第四講 兩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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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講,研究哲學,有問題的、時代的、宗派的三種方法,各有長處,各有短處。

    問題的研究法固然好,但本講演用來不方便,所以先專講儒家哲學之重要問題,以為補充。

    時代的研究法,固然亦有短處,但用之講演,最為相宜。

    所以本論各章,全用這個方法。

    唯如不先提綱挈領,不能得一個大意,現在要講兩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就是想使諸君先得一個大意。

    這個題目,講來很長,打算分作兩章。

    上章從孔子起,到唐代止,下章從北宋起,到現在止。

     儒家道術從何時起?孔子以前有無儒學?此類問題留到本論再講。

    現在要簡單說明的,就是凡一學派,都不是偶然發生,雖以孔子之聖,亦不能前無所承。

    不過儒家道術至孔子集其大成,所以講儒學從孔子講起,未嘗不可。

    孔子學說全部如何,亦留到本論再講。

    我們所應當知道的,就是儒家道術,孔子集其大成,以後兩千多年,都由孔子分出。

    在一方面,因為孔子的話,詞句簡單,而含義豐富,所以後來研究孔子學說的人,可以生出種種解釋。

    同為儒家,下面又分出許多學派;在它一方面,因為孔子的主張,平庸中正,有許多認為不滿意的人創為反動學派。

    既有反動學派發生,孔子弟子及後學受其影響,對于本派學說或加修正,或全變相。

    所以從孔子起,分兩大支,有因詞句簡單而解釋不同的,有因受旁的影響而改換面目,不可不加注意。

     先講儒家以外的學派,孔子之後,新出的重要學派,可分為二:(1)墨家;(2)道家,皆起于孔子死後數十年乃至百年。

    墨家出于孔後,自是不成問題。

    道家向來認為出在孔前,或與孔子同時,依我看來,都不大對。

    《老子》五千言,曆來認為孔子以前的作品,我一向很懷疑,時間愈長,愈認确實。

    不是本問題所關,暫不細講,但因要說明重要學派的順序,不妨略講幾句。

     孔子學說,最主要者為“仁”。

    “仁”之一字,孔子以前,無人道及,《詩》及《尚書》二十八篇,皆不曾提到,以仁為人生觀的中心,這是孔子最大發明,孔子所以偉大,亦全在此。

    《老子》書中,講仁的地方就很多,“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這全為孔子而發,假使孔子不先講仁,老子亦用不着破他了。

    此外壓倒“仁”字的地方還很多,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上仁為之而無以為”“大道廢有仁義”“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等語,可知老子之作實在孔子的“仁”字盛行以後。

     不唯如此,“義”之一字,孔子所不講,孔子隻講智、仁、勇。

    仁義對舉,是孟子的發明。

    而《老子》書中,講仁義的地方亦很多,可知不唯不在孔子之前,還許在孟子以後。

    孟子辟異端,他書皆引,未引《老子》一句,其故可想而知。

    這種地方,離開事迹的考據,專從文字下手,雖覺甚空,然仍不失為有力的佐證。

    此外,尚賢,是墨子所主張的,《墨子》有《尚賢》篇,而老子有“不尚賢使民不争”一語。

    天道鬼神,是墨子所信仰的,墨子有《天志》篇、《明鬼》篇,而老子有“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一語。

    旁的不問,專從思想系統入手,《老子》一書似在孔子以後、墨子以後,甚至于孟子以後啊。

    從前說九流各家,道家最古,儒家次之,其說非是。

    應當以儒家為最古,道家亦儒家盛行後一種反動,為儒家之對敵的學派。

     墨家方面,出在孔後,更不必辯。

    《淮南子·要略》稱:“墨子受孔子之道,學儒家之術。

    ”這是說從前研究孔子的道理,後來深感繁重,才重新創立一個學派。

    墨子是孔子後輩,生于鄒魯之間,其地儒學最盛,年輕時不能不有所習染,《淮南子》之說甚是。

    墨家繼儒家而發生,有不以為然的地方,然後獨樹一幟,因在後輩影響甚深。

    墨門弟子,亦與儒家有密切關系,如禽滑釐,曾學于子夏,一面為墨家大師,一面為孔門再傳弟子。

     道家方面,既然《老子》一書,不在孔子之前,則莊子與老子的先後,亦成為問題了。

    向稱老莊,若使莊子在前,當改稱莊老才是。

    莊子地位,在道家極為重要,比禽滑釐之在墨家,還要重些。

    莊子學于田子方,田子方學于子夏,所以莊子一面是道家大師,一面是孔門三傳弟子。

     由此看來,道、墨兩家,亦可以說是儒家的支派,先是承襲,後才獨立,先是附庸,後為大國。

    唯旁的儒家,無論如何變化,仍稱孔子之後。

    道、墨兩家既盛,與儒家立于三分的地位,就不承認是孔子之後了。

    恰如齊桓、晉文,雖握霸權,仍尊周室,楚莊王、吳夫差,一握霸權,便不承認周室的地位,情形正複相同。

    我們再看,最初的儒家,因為道、墨二家獨立後,倡為反對的論調,與儒家以極大的影響,儒學自身亦有許多變遷。

     現在再講孔門直接的學派。

    《韓非子·顯學》篇說:“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氏之儒,有子思氏之儒,有顔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儒分為八。

    ”韓非生當始皇的時候,離戰國最近,其說當甚可靠。

    此種八家,現在可考者,唯孟、孫二家。

    自餘六家無考,其著作見于《漢書·藝文志》的,有《子思》二十三篇,《漆雕子》十三篇,然後代亦皆喪失,殊可惋惜。

    此外四家,在漢朝時已經看不着了。

     果如韓非所言,戰國之末,儒分為八,我們誠然相信,但最初儒家的分裂,恐沒有如此複雜。

    現在姑且假定,孔子死後,最初分為兩派,有子是一派,曾子是一派。

    所以《論語·學而第一》章,先說:“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繼說:“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

    ”又說:“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子是孔子。

    總觀《論語》全書,除孔子外,稱子者,唯有若、曾參二人。

    顔淵稱淵而不稱子,因顔淵早死,其學不傳。

    子夏、子貢,亦不稱子。

    此中消息,殊耐尋味啊!《孟子·滕文公上》說:“昔者孔子沒……他日子夏、子張、子遊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不可。

    ……”這并不是曾子有意與有子為難,徒争意氣,實際是因為兩人學派,大不相同,所以就各人走各人的路了。

     大概子夏、子遊、子張三人,因為孔子死後,門下散落,不能不要一個統率的人,而有若年最高、德最重,故推舉他做孔門領袖。

    可知子夏、子遊、子張,同是一派。

    這一派大概對于孔子所說的話,所删定的經典,為形式的保守,異常忠實,以有若為其代表。

    後來荀子說:“其數始于誦經,終于習禮。

    ”可以說是從這一派演出。

     曾子另為一派,不注重形式,注重身心修養,對于有若一派,很有些不同的地方。

    據說曾子的弟子是子思。

    曾子著作《大戴禮》有十篇,雖未必能包舉他學說的全部,也可據以窺見一斑。

    子思著作,現存者為《中庸》。

    《漢書·藝文志》有《子思》二十三篇,今原書雖佚,或者《禮記》中還有若幹篇是他的作品。

    後來孟子專講存心養氣,可以說是從這一派演出。

    照這樣的分法,孔子死後,門弟子析為二派:一派注重外觀的典章文物,以有若、子夏、子遊、子張為代表;一派注重内省的身心修養,以曾參、子思、孟子為代表。

    春秋戰國時代的儒學情形,大概可以了然了。

     孔子道術方面很多,如前所述,一方面講内聖,一方面講外王。

    可見他不單注重身心修養,并且注重政治社會情形。

    孔門分四科:一德行,注重修養,後人稱為義理之學;二言語,注重發表,後人稱為詞章之學;三政事,注重政治,後人稱為經濟之學;四文學,注重文物,後人稱為考證之學。

    這樣四科,亦還不能算孔子全部學問,至多不過聖人之一體而已。

    四科之外,還有許多派别不可考的。

    如韓非子所說儒分為八,其中孟、孫二派,有書傳世,可以明白,前面已經說過;子思一派,由《中庸》及《禮記》可以窺見一斑,也用不着再講;唯漆雕氏一派,即《論語》上的漆雕開,《漢書·藝文志》有《漆雕子》十三篇,可見得他在孔門中,位置甚高,并有著書,流傳極盛,在戰國時,俨然一大宗派。

    至其精神,可于《韓非子·顯學》篇所說“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于臧獲,行直則怒于諸侯,世主以為廉而禮之”幾句話中,窺見大概,純屬遊俠的性質。

    孔門智、仁、勇三德中,專講勇德的一派,孟子書中所稱北宮黝養勇、孟施舍養勇,以不動心為最後目的,全是受漆雕開的影響。

    其餘顔氏、子張氏、仲良氏、樂正氏四派,本人的著作既不傳世,旁人的著作又沒有提到他們,所以無從考見了,這是我們認為很不幸的一件事情。

     孔子死後,有七十子,七十子後學者,一傳再傳,門弟子極多,學派亦很複雜。

    要研究這些人的學說,隻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