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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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去聽演講。

     記憶中,或許從大學以後就沒有聽過任何人的演講,主動想去聽的演講更幾乎沒有,大部分的原因是沒有特殊動機,更多的原因可能是高中以前聽過了太多制式化的演講,重創了我的心靈。

     前幾個月,小内在靜宜大學上的表演藝術課程,請到了一位大師級導演吳念真去演講,我從來沒有偷偷陪過小内上課,抱着新鮮好玩的心态去了。

     豈料這場演講,内容深深打動了我。

     我的記憶力并不出色,但靠着常常回憶重要畫面,以下叙述應該大緻正确。

     吳念真生在九份金瓜石,那裡的人無不跟挖礦有關系,聚集了說着各式各樣腔調、混雜了許多地方方言的人,大家一起靠着礦讨飯吃。

    當時所有人都很貧苦,某種程度也因為大家都半斤八兩的窮,而感情很好。

     村子裡,除了正在上小學的小孩子,大人幾乎都不識字,要與外地的遊子書信往返,得靠一位先生(忘了正确的稱呼,容我叫他……師傅)幫大家讀信、寫信。

    村子沒有富人,這位師傅雖然也得挖礦,但因為看得懂字、幫大家做文字溝通,因而在村子裡擁有崇高的地位。

     師傅不挖礦的時候,很喜歡看雜志。

     他訂閱了一大堆文藝春秋之類的東西,也看一些日本的武士道小說、偵探小說。

    除了文學,師傅的吸收新知能力超強,也很有實驗精神。

     當時盤尼西林(一種很經典的消炎藥)是很稀有的藥物,如果村子裡的人受了傷,傷口發炎,得靠「自然好」,時間往往拖了很久,有時傷口還會惡化。

    看醫生?不都說了大家都很窮嗎,當然是看個屁。

     事情總要解決,那師傅單單看了雜志上對這種藥物的介紹,想了想,就命令村子裡的人湊錢,從外地亂買了一堆盤尼西林回來。

     買回來了,亂打藥可是會出人命的,于是師傅叫自己的兒子把屁股挺起來,讓他先打一點點看看。

    過了許久,兒子的傷口比較不痛了,也沒什麼過敏反應,于是—— 「這個藥不錯!」師傅結論。

     他立刻發出消息,請每個受傷的人都輪流過去讓他打一針。

     聽起來很恐怖喔! 但在當時,師傅可是什麼都可以搞定的萬事通,大家都仰仗他。

     村子裡的大老粗請師傅寫信時,常嚷着:「師仔!你就跟他說,幹你娘咧你這個夭壽孩子出去工作都這麼久了,半毛錢都沒有寄回家,啊再不寄錢回來,兩個弟弟就沒辦法去上學啦!實在有夠不孝!是要把我活活氣死!」 師傅點點頭,一邊寫着一邊複述:「吾兒,外出工作,辛苦了,但家裡經濟拮據你也很清楚,如果你領了薪水,别忘了家中還有兩個弟弟要念書,寄點錢回家吧。

    你離鄉背井,還請多多照顧自己。

    父字。

    」擡起頭,問:「是不是這樣?」 「是是是!就是這個意思啦!」大老粗眉開眼笑,也許臉還紅了。

     大抵如此。

     有一天,素有威嚴的師傅叫村子裡所有的小孩在廟口集合,要大家乖乖坐好,寫一篇「請外婆到九份吃拜拜」的邀請信,他要檢查。

    小孩子哪敢反抗,全都開始寫。

     寫完了,師傅一個一個看了。

    第二天,師傅把正在玩的吳念真叫了過去。

     師傅說,他不是真的要大家寫信邀請外婆,而是想看看這些小孩子裡誰的文筆最好。

    那人就是吳念真。

     「有一天師傅會老,會死掉,那一天到的時候,就由你幫村子裡的人讀信、寫信,知不知道?」師傅嚴肅地看着吳念真。

     我想當時吳念真一定很迷惘、卻也很驕傲吧。

     後來師傅開始教導吳念真寫信的基本禮儀、常用語法等等,也讓吳念真試着替村人讀信(将文謅謅的字眼,用大家都能理解的用語說清楚)、替村人寫信(也發生了不少趣事)。

     村子裡的人甚至湊了一筆錢,買了一隻鋼筆送給吳念真,意義自然是要吳念真好好地繼承這份神聖的責任。

     有一天,吳念真的鄰居家收到了一封信。

     事情是這樣的。

     那位鄰居大嬸的女兒,為了貼補家用,跟很多村子裡的女孩一樣,國小畢業後就去都市裡當工廠女工,過了幾年,再去茶室或酒家上班賺取更多的錢。

    在當時雖然很多人都是這樣,卻仍是逼不得已。

     那個孝順的女兒,某天帶了一個在茶室認識的男人回家,說要結婚。

     女兒認識了不嫌棄她工作與出身的男人,應該替她高興,但大嬸還是難過地說,媽媽知道妳辛苦,但家裡真的需要妳這份薪水,妳能不能再多辛苦兩年?兩年過後,再結婚好不好? 女兒大哭一場後,回到都市後與男人分手,繼續在茶室裡陪客。

     過了兩年,女兒又帶了一個彬彬有禮的男人回家,喜孜孜地說要結婚。

     不料,那位大嬸還是難過地說了同樣的話,諸如弟弟妹妹們都還在念書,還是需要她那份薪水,希望她女兒可以再辛苦兩年…… 這兩年都活在希望裡的女兒痛苦異常,在大哭中答應了她的母親。

    與那位深愛她的男人回到都市後,提出了分手。

     過了很多天,鄰居大嬸收到了一封來自那男人的信。

     師傅去挖礦了,于是換吳念真出馬。

     吳念真說,他忘了那封信精确說了什麼,有些艱澀的用字他也看不是很懂,但他清晰地記得六個字,叫「虎毒尚不食子」。

    當他将這六個字原原本本念了出來時,那位大嬸發瘋地地跑去撞牆,凄厲地哭喊她也不願意這樣啊、實在是生活所逼之類的話。

     吳念真的媽媽跟一些圍觀的三姑六婆都傻眼了,奮力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