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關燈
聲容競作,閨花語影,紅粉歌塵,終日衎衎于風煙,而了不相涉,人喧亦喧,人豔亦豔,此吾賓王遊也。

    長景初晴,人天俱霁,舟無小大,友無新故,程無遠近,意之所到,草木生香,鳥慧魚靈,都來親狎。

    棹疲而步,步疲複棹。

    至于山啖紅輪,波嬌嫩碧,氣以淨而生妍,光因冶而反淡,人物為光氣所轉,作止都不自任,欲去不去,但喚奈何。

    雖情之所鐘,于世頗遠;眷此雀室,甯非迷樓?若乃梅時多雨,飄風終日,湖始波,波始聲,水情始活,遊情始壯,绮羅箫管始匿,漁蓑莼筏始見,此湖始專為吾輩所有,而湖上諸峰,出沒于鬘雲冷煙之中,偏全奇正,莫可端倪。

    其他市肆僧藍,歌樓舞榭,柳堤竹嶼,塔影橋虹,亦為煙水所轉,搖曳模糊,别開生面。

    又或雨而或霁,霁而複陰,向之所謂模糊搖曳者,複變而明映蕭遠。

    一日之間,蓋不知幾春秋、幾朝暮矣。

    然猶以為漁火村燈,終不及金波一照。

    乃期之白分者,苦為風雨所妒;期之黑分者,光力未滿人懷,猶幸殿遊,及于将望。

    是夕也,千裡無雲,萬靈都寂,複得宋獻孺、馬眉五載酒相呼,便從斷橋步至西陵。

    忽聞一絲清啭,疑在雲上。

    少焉一葉西來,蓋數人卧而嗚嗚相唱和也。

    俄頃失之,頗為怅惋。

    獻孺雲:“此時安得紫衣數輩,嗣為落葉哀蟬之曲,一問結璘之宮。

    ”已又雲:“安得蒼髯鐵笛,橫查飛來,作裂石穿雲之響。

    ”一豔一仙,片晌殊懷,都有餘恨。

    夜久骨發知寒,徘徊不能去。

    數點漁舟,穿橋出入,因坐橋頭,各浮數白以酬之。

    環顧三面之山,近者遠,高者卑,大者小,翠者白,都為琉璃光明所奪矣。

    如此湖光,水上人家盡掩扉卧。

    而湖山蔔居,亦止三姓,南有虞、葛,俱名族,西止徐氏。

    一田舍穩卧于長林茂茭者,已二百餘年。

    仙書所謂閑亭外舍,此似近之。

    此外園亭,亦常下鑰,即黃貞父之寓林,身後已鞠為茂草矣。

     湖山之緣未易哉!吾始遊于甲戌三月二十九日,終于五月十二日,常同者,陳沖雍、鄧爾珍;屢同者,胡仲修、顧山臣、吳巽之;間同者,汪然明、張卿子、馮雲将、陳則梁、吳今生、譚遠韻;殿而同者,宋獻孺、馬眉五。

    時崇祯七年也。

     西天目記黃汝亨 自東目折而下,天日清和如春。

    晴山葉地,所履皆坦,還經昭明庵。

    日未午,僧手苦茗,以待飲之。

    别去行十餘裡,則潛陽在望矣。

    山腰疊石為門,是臨、潛界。

    又數裡,石壁峻立,方數十丈,籠罩碧翠,色不減冰崖。

    少頃則山容慘白,煙瘴雜起如毒霧,草木黃落,不待秋至。

    餘訝問山行人,皆攢眉答雲:“是開采使穴礦處也。

    ”無何,至西目山腳,号雙清莊,亦取昭明浣清兩眼之意。

    僧房煙湊,凡四十有六,而毒霧四塞,逼眼角,亦為煮礦之場。

    僧皆泣下,雲:“此名區勝地,不意遭此劫灰,無論千年之樹,摧枝折幹,即僧人聞而毒死者若幹衆,聖主何從聞知?”予亦悲酸,低首不能答。

    稍徙而上千步,為白雲竹房,去礦所稍遠,遂宿焉。

    作《志感詩》一首。

     次早,從白雲曳輿左徑上,稍南有旭日峰,西為紫微峰,西北上有昭明峰,又西為仰止橋。

    水石一片亦佳,坐而吸之。

    亭右石翳藤羅如錦,一峰中峙,四面翠微俱落,故名倚翠峰。

    又睨而望,一峰石孔攢叢千億計,似蜂蟻穴,與倚翠亭相對,是名花石峰。

    左睨而可指者,則香爐峰也。

    又上為響水崖,片石丈許作障,澗水旁激,匒匌砰湃,鼎沸磬戛,隔石響若答,亦奇聞也。

    山半有亭,稍左上,為下觀音岩。

    岩内小,方盈幅尺,中忽生檀樹一株,長丈餘,外縣,曆三十年不加長,下覆小觀音,坐僧雲禱雨辄應。

    又左轉為上觀音岩,岩西有莺歌石,酷肖。

    岩有數松,皆清特。

    四面險絕無磴,貪者不能取。

    又上有眠牛石,相傳高峰開山時,聞牛聲,趨視忽不見,至今有牛蹄圓迹如印雲。

    據此則攢玉峰、立玉亭可眺而望。

    稍上為真際亭,高麗國王與中峰祖師參會說法處。

    方在半山時,雲霧幾瞑,将有雨厄,至真際,複開霁,其山靈助我哉!又折而上,松徑甚平可步,清涼橋在焉。

    不數武為着衣亭,向緣寺僧會衆祝天壽,于此更着法衣上殿,卓光祿易為“振衣”。

    曆級而上,即獅子林矣。

    拜佛畢,就方丈飯已,從殿左咫尺上斷崖庵,為斷崖祖師塔。

    此老苦行,是高峰最得意弟子。

    陸太宰五台,顔其堂曰“坐斷千岩”,塔頂受摩久,晶晶發白玉光。

    門外杉樹大四圍,枝如擎臂。

    從斷崖塔而上,十餘裡,為金仙絕頂,樹木稀少,惟長徑數裡,即就山石磊砌而成。

    僧雲:是語溪呂公希周所助。

    去頂少許,有仙人解石,幾二十餘扇,巨石如屏,橫可三十餘丈,高可五丈。

    其上俱雲迹霜痕,如龍馬文五色,又如唐宋錦,此見化工點染之妙。

    不佞顧謂詢法師,就此可作雲峤詩,寄劉幼安司成也。

    諸磊散立者,如鋸,如削,如蹲踞,如甲胄,不可勝狀。

    至頂則為四仙人解石處。

    石闆薄不盈寸,長僅丈許,解文一線,可穿而望。

    有全解者,有解及半者,有倒解者,鬼工神斧,所不及也。

    四仙人曰寶華,曰洞玄,曰含清,曰歸一。

    僅存二像,坐小石屋中,吾不知為誰。

    僧曰所踞金仙小池,冬夏俱不涸,早禱立應。

    真見未曾有,從者皆歡呼欲狂。

    乃折而下頂時,月初起,可俯與落日光漸相迫。

    下視雲氣,橫絕半空如帶,橫覽四垂,則具區、苕霄、敬亭、白嶽、嚴灘、富渚,可眺而會。

    不知日之欲暮,乃急相挽歸。

    衣袂已濕,露滑滑欲倒。

    至獅子林,月已大朗,淡雲未去,卷幔虛無中。

    坐談天際,似鴻蒙之世,乃信淵明羲皇上人不虛也。

     越宿為九日,雅稱登高之期,于是各起披衣,急索苜蓿飯,覽獅子林左之未竟者。

    從林登左對玉柱峰者,為立玉亭,環視崖壁,青林黃葉,綴丹點碧,如五色錯繡。

    不佞每言秋色淡而豔,勝春色遠甚,此益信耳。

    行亭左數武,對見雷洞如橋門。

    僧雲每雷奮,煙霧紛起,從上聽之,如嬰兒聲,亦妙音也。

    從亭後緣崖扪蘿而下,絕無級磴,彼此相曳,如猿猱升木,稱大險絕。

    半裡許為西方庵,是月溪法師所創。

    今一滇南僧悟靈居之,氣字靜秀,定可作兩峰白足,自吾西行,未見其侶也。

    庵傍,上有石崖,亦絕,磴級中可結小茄瓢。

    餘與家侄奮登,橫倚相睨,怪石靈木……歎而起步,為悟道亭,是中峰得悟處矣。

    中峰塔院有像,具清滿相,高麗所賜,二十五條法衣尚在,布薄于紙,而色香褐,近世未有。

    稍西為真氣洞,僧雲冬燠夏涼,其息自蒸。

    過此為玉柱峰,峻立十餘丈,廣幾二畝許。

    險絕,無石鄰,旁二松,特插甚奇,頂五松,俱高不可攀。

    行頃之,為松徑,三五裡許皆松,可數萬頭。

    香氣菲菲,襲人郁烈異常。

    徑似西山弘光寺,而廣長勝之。

    過此則高峰祖師塔院矣。

    法身存張公洞,即獅子岩内,像甚蒼崄。

    予謂詢法師:“是此老枯木寒冰意味也。

    ”塔西覆盂,即中峰所結相。

    繞禮三匝而退。

    岩旁為象鼻峰,岩上有飛雲閣,閣下為千丈岩。

    岩大陡絕,栗栗不敢垂視。

    其下即此老布軟梯度接人處。

    吾友虞長孺題其塔前日:“獅吼一聲,壁立千仞。

    ”甚足傳神,而俗子易以他對,可恨。

    塔有銅缽一,朱色梵文甚古,大漆盂三,蓋高麗作中峰師供者,轉以供師雲。

    其右為活埋庵,蓋高麗晤中峰處,雲“吾師活埋于此乎”是也。

    馮開之司成俱有詩與詢法師,次韻題之。

    而活埋庵之前,為香爐峰。

    是時日方移午,晴輝翠色,自峰際落,上參雲漢,下俯群岫,争妍競秀,秋爽都集,剛逢九日,高踞峰頭,吟昔人“醉把茱萸”之句,因與詢法師撫掌狂叫曰:“我輩百年有幾?坐天目峰頭,登高賦詩,如此會亦複有幾?”遂相與賦一絕而下,詢法師一絕,更清曠可人也。

    是日已夕,仍還雙清竹院宿,覺霞氣山光尚拂拂襟袖間。

    次早計尋故道,作徑山遊矣。

     重修湖心亭記韓敬 西湖如鏡,湖心亭則鏡台。

    鏡若翳,不可一日不磨。

    鏡台而毀,豈能終年不葺哉。

    餘初作疏,倡修兩亭。

    以為修放鶴亭,宜屬之逋叟逸翁;修湖心,宜屬之遊人士女,蓋求其各稱也。

     崔徵仲使君曰:“不然。

    我輩寓迹,半在萍香鷗影間。

    湖則吾湖,而謂亭非吾亭耶?今夫冠劍成群,庖聚臭,蟻集于午,萍散于晡,每虛崆峒半夜之月,亦冷翠窦朝生之雲,織往芸來,辱亭為郵,而亭不受也。

    乃若樵風轉棹,漁火回榔,霓色羽顔,過而不盼,寂寥飄忽,視亭阒如,畫棟朱簾,不覺落飛仙散吏之手。

    當夫花阗錦炫,築沸箫鳴,吾則收綸于蘆中,蘇蘭橋裡,凝眸遙睇,直以蜃閣煙樓視之。

    及乎遠寺浮鐘,長瀾吐魄,橹影微拖,水鳥驚翮,憑欄洗盞,寸寸浮碧,恍惚遇司馬才仲,攜麗人而他适。

    西嶺尚睡,東方已白,迨于濃雲塞,苦霧昏,木脫葉,水露龈,張琴則縮手難寫,撥柮而宿火未溫。

    乘人蹤之斷絕,起欸乃于一葉。

    紫裘貂帽,危坐而氣不酸;名士高僧,共榜而吟不歇。

    仿佛偕孤山老翁,曳杖而出巡籬缺。

    夫避亭之炎,而就其冷;療亭之俗,而還以真。

    惬心自适,風月主賓。

    吟蓑牧褐,茗仙酒民。

    訪邺侯之故井,披昭谏之遺文。

    可薦香蘋,可酹松春。

    故曰,湖為吾湖,而亭亦吾亭也。

    且子不見叟曩月之出處乎?履虎之尾,撄鳄之唇,貂毒所攻,焚山爨珣。

    強項一吏,腰領幾分?冰山忽倒,焰海俄淪。

    乃得重繇蘿薜,再嬰冠紳。

    大隐名區,逍遙水濱。

    後蘇前白,淨侶為群。

    又安敢任蕪穢不餙,廢行滕不紉也?故曰,葺亭,亦吾輩事也。

    ” 是役也,使君割廉饩,不給,至解腰圍銀艾佐之。

    旌纛幹旄,諸君子之當途者,以至纓绂弁簪,諸勝流之尚義者,鹹玄感樂助。

    于是,仍舊材者十之六,撤其腐十之四。

    粉垩丹碧,不日而具;俗顔猥額,芟除一空。

    至于匡襄終始,則有寓公汪然明、高士藍田叔,皆能佐佑乎亭,而亭因以重者也。

     亭成來問記,夫使君前語,已盡之矣。

    第憶希文氏語曰:“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使君勁節正氣,照曜寰中,顧肯嘉惠此一亭,令山水間永披徵仲清風,亦何減富春垂釣時耶?客有舉曹溪偈相難者雲:“菩提無樹,明鏡非台。

    使君作此有漏因,尚是人天小果。

    ”“是又不然。

    夫無樹,則西竺蓮邦,何處化生七寶莊嚴?非台,何得諸天圍繞?且明鏡不安台,遂作簡文帝詩谶,則此鏡此台,正為飛來小靈鹫寫照。

    徵仲篇什,含吐齊梁,今日拂拭湖光,一洗千年坌濁,即湖為不動尊,亭為不壞身可也。

    ”徵仲笑而颔之,命勒之珉。

     法相寺山亭圖李流芳 去年在法相,有送友人詩雲:“十年法相松間寺,此日淹留卻共君。

    忽忽送君無長物,半間亭子一溪雲。

    ”時與方回、夢陽避暑竹閣,連夜風雨,泉聲轟轟不絕,又有題扇頭小景一詩雲:“夜半溪閣響,不知風雨歇。

    起視杳霭間,悠然見微月。

    ”一時會心,都不知作何語。

    今日展此,亦自可思也。

    壬子十月,大佛寺倚醉樓燈下題。

    選錄《西湖卧遊圖題跋》 勝果寺月岩圖李流芳 勝果岩石奇秀,甲于兩山,而月岩尤為奇勝。

    不知何人樹一綽楔以障之,又于岩上鑿字作道學語,可笑。

    石丈無靈,見污伧夫。

    餘此畫雖不能傳神,亦足為洗垢矣。

    壬子臘月十三日書于金阊舟中,時孟陽以送餘北上,攜此冊至,同觀者為方孟旋、徐元晦、金爾珍、翁子遠、鄭子野、張伯美、舍弟無垢、從子缁仲。

    選錄《西湖卧遊圖題跋》 斷橋春望圖李流芳 往時至湖上,從斷橋一望,便魂銷欲絕。

    還謂所知,湖之潋滟熹微,大約如晨光之着樹,明月之入廬。

    蓋山水相映發,他處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

    壬子正月,以訪舊重至湖上,辄獨往斷橋,徘徊終日。

    翌日,為楊谶西題扇雲:“十裡西湖意,都來在斷橋。

    寒生梅萼小,春入柳絲嬌。

    乍見應疑夢,從來不待招。

    故人知我否,吟望正蕭條。

    ”又明日,作此圖。

    小春四日,同子陽、子輿夜話偶題。

    選錄《西湖卧遊圖題跋》 雷峰暝色圖李流芳 吾友子将嘗言:“湖上兩浮屠,雷峰如老衲,寶石如美人。

    ”予極賞之。

    辛亥在小築,與方回池上看荷花,辄作一詩,中有雲“雷峰倚天如醉翁”,印持見之,躍然曰:“子将‘老衲’,不如子‘醉翁’尤得其情态也。

    ”蓋餘在湖上山樓,朝夕與雷峰相對,而暮山紫氣,此翁頹然其間,尤為醉心。

    然餘詩落句雲:“此翁情淡如煙水。

    ”則未嘗不以子将“老衲”之言為宗耳。

    癸醜十月醉後題。

    選錄《西湖卧遊圖題跋》 江幹積雪圖李流芳 餘春夏秋常在西湖,但未見寒山而歸。

    甲辰同二王參雲栖,時已二月,大雪盈尺。

    出赤山步,一路瓊林玉幹,披拂照耀。

    望江南諸山,皚皚雲端,尤可愛也。

    庚戌秋,與白民看月兩堤,餘既歸,白民獨留。

    遲雪至臘盡,是歲竟無雪,怏怏而返。

    世間事各有緣,固不可以意求也。

    癸醜陽月題。

     甲寅臘月,自新安還,孟陽觞餘湖上,大雪襆被。

    與李大白、孟陽、方回宿舟中。

    時已迫歲,子将強挽,餘欲脫不能。

    晨起,潛呼一小舠而遁。

    雪已霁,白雲出山,與雪一色,上下光耀,應接不暇。

    拟作一詩以歸,思卒卒不果,終是一欠事也。

    己未夏日,虎丘精舍重題。

    選錄《西湖卧遊圖題跋》 西湖香市張岱 西湖香市,起于花朝,盡于端午。

    山東進香普陀者日至,嘉湖進香天竺者日至。

    至,則與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

     然進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嶽王墳,市于湖心亭,市于陸宣公祠,無不市,而獨湊集于昭慶寺,昭慶兩廊故無日不市者。

    三代八朝之骨董,蠻夷閩貊之珍異,皆集焉。

    至香市,則殿中邊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門内外,有屋則攤,無屋則廠;廠外又棚,棚外又攤。

    節節寸寸,凡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伢兒嬉具之類,無不集。

     此時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

    岸無留船,寓無留客,肆無留釀。

    袁石公所謂“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波紋如绫,溫風如酒”,已畫出西湖三月。

     而此以香客雜來,光景又别。

    士女閑都,不勝其村妝野婦之喬畫;芳蘭芗澤,不勝其合香元荽之熏蒸;絲竹管弦,不勝其搖鼓喝笙之聒帳;鼎彜光怪,不勝其泥人竹馬之行情;宋元名畫,不勝其湖景佛圖之紙貴。

    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撲不開,牽挽不住。

    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于寺之前後左右者,凡四閱月方罷。

    恐大江以東,斷無此二地矣! 崇祯庚辰三月,昭慶寺火。

    是歲及辛巳、壬午洊饑,民強半餓死。

    壬午虜鲠山東,香客斷絕,無有至者,市遂廢。

     辛巳夏,餘在西湖,但見城中餓殍舁出,扛挽相屬。

    時杭州劉太守夢謙,汴梁人,鄉裡抽豐者,多寓西湖,日以民詞饋送。

    有輕薄子改古詩诮之曰:“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

    暖風吹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

    ”可作西湖實錄。

    選錄《陶庵夢憶》 西湖七月半張岱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

    其一,樓船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娈,笑啼雜之,環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帻,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跻入人叢,昭慶、斷橋,嚣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淨幾暖爐,茶铛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其或匿影樹下,或逃嚣裡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遊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

    是夕好名,逐隊争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

    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

    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

    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

    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

     吾輩始舣舟近岸。

    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

    此時月如鏡新磨,山複整妝,湖複頮面。

    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

    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

    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

    月色蒼涼,東方将白,客方散去。

    吾輩縱舟酣睡于十裡荷花之中,香氣拘人,清夢甚惬。

    選錄《西湖夢尋》 湖心亭看雪張岱 崇祯五年十二月,餘往西湖。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餘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霧淞沆砀,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

    餘強飲三大白而别。

    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 選錄《西湖夢尋》 遊杭州諸勝記王思任 吳山頂絕勝。

    予嘗居三茅宮,往眺之,有古松老桧數十章,前瞰海門,後臨明聖,大可生事。

    山主索高價,登水不力,又大盜時至,姑已之。

     紫陽宮,石峭鬥壁,蒼苔綠藓,雨後遊之,令我眉飛肉舞。

    右洞下野鶴蛻存,可以修真,亦可以飲酒。

     鳳山福院上,石筍如排衙,望大江入海晃晃然,天峰秀拔。

    其月岩一石圈鏡,寺僧言中秋時,月嵌于此,不爽锱铢。

     西湖之妙,山光水影,明媚相涵,圖畫天開,鏡花自照,四時皆宜也。

    然湧金門苦于官皂,錢塘門苦僧,苦客,清波門苦鬼。

    勝在嶽墳,最勝在孤山與斷橋。

    吾極不樂豪家徽賈,重樓架舫,優喧粉笑,勢利傳杯,留門趨人。

    所喜者野航兩棹,坐恰兩三,随處夷猶,侶同鷗鹭。

    或柳堤魚酒,或僧屋飯蔬,可住可宿,不過一二金而輕移曲探,可盡兩湖之緻。

     昭慶一市聞耳,淨寺幽雲肥綠可愛,佛宮峻壯,入其中似我身小。

    東北僧舍皆竹建,寺前蓮沼,香紅萬點;白鷗沙鳥,往來飛啄。

    酒家魚藕甚賤,頗适遊人。

    黃貞父寓園在右肩,有石可剔,而無泉可淙,終不若寺門境界之豁爽可坐也。

     飛來靈鹫峰,窦剔洞通,宋之問所雲龍宮鎖寂,庶幾形至。

    然讀其全首,兼語靈隐,不獨“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也。

    其幽鬥處曰韬光,在巢溝塢内。

    其疊翠處曰西清,曰岣嵝,家家以竹笕郵泉,倒行而激取之。

    可愛在分支擘脈,老樹萬千,老竹争蔽,戲犭+畾騰猿時或一見。

    我心所悅者,潤道石橋上,聽水看山實為撮要。

    若雪霁後着一紅衲襖,持天台壽藤,步過僧舍,亦畫中一快仙矣。

     九裡松,夾靈隐路植,有六朝者,有南宋者,有國初所補者,龍敬虬舞,不與六橋桃柳争媚。

     觀大士道場,水則南海,而山則上天竺,在北高峰麓,風氣團結,龍虎會合,宜其香燈之盛也。

    所可撼者,夾道殘人叫号乏敗。

     中天竺在稽留峰北,共一佛也,過之無問者。

    下天竺在飛來峰下,岩洞嵌空,寺後有三生石,圓澤托生王氏事也。

    其磊魂堆垛者以千萬計。

    有一聚氣之所,庵之可以得道,内湖外江,予特訪之,留待緣人。

     玉泉寺方池二畝,蓄魚五色者百頭,遊人拍手呼之,啖以餅,辄出應供。

    坐眠雲堂,吸龍井茶一瓯,綠風生于兩腋。

     石屋、煙霞二洞,皆琢佛累累,醉遊者各書姓字,與酒氣肉風共留。

    洞亦何奇,僅可一時逃雨。

    其下有水樂洞,泉響似金石,可探而有之。

     過惠因澗,取支徑上風篁嶺,而至辨才壽聖院。

    有亭曰龍井,水出龍口,流流然。

    寺僧飯我于潮音堂。

    綠雲翠雨,衣骨皆寒。

    試其茶,與泉争白,自秦少遊、參寥訪後,予與褚生元師、猶子緘三共之。

     保俶塔有天然圖畫閣,勝絕。

    左江右湖,煙岚萬千。

    至于返照蒸霞,其錦明玉采之奇,映發杯底。

    不知雪後更當何如?可以呼鷹落雁矣。

     法相寺有長耳佛,雲定光者是。

    吳婦祈嗣者踵接,而媚僧者亦摩肩矣。

    以故徒蓄妖淫,齋供甚侈。

    然老竹古杉,森立可儀。

     赤山埠往南三四裡,走林壑中,大率蒼蕩寒翳。

    上一嶺而得定慧寺,坐大慈山如交椅然,門榜萬象森羅,杉桧皆數百年物。

    入看虎跑泉,言南嶽分至。

    泉甘而洌,載到城,擔可百錢,汲不停手。

    予以蘿岕試之,僧以龍井和之,一時逸氣泠然,此子瞻題詩後一樂也。

     包家園何難潤屋,但其一派雪水滾至,石芽壑筍,沸走雲淙,此作泉亭狀首,次則傳錦衣。

    過街竹閣下,有石三丈,清流扁瀉,可以追涼風,取清枕,特為拈出。

     于忠肅祠,入之毛悚。

    杭人以至日祈夢,夢不可解,解後則環伸酥破。

    山高木秀,安得此間結廬?即浴鹭灣小舠一飯,截住跑泉七碗,習習風生。

     錢鏐王祠,僻靜可依。

    坡公碑四統間立,乃吃糯米飯後所書者。

    六橋花柳妍媚,忽而松柏威森,則精忠武穆之廟墓也。

    山環水潴,醉人狂子,岸帻者整巾,笑喧者習肅,嗟乎!人心尚有血在。

    白楊碧槚,鳥亦悲啼。

    奸桧等鑄錯接反,頭頸俱斷。

    此死鐵耳!何不于金牌十二時,效澹庵先生一按哉?予令茂陵,過湯陰,晤其子孫,即茁發者皆凜凜有生氣。

    垂老分節九江,谒其祠,已頹廢,捐俸葺之。

    嘗讀其詞,吟箋表,雄偉理密,不但武穆,亦文淵也。

    豐碑大刻,何足揄揚其萬一乎! 聖之清者,在花木曰梅,在禽鳥曰鶴。

    孤山處士終身不娶,以鶴為妻,而梅且妾之。

    喜客,喜僧,喜茶,喜蔬酌,喜吟,喜遊,喜放浪,喜獨嶺上探梅、亭中放鶴。

    人皆知之,不知其孤山之妙。

     湖心亭宜月,宜雪,宜煙雨,宜晚霞落照。

    然而醉少狂黩,遺溲撒尿,寫句題名,不辱盡之不止。

    太監孫隆作文昌閣其上,差有顧忌。

     兩堤梅桃楊柳,花事斓斑殊有緻,而惡俗輩如伐薪然,似與之為仇為妒,必欲剝其肢體者,不可解。

    又有折斷此枝花,即投樹下而去者,更不可解。

     冷泉亭,架豁據峰,山既飛來,水亦飛至。

    望之如擘鵝滾鹭,旋雪團銀,快我胸背。

    同年李我存、黃氵+靈河觞予是間,複共探窟穿岩,看其中石乳垂滴,諸佛大士像星列。

    其青紫石光迸處,雲氵薨氵薨起,可愛也。

    二兄醉别,而予入韬光,問錢嶽陽先輩之目眚,樂遊者三日。

     放生池,不甚蕩漾。

    予往觀之,正值蓮池師在舟中為虞德園授戒,閩中方大将軍就之剃發,時丁未六月初一日也。

    予執弟子禮皈依,師謙讓未遑,為予講“受想行識”四字,幾數百言,生平得其享用。

    又敕予做官,以痛苦百姓皮肉為主,異日自有子孫之報。

    至言哉!是日具螺蟮者舟比比,亦有放而死者,亦有随放随取者,水盡紅殷。

    似奉行者不得其法,而蓮師之初意亦晦矣。

     登吳山記王士性 吳山疊巘,天挺神臯,左江右湖,得趣較倍。

    乃複約登山。

    山下有泉潤如,廣廈甃五石眼,丹鱗赤鬣之魚盈尺而躍,不避汲绠。

    前樹石楔為“吳山第一泉”。

     轉蒼入山,人家鹹夾蹬道而居。

    短扉小閣,蔭以高槐,六月無暑。

    行居人屋檐下,如行山中。

    碧瓦斷處,青山乃續。

    路人翠微,則中興觀、星宿閣、重陽庵、青衣泉,門或扃或辟。

    辟者人,扃者過之。

    他如皮場、火德、佛龛、社樹,多阿堵所不能遍。

    上金地山至城隍廟,大江百裡,時時從疏樹中見。

     入廟後,登太虛樓,下瞰全湖,躍金沉碧,一目俱盡。

    廟臨江,樓面湖,斯吳山之偉觀也。

    下樓讀碑款,孫刺史之流風猶在。

    複登别隴,有巨觀焉。

    周廬百桷,錦幢千道,黃金為堂,碧琉為瓦,青玉為地,爐煙袅空,雙龍抱之。

    予向聞三茅觀之麗,逼視之果然。

    出觀,望紫陽庵近矣。

     紫陽為仙人張平叔而名也,左塑丁野鶴蛻骨。

    玲珑一峪,疊石而成;膩過太湖,巧勝桂林;洞虛得月,徑曲留雲;麗堪攬勝,幽足采真。

    初疑神工鬼斧何以刓刻至此,及谛視之,滿山石骨皆然,此偶為風水所漂露耳! 三茅山名“七寶”,紫陽山名“瑞石”,城隍山名“金地”,青衣山名“寶蓮”,各标所勝為題,總之皆稱“吳山”。

     ○清 夜遊孤山記邵長蘅 餘至湖上,寓辋川四可樓已半月。

    辋川者,家學士兄戒庵别業也。

    樓面孤山,暑甚,未能往。

    七夕後五日,雨過微涼,環湖峰巒,皆空翠如新沐。

    望明月上東南最高峰,與波溶漾,湖碧天青,萬象澄澈。

    餘遊興躍然,偕學士,呼小艇,渡孤山麓。

    從一奚童,登放鶴亭,徘徊林處士墓下。

    已,舍艇,取徑沮洳間,至望湖亭。

    憑檻四眺,則湖圓如鏡,兩高、南屏諸峰,回合如大環。

    蓋亭适踞湖山之中,于月夜尤勝。

    亭廢,今為龍王祠。

    西行過陸宣公祠,左右有居人數十家,燈火隐見林薄。

     并湖行二裡許,足小疲,坐西泠橋石闌。

    學士指點語餘曰:“宋賈似道後樂園廢址,在今葛嶺;又記稱水竹院在西泠橋南,左挾孤山,右帶蘇堤,當即此地。

    ”嗟乎!岚影湖光,今不異昔,而當時勢焰之赫奕,妖冶歌舞亭榭之侈麗,今皆亡有,既已蕩為寒煙矣!而舉其姓名,三尺童子猶欲唾之。

    而林逋一布衣,垂六百餘年,遺迹顧至今尚存,何耶?相與慨歎久之。

    孤山來,經僧舍六七,梵呗寂然,惟風林寺聞鐘聲寥寥也。

    作記以遊之明日。

     飛來峰記邵長蘅 武林諸山,以峰名者百數,飛來峰最奇。

    峰之奇,以石以岩洞。

    峰高五十丈許,緣趾至颠,皆石也。

    石之狀,棱者,砥者,刿者,植者,仆者,兀者,獰者,獸相搏者,骈筍者,卓筆者,骞若飛、墜若壓者,奇詭萬态,而無一相肖。

    北倚大澗,削壁橫展百餘丈,石益奇。

    多樹木,少土。

    樹多楓、樟、槠、桂、松、杉、冬青、石楠。

    大者圍三尺餘,冬夏蒼翠,藤蔓纏絡之。

    根出石縫,郁屈如虺蛇蟠怪石上。

    澗北為冷泉亭,亭之勝亦以峰。

    不爾,亭無奇也。

    岩洞在峰麓有三,曰龍泓,曰玉乳,曰射旭。

    龍泓洞深廣二室,其上圓穴,仰望見青天,如在井中,又名通天洞也。

    旁一窦,直下深黑。

    相傳有人深入數十裡,聞舟楫波濤聲,反在頂上,蓋錢塘江底雲。

    出洞折而南,為玉乳洞,空廣倍龍泓,三面岩戶洞豁,谽谺相通,人如行屋庑下。

    石乳下垂,青瑩膩滑,間作绀碧色。

    壁間泉水涓涓,下滴窪石,大旱不枯。

    又西為射旭洞,亦名理公洞。

    岩腳皆空,嵌浮土上。

    石乳益玲珑,有曰倒垂蓮者,圓徑丈,下拄不及地尺許。

    華瓣垂垂,豐上而銳末,如镂刻然。

    遊人側肩從華瓣間度,最為奇絕。

    又行十餘步,旁得石罅,狹僅容身。

    穿罅中出,循峰麓而西,為蓮華峰。

    是下竺之後徑矣。

    理公名慧理,晉鹹和間來登此峰,曰:“吾國靈鹫山小嶺,不知何以飛來。

    ”其說頗怪,峰顧以此得名。

    洞皆有題字,今苔藓剝飾不可讀。

    餘遊蓋丙寅二月也。

     郭璞井賦李漁 杭為山水之鄉,人文之薮,騷人逸客,欲得而家焉。

    但居雉堞以内者,城外之山可觀,城外之水不可得而飲也。

    井水鹹而濁,飯不得已用之,茗必取給于外。

    即不能泉,西湖亦茶料也。

    然路遠而闉隔,旦旦汲之,以肩作绠者,不勝其勞矣。

    其不鹹不濁、雖井實泉者有二:一日大井,居鼓樓之西偏;一日郭璞井,在吳山東北,介螺蛳山、鐵冶嶺之中,即餘新居之右臂。

    井較大井尤大,水更清,味亦稍别。

     蓋大井居平地,而此在山。

    地有濁流沁入,山無濁流,且四面多石,石不受沁,亦無可沁也。

    為眼十,水給千餘家。

    淫雨不稍增,旱可經年不涸。

    其始由郭景純至此,謂地有美泉,人始穿之,故題其上曰:“郭璞聖井”。

    予前後居杭十餘年,皆苦于水,茲得此為鄰,飲水知源,奚可不明所自?因假賦井,以頌其人: 人居杭土,如家玄圃。

    花善笑則柳善颦,石解歌而泉解舞。

    其目則甘,其口獨苦。

    井濁兮如淤,水鹹兮若鹵。

    越城闉以出汲,路更仆而難數。

     賴有異人兮郭公,獨開神井兮弗同。

    恥平穿于地上,喜高浚乎山中。

    不井則已,井則必求其至大;無水甯竭,水則惟恐其不洪。

    開十目以觀天,上帝亦嚴于視聽;敕五丁以鑿地,後稷亦避其銛鋒。

    百人齊汲而無競,萬家共飲之不窮。

    素绠起而十泉并流,如瀉出巅之瀑;銀瓶下而衆聲齊激,若考地下之鐘。

    成湯七載之旱罕有,有亦不能緻涸;神堯九年之水鮮遇,遇亦未見加淙。

     若乃深可藏蛟,明堪燭影。

    冬覺其溫,夏利其冷。

    衆井皆鹹而彼能淡,淡而不厭斯奇;諸水盡濁而彼獨清,清而不要乃幸。

    味不異于甘泉,氣亦同乎香井。

     爰稽往事,愈覺通神。

    飲綠珠之水,代出嬌容,斯地亦饒美女;啜丹砂之泉,能增壽考,此邦豈乏遐齡?有時淘出金錢,疑其下亦通君平之宅;浣者不煩灰濯,豈此水亦藉田叔之靈?無風自波,間亦偶同于浪井;飲人可醉,疑其上應乎酒星。

    是皆書之不倦而述之可聽者也。

    居其地而不賦其事,予豈寒蟬作舌而槁木為形者乎! 梁冶湄明府《西湖垂釣圖》贊李漁 李子遨遊天下幾四十年,海内名山大川十經六七,始知造物非他,乃古今第一才人也。

    于何見之?曰:見于所曆之山水。

    洪濛未辟之初,蠢然一巨物耳。

    何處宜山,何處宜江、宜海,何處當安細流,何處當成巨壑,求其高不幹枯,卑不泛濫,亦難矣,矧能随意成詩、而且為詩之祖,信手入畫、而更為畫之師,使古今來一切文人墨客歌之、詠之、繪之、肖之,而終不能窮其所蘊乎哉!故知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

    使山水與才情判然無涉,則司馬子長何所取于名山大川,而能擴其文思、雄其史筆也哉? 平章天下之山水,當分“奇”與“秀”之二種。

    奇莫奇于華嶽及東西二粵諸名山,是魁奇灏瀚之才也;秀莫秀于吾浙之西湖,是清新俊逸之才也。

    西湖者,山水之尤物。

    前人方之西子,後人即以名之。

    蓋深知其窕窈難名,而借人以名之者耳。

    是造物之才,暢乎彼而盡乎此矣。

     然才情所萃之地,必得一才人主之,斯為得所。

    主西湖者,向得蘇、白二公,相與盤桓者不過數載,而千百年後詠西湖之勝者必及之,未嘗一日去口實。

    後乎此者,雖不乏人,而政事、文章足與湖山媲美,堪蹑二公芳軌者,則莫如今日之梁冶湄先生者矣。

     先生之典西湖,較二公之時與勢,其難豈啻十倍。

    二公當治平之日,莅民有暇,得以嘯詠湖山,宜也。

    是造物之于人,非不窘其才,而且縱之使出,以天、地、人之三才合而為一,點綴升平,其為詩文,何難之有?冶湄先生到未期年,即值鄰封有事,師旅往來,以此為牧馬屯兵之地,遂緻淡妝濃抹之西湖,淪為蓬首垢面之西湖。

    他人處此,必坐視凋殘而莫能救。

    當斯時也,雖有蘇、白之才,向何地施其嘯詠乎?先生之處盤錯如摧枯拉朽,遊刃之下恢乎有餘。

    安危定亂之功,與峰巒比峙;歌功頌德之口,與禽鳥争喧。

    不轉睫而蓬首垢面之西湖現出本來眉目,其為淡妝濃抹如初矣。

    是不窘造物之才而且能縱之使出者,冶湄先生是也。

    迹此觀之,賢于古人遠矣! 謝子文侯,章子素臣,繪事中兩名手也,一為肖像,一為布景,不止繪西湖一隅,竭先生所轄之地諸名勝而合為一圖,洋洋乎大觀哉!圖成而索贊于餘,餘謂寥寥數言,不足以書先生保障西湖之梗概,因先述其才之充裕若此,而後為之贊曰: 咄哉西湖,寰中怪事。

    胡以神奇,遂能若是。

    竭後土之精靈,萃造物之才智。

    高僅取其插漢而無事幹天;深不期于學海而還其為地。

    少虎狼之害,多禽獸之娛;無波濤之險,有舟楫之利。

    近城郭而便嬉遊,遠市廛而絕騰沸。

    誠哉山水之菁華,允矣清幽之極至。

    主其地者為何人?稱斯土者為良吏。

     前有蘇、白,後有梁公。

    政能驅鳄,才善雕龍。

    清若鑒眉之碧水,明如照膽之青銅。

    烽火未甯而尚勤吐握,詩書不辍而仍理兵戎。

    保三竺于灰燼之末,出兩湖于糞壤之叢。

    西子之面容未改,趙公之琴鶴猶從。

    時乘一葉,任水西東。

    不冠不履,如叟如童。

    其所釣者,不在魚而在滿船明月;其所利者,不在物而在兩袖清風。

    披斯圖也,盡宦遊之勝概,識吏隐之高蹤。

    千百年後,欲訪甘棠遺迹者,不在松濤柳浪之下,即在清溪碧澗之中。

     遊釣台記鄭日奎 今浙江桐廬縣西富春山,一名嚴陵山。

    前臨大江,漢嚴子陵釣處,人号嚴陵濑。

    有東西二釣台,各高數百丈。

     釣台在浙,東漢嚴先生隐處也。

    先生風節,輝映千古,予夙慕之。

    因憶富春桐江諸山水,得藉先生以傳,心奇甚,思得一遊為快。

    顧是役也,奉檄北上,草草行道中耳,非遊也。

    然以為遊,則亦遊矣。

     舟發自常山,由衢抵嚴,凡三百餘裡,山水皆有可觀。

    第目之所及,未暇問名,颔之而已。

    惟誡舟子以過七裡灘,必予告。

    越日,舟行萬山中,忽睹雲際雙峰,嶄然秀峙,覺有異,急呼舟子曰:“若非釣台耶?”曰:“然矣!”舟稍近,迫視之,所雲兩台,實兩峰也。

    台稱之者,後人為之也。

    台東西峙,相距可數百步。

    石鐵色,陡起江幹,數百仞不肯止。

    巉岩傲睨,如高士并立,風緻岸然。

    崖際草木,亦作嚴冷狀。

    樹多松,疏疏羅植,偃仰離奇各有态;倒影水中,又有如遊龍百餘,水流波動,勢欲飛起。

    峰之下,先生祠堂在焉。

    意當日垂綸,應在是地,固無登峰求魚之理也。

    故曰:峰也,而台稱之者,後人為之也。

     山既奇秀,境複幽茜,欲舣舟一登,而舟子固持不可。

    不能強,因緻禮焉,遂行。

    于是足不及遊,而目遊之。

    俯仰間,清風徐來,無名之香,四山飓至,則鼻遊之。

    舟子謂灘水佳甚,試之良然,蓋是即陸羽所品十九泉也,則舌遊之。

    頃之,帆行峰轉,瞻望弗及矣。

    返坐舟中,細繹其峰巒起止、徑路出沒之态,惝恍間如舍舟登陸,如披草尋磴,如振衣最高處,下瞰群山趨列,或秀靜如文,或雄拔如武,大似雲台諸将相,非不傑然卓立,覺視先生,悉在下風,蓋神遊之矣。

    思稍倦,隐幾卧,而空濛滴瀝之狀,竟與魂魄往來,于是乎并以夢遊。

    覺而日之夕矣,舟泊前渚。

    人稍定,呼舟子勞以酒,細詢之曰:“若嘗登釣台乎?山之中景何若?其上更有異否?四際雲物何如奇也?”舟子具能答之,于是乎并以耳遊。

    噫嘻,快矣哉,是遊乎! 客或笑謂:“鄭子足未出舟中一步,遊于何有?”嗟乎,客不聞乎?昔宗少文卧遊五嶽,孫興公遙賦天台,皆未嘗身曆其地。

    餘今所得,較諸二子不多乎哉?故曰以為遊則亦遊矣。

    客曰:“微子言,不及此。

    雖然,少文之畫,興公之文,盍處一焉以謝山靈?”餘竊愧未之逮也,遂為之記。

     《湖船錄》序全祖望 雍正己酉,吾友厲二太鴻,相遇于揚,以所輯《湖船錄》示予,且令弁一言于其首。

    是年予入京師,東臨碣石,以觀滄澥。

    辛亥南下,太鴻方卧病,不得一握手。

    明年,予複北轅,轉盼五載。

    偶過唐丈南軒座上,則太鴻之書在焉。

    不禁枨觸于平山之諾,因辄濡筆為文以寄之。

     西湖為唐宋以來帝王都邑,一舉目皆古迹。

    太鴻搜金石之遺文,足以證史傳;訪池台亭榭之舊事,足以補志乘;而獨拳拳于蘭槳桂棹之間,繁舉而屑數之,說者以為是騷人之結習,學士之閑情也。

     雖然,太鴻之志則固有不盡于此者。

    江南佳麗,西湖實出廣陵、平江之上。

    至若高呂妖亂,法雲、山光諸寺為墟;淮張割據,虎丘亦遭城築。

    獨西湖自開辟以來,并無血瀑魂風之驚,畫舫笙歌,不震不動,是固浮家泛宅之徒所不能不視為福地者。

     然而時值雍平,人民豐樂,相與征歌選舞,窮極勝情。

    泛桃花者除不祥,投楝葉者觀競渡。

    妖姬操橹,歌兒蕩楫,唱河女,和竹枝。

    當斯時也,鹿頭燕尾,亦共匆忙,而舟子身價,俱為雄長。

    若其運會稍涉陵夷,則冶遊漸複闌散;敗艘蕭寥,聊備不時之需。

    即有行吟之客,憔悴來過,落日荒江,不覺減色。

    是以李文叔記洛陽名園,以驗中州之盛衰;而魏鶴山謂花竹和氣,足征民生安樂者,其即太鴻之志也夫! 嗟夫!太鴻以掞天之才,十載不上計車;荷衣槲笠,流連于搖碧之齋、不系之園。

    而予曆陸風塵,未有甯晷。

    太鴻睹茲文也,其能弗動勞人之念哉! 《南宋院畫錄》序厲鹗 宋中興時,思陵幾務之暇,癖耽藝學,命畢長史開榷場,收北來散佚書畫,而院人粉繪,往往并灑宸翰以寵異之。

    故百餘年間,待诏、祗候,能手輩出,亦宣、政遺風也。

     顧李唐以下,如《晉文公複國圖》、《觀潮圖》之類,托意規諷,不一而足,庶幾合于古畫史之遺,不得與一切應奉玩好等。

     予家古杭,第樂稽諸人名迹,考《夢粱錄》、《武林舊事》等書,姓氏存者寥寥,豈以其院畫少之欤?暇日,因據《圖繪寶鑒》、《畫史會要》二書,得如幹人,遍搜名賢題詠、題跋與夫收藏賞鑒語,荟萃成帙,名曰《南宋院畫錄》。

    自愧家乏秘冊,見聞狹陋,凡有阙略,幸好古君子之助我焉。

     清繞橋新建春淙亭記厲鹗 清繞橋當鹫峰之陰,跨北澗之上,對理公岩之口。

    橋舊無亭,乾隆癸亥,巨公重新雲林寺,饬餘财剩甓成之。

    登斯亭者,仰挹山翠,俯聽泉響,炎曦陰霖有所芘,而物色之奔赴,若天造而神輸也。

     巨公問名于予,予以合澗橋舊有春淙亭,蓋取蘇文忠“兩澗春淙一靈鹫”之句,見貝廷臣《清江文集》中。

    今亭廢久矣,宜移其名于此。

     巨公曰:“昔亭之澗合,而今亭之澗分;昔亭廢而名存,今亭新而名舊。

    天下推、移、起、滅之幻,有如是乎!然其為‘春淙’則同也。

    當夫天根見,秋潦縮,斯澗也,若斷若續,涓流如線,其聲滴瀝幽咽,或有時而涸,四顧林谷,萬籁悄然,此非君子之潛德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