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行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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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放工便回家;他總是有條有理的工作着,也不訴苦,也不誇揚。

    但有時,他也似乎很懶,有人拿東西請他填寫,那是很重要的,他卻一擱數月,直到了事變了三四次,他卻始終未填!我猜想,他在家庭裡是一個太好的父親了。

     石岑,我想到他的頭上臉上的白斑點,不知現在已否退去或還在擴大它的領土。

    他第一次見人,永遠是懇懇切切的,使人沉醉在他的無比的好意中。

    有時卻也曾顯出他的斬絕嚴厲的态度,我曾見他好幾次吩咐門房說,有某人找他,隻說他不在。

    他的談話,是伯翁的對手。

    他曾将他的戀愛故事,由上海直說到鎮江,由夜間十一時直說到第二天天色微明;這是一個不能忘記的一夜,聖陶,伯翁他們都感到深切的趣味。

    還有,他的耳朵會動,如貓狗兔似的,他曾因此引動了好幾百個學生聽講的趣味。

     還有,鎮靜而多計謀的雁冰,易羞善怒若小女子的仲雲,他們可惜都在中國的中央,我們有半年以上不見了。

     還有,聲帶尖銳的雪村老闆,老于事故的乃乾,渴想放蕩的錦晖,宣傳人道主義的聖人傅彥長,還有許多許多——時刻在念的不能一一寫出來的朋友們。

     這些朋友一個個都若在我面前現出。

     有人寫信來問我說:“你們的生活是閉戶著書,目不窺園呢,還是天天卡爾登,夜夜安樂宮呢?”很抱歉的,我那時沒有回答他。

     說到我們的生活,真是穩定而無奇趣,我們幾乎是不住在上海似的,固然不能說我們目不窺園——因為涵芬樓前就有一個小園子,我們曾常常去散散步——然而天天卡爾登的福氣,我們可真還不曾享着。

    在我們的群中,還算是我,是一個常常跑到街上的人,一個星期中,總有兩三個黃昏是在外面消磨過的,但卻不是在什麼卡爾登,安樂宮。

    有什麼好影片子,便和君箴同到附近影戲院中去看;偶然也一個人去;遠處的電影院便很少能使我們光顧了—— “今天Appllo的片子不壞,聖陶,你去麼?” “不,今天不去。

    ” “又要等到禮拜天才去麼?” 他點點頭。

    他們都是如此,幾乎非禮拜天是不出閘北的。

     除了喝酒,别的似乎不能打動聖陶和伯祥破例到“上海”去一次。

     “今天喝酒去麼?” 他們遲疑着。

     “伯翁,去吧。

    去吧。

    ”我半懇求的說。

     “好的,先回家去告訴一聲”,伯祥微笑的說,“大約你夫人又出去打牌了,所以你又來拉我們了。

    ”我沒有話好說,隻是笑着。

     “那末,走好了,愈之去不去?去問一聲看。

    ”聖陶說。

     愈之雖不喝酒,——他真是滴酒不入口的;他自己說,有一次在吃某親眷的喜酒時,因為被人強灌了兩杯酒,竟至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半天。

    我們怕他昏倒,所以不敢勉強他喝酒——然而我們卻很高興邀他去,他也很高興同去。

    有時,予同也加入。

    于是我們便成了很熱鬧的一群了。

     那酒店——不是言茂源便是高長興——總是在四馬路的中段,那一段路也便是舊書鋪的集中地。

    未入酒店之前,我總要在這些書鋪裡張張望望好一會;這是聖陶所最不高興,而伯祥愈之所淡然的;我不願意以一人而牽累了大家的行動,隻得怅然的匆匆的出了鋪門,有時竟至于望門不入。

     我們要了幾壺“本色”或“京莊”,大約是“本色”為多。

    每人面前一壺。

    這酒店是以賣酒為主的,下酒的菜并不多。

    我們一邊吃,一邊要菜。

    即平常不大肯入口的蠶豆,毛豆,在這時也覺得很有味。

    那琥珀色的“京莊”,那象牙色的“本色”,傾注在白瓷裡的茶杯中,如一道金水,那微澀而适口的味兒,每使人沉醉而不自覺。

    聖陶,伯祥是保守着他們日常飲酒的習慣,一小口一小口,從容的喝着。

    但偶然也肯被迫的一口喝下了一大杯。

    我起初總喜歡豪飲,後來見了他們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可以喝多量而不醉,便也漸漸的跟從了他們。

    每人大約不過是二三壺,便陶然有些酒意了。

    我們的閑談源源不絕;那真是閑談,一點也沒有目的,一點也無顧忌。

    盡有說了好幾次的話了,還不以為陳舊而無妨再說一次。

    我卻總以愈之為目的而打趣他;他無法可以抵抗;“随他去說好了,就是這樣也不要緊”。

    他往往的這樣說。

    呵,我真思念他。

    假定他也同行,我們的這次旅遊,便沒有這樣枯寂了!我說話往往得罪人,在生人堆裡總強制着不敢多開口,隻有在我們的群裡是無話不談,是盡心盡意而傾談着,說錯了不要緊,誰也不會見怪的,誰也不會肆以譏彈的。

    呵,如今我與他們是遠隔着千裡萬裡了;孤孤踽踽,時刻要留意自己的語言,何時再能有那樣無顧忌的暢談呀! 我們盡了二三壺酒,時間是八九點鐘了,我們不敢久停留,于是大家便都有歸意。

    又經過了書鋪,我又想去看看,然而礙着他們,總是不進門的時候居多。

    不知怎樣的,我竟是如此的“積習難忘”呀。

     有幾次獨自出門,酒是沒有興緻獨自喝着,卻肆意的在那幾家舊書鋪裡東翻翻西挑挑。

    我買書不大講價,有時買得很貴,然因此倒頗有些好書留給我。

    有時走遍了那幾家而一無所得;懊喪沒趣而歸,有時卻于無意得到那尋找已久的東西,那時便如拾到一件至寶,心中充滿了喜悅。

    往往的,獨自的到了一家菜館,以杯酒自勞,一邊吃着,一邊翻翻看看那得到的書籍。

    如果有什麼憂愁,如果那一天是曾碰着了不如意的事,當在這時,卻是忘得一幹二淨,心中有的隻是“滿足”。

     呵,有書癖者,一切有某某癖者,是有福了! 我嘗自恨沒有過過上海生活;有一次,亡友夢良,六畿經過上海,我們在吉升棧談了一夜。

    天将明時,六畿要了三碗白糖粥來吃。

    那甜美的粥呀,滑過舌頭,滑下喉口是多末爽美,至今使我還忘不了它。

    玄年的陰曆新年,我因過年時曾于無意中多剩下些錢,便約了好些朋友暢談了一二天,一二夜;曾有一夜,喝了酒後,偕了予同,錦晖,彥長他們到卡爾登舞場去一次,看那些翩翩的一對對舞侶,看那天花闆上一明一亮的天空星月的象征,也頗為之移情。

    那一夜直至明早二時方歸家。

    再有一夜,約了十幾個人,在一品香借了一間房子聚談;無目的的談着,談着,談着,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

    再有一次是在惠中。

    心南先生第二天對我說:“我昨夜到惠中去找朋友,見客牌上有你的名字,究竟是不是你?” “是的,是我們幾個朋友在那裡閑談。

    ” 他覺得有些詫異。

     地山回國時,我們又在一品香談了一夜。

    彥長,予同,六逸,還有好些人,我們談得真高興,那高朗的語聲也許曾驚擾了鄰人的夢,那是我們很抱歉的!我們曾聽見他們的低語,他們的着了拖鞋而起來滅電燈,當然,他們是聽得見我們的談話。

     除了偶然的幾次短旅行,我和君箴從沒有分離過一夜;這幾夜呀,為了不能自制的談興卻冷落了她! 六逸,一個胖子,不大說話的,乃是我最早的鄰居之一;看他肌肉那末盛滿,卻是常常的傷風。

    自從他結婚以後,卻不大和我們在一處了。

    找他出來談一次,是好不容易呀。

     我們的“上海”生活不過是如此的平淡無奇,我的回憶不過是如此的平淡無奇,然而回過頭去,我不禁怅然了!一個個的可戀念的舊友,一次次的忘不了的稱心稱意的談話,即今細念着,細味着,也還可以暫忘了那擡頭即見的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呢。

     十一日 早起,船簸動得很利害。

    初以為大風将起之話應驗了,然甲闆上仍陽光煌亮,毫無風雨之象。

    僅浪頭很大,水花時時潑得滿甲闆上都是。

    有好些人被潑得一身都是水。

    因此,甲闆上的人大喊。

    艙中圓洞已閉上了;不閉上,恐水将入房。

    下午,很無聊,仍一人入艙,躺在床上。

    朦胧的将入睡時,晚餐的鈴聲響了。

    飲食如常,毫不暈船。

    餐後,與袁君及學昭女士在甲闆上談着,一個最和藹的法國軍官也同在。

    他們都唱着歌,月亮仍很明亮的曬照在天空。

    那是一個很愉快的晚上。

    昨天所恐懼的風浪,竟如此美好的平安的過去了! 十二日 天氣很好。

    起得很早。

    昨夜,曾中夜醒來一次;輾轉不得入眠。

    太陽很光亮。

    在甲闆上遇到由頭等艙禮拜堂下來的穿白色制服的軍官,方才知道今天是星期日!仍有水花濺到甲闆上。

    船這幾天走得很慢,昨午至今午,僅走了二百五十八哩,真是未有之慢!上午,看《愛的教育》,很感動,幾乎哭了出來。

    午飯後即看畢。

    寫了好幾封信,其中有一信是給此書的譯者夏丏尊君的。

    海上又見了許多飛滑的小魚;然因浪頭太高大,已飛滑得不遠,沒有在中國海所見的那末美觀。

    晚上月亮仍很光明。

    無心賞月,八時即下艙去睡。

    甲闆上談得最高興的是我同房的葡萄牙水兵,他不大懂話,則以手勢出之,甚可笑!他說,過此,風浪是沒有了。

     十三日 六時起床,天氣甚熱。

    風浪完全息下,僅有細碎的水紋在海面皺蕩着。

    想不到印度洋也會有如此風平浪靜的時候。

    這與前數日——昨日也還如此——船頭白浪嘩嘩,時時潑到甲闆上,而丈餘的白浪花在船的左右時時掀起者完全不同。

    然船雖平穩,大家卻又以海水太平靜,無美壯的白花可觀為憾!船的左面已見陸地。

    聽說是非洲的某處。

    上午寫了一篇《大佛寺》,昨日已寫了一點,今日把它寫畢了。

    又寫了兩封信。

    倚在船欄看浪花,乳白色的,細如噴泉的,飛濺在船邊,海水是瑩藍的,朝陽斜射過去,海面上的水珠不禁的形成了一道虹,與天上的虹一樣而小,真是具體而微者;這道虹跟了船同走,我看得呆了,不忍立時走開,連太陽曬在身上也不覺得。

     下午,天氣極熱,連海風也是燙人的,吹在身上,并不怎麼舒适。

    我們知道這些地方必将較赤道下的新加坡為更熱。

    洗了一個澡,略覺清爽。

    傍晚時,将圓的月亮由左舷海天相接處升起;海水成了銀白色的一大道,在月光中微蕩着,如一隻絕大的電燈光,照在湖濱的灰面。

    移椅于船旁。

    躺着不動;全身浴于月光之中,而整個的月盤,全在眼底。

    左右是語聲笑聲,但于我是朦胧的若發自隔牆,我是完全沉入靜思中了。

    漸漸的微睡着。

    要不是魏君喚醒了我下去睡,真的要在月下睡個整夜了。

     十四日 很早的約在六點鐘,便到了亞丁。

    船停在離岸很近的海中,并不靠岸。

    地面上很清靜,并沒有幾隻船停泊着。

    亞丁給我們的第一個印象便是赤裸的奇形的黃色山。

    一點樹木也不見。

    那山形真是奇異可詫,如刀如劍,如門戶,如大屏風的列在這阿拉伯的海濱,使我們立刻起了一種不習見的詭偉之感。

    山前是好些土耳其式的房子,那式樣也是不習見的。

    我們以前所見的所經過的地方,不是中國式的,便是半西式的,都不“觸眼”,僅科侖布帶些印度風味,為我們所少見。

    如今卻觸目都是新奇的東西了,我們是到了“神秘的近東”了。

    亞丁給我們的第二個印象便是海鷗,那灰翼白腹的海鷗;說是在海上旅行了将一月,海鷗還沒有一隻。

    如今第一次見到了它們,是如何的高興呀!那海鷗,灰翼而略鑲以白邊,白白的肚皮,如鈎而可愛的灰色嘴,玲珑而俊健的在海面上飛着。

    那海鷗,它們并不畏人,盡在船的左右前後飛着,有的很大,如我們那裡的大鷹,有的很小,使我們見了會可憐它的纖弱。

    有時,飛得那麼近,幾乎我們的手伸出船欄外便可以觸到它們。

    海水是那樣的綠,簡直是我們的春湖,微風吹着,那水紋真是細呀細呀,細得如綠裙上織的谷紋,細得如小池塘中的小鴨子跳下水時所漾起的圓波。

    幾隻,十幾隻的海鷗停在這柔綠的水面上了。

    我把葡萄牙水兵的望遠鏡借來一看,圓圓的一道柔水,上面停着三五隻水鳥,那是我們那裡所常見的,在春日,在闊寬的河道上,在方方的池塘上,便常停有這麼樣的幾隻鴨子。

    啊,春日的江南;啊,我們的故鄉;隻可惜沒有幾株垂楊懸在水面上呀!然而已足夠勾動我們的鄉思,鄉思了!我持了望遠鏡,望了又望;故鄉的景色呀,哪忍一望便抛下! 吃了飯後,我們便要到岸上去遊曆;去的還是我,魏和徐三人。

    踏到梯邊時,上梯來的是一批清早便上岸的同船者。

    我們即坐了他們來的汽船去。

    每人船費五佛郎,而我們的Athos離岸不到二三十丈,船費可謂貴矣!一上陸岸,那太陽光立刻逞盡了它的威風;我們在黃色的馬路上走着,直如走到燒着一萬噸煤的機關間。

    臉上,頭上,背上,手上立刻都是濕汗。

    我們要找咖啡店,急切又沒有。

    走了好多路,我們才走進了一家又賣飯,又賣冷食,又賣雜貨的小店,吃了三杯檸檬水,真是甜露不啻!走過海邊公園,那綠色樹木,細瘦憔悴得可憐,枝頭與葉尖都垂頭喪氣的挂下,疏朗朗的樹木毫無生氣,還不如沒有的好。

    走到一處山岩下,那岩石是如燒殘的煤屑凝集而成,又似松碎,又不美偉。

    要通過一道山洞才是亞丁内地。

    然我們沒有去。

    我們走回頭,買了些照相膠片,又吃了三杯檸檬水。

    看報,知道蔣軍已離天津三百五十英裡,各國都忙着調兵去。

    剛剛下樓,半帶涼意,半帶高興,而一個黑小孩叫道:“船開了!”我們不相信。

    Athos明顯的停在海面上。

    幾個賣雜貨戴紅氈帽的阿拉伯人匆匆歸去,又叫道:“船快開了!”我們方才着忙,匆促無比的走着,心裡隻怕真的船要開走了。

    好在這緊張的心,到了碼頭上便甯定了。

    依舊花了十五個佛郎,雇了一隻小汽船上了Athos。

    果然,上船不到二十分,汽笛便嗚嗚的響了。

    “啊,好險呀!”我們同聲的叫着。

    假如我們還相信前天的布告,說船下午四點開,而放膽的坐了汽車到内地去遊曆時,我們便将留在亞丁,留在這苦熱而生疏的亞丁了!啊,我們好幸呀!船緩緩的走着,一群海鷗,時而在前,時而在後,追逐着船而飛翔。

    它們是那樣的迅俊伶俐:剛與船并飛,雙翼凝定在空中而可與船的速率相等,一瞬眼間而它們又斜斜的轉了一個彎,群飛到船尾去了。

    不久,它們又一雙一隻的飛過我們而到了船頭了。

    啊,多情的海鷗呀,你們将追送我們這些遠客到哪裡呢?夜漸漸的黑了,月亮大金盤似的升起于東方,西方是小而精悍的“晚天曉”(星名)。

    “今夜是十五夜呀”,學昭女士說,啊,這十五夜的圓月!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 依然是全身浴在月光中,依然是嗡嗡的語聲笑聲,而又夾以唱聲,而離人的情懷是如何的凄楚呀!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

    ”如今是萬裡,萬裡之外啊!雖然甲闆上滿是人,我隻是一個人似的獨自躺在椅上,獨自沉思着。

    啊,更有誰如我似的情懷惡劣呀!文雅長身的軍官說:“我到巴黎車站時,我的妻将來接我。

    ”肥胖的葡萄牙太太說:“再隔十五天到李士奔了,Jim可見他的爹爹了。

    ”學昭女士屈指想道:“不知春台是四号走還是十八号走?”翩翩年少的徐先生說:“巴黎有那麼多的美女郎;法國軍官教了我一個法子,隻要呼嘯了二聲,便可以夾她在臂下同走了。

    ”啊,他們是在歸途中!他們是在幸福的甜夢中!我呢?!我呢?!月是分外的圓,滿海面都是銀白色的光;我又微微的欲入睡了;不如下艙去吧!艙下,夜是黑漆漆的;若有若無的銀光又在窗外蕩漾着。

    唉!夜是十五夜,月是一般圓,我準備着一夜的甜夢,而誰知“好夢也新來不做”。

     十五日 于若醒若睡之間,聞窗外人聲喧鬧,知已達耶婆地,然睡意甚濃,懶于起床,一翻身複沉沉入睡了。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

    早晨,窗色才微白,同房者即有起身出外者。

    勉睜倦眼,見窗外海中有一粒閃閃的燈火在移動,不知船曾旁岸否。

    不覺的又睡着了。

    再醒時,陽光已甚強烈。

    在床上如蒸在籠中一樣的熱。

    突聞有凄哀的啼聲,如嬰孩,或更近于小貓,所發出者,若在房内,若在窗外。

    這使我再也不能安睡了。

    于是匆匆下床,要尋找這啼聲的來曆;滿以為一定是什麼新來客人帶來的小貓,誤逃入我們的房中。

    然而毫無它的蹤迹,連啼聲也不再聞到了。

    窗外仍有如昨日所見的海鷗在往來飛翻着。

    匆匆的洗了臉,吃早茶後,即上甲闆。

    船是停在海中。

    耶婆地的岸,還在很遠呢。

    一帶平衍的黃色童山,山缺處的平地上有許多方形的房子立着,那便是耶婆地;遠不如亞丁之雄偉動人,卻與亞丁是同樣的悶熱,同樣的滿眼黃光照射——泥土是黃的,房子是黃的,山色是黃的,太陽光也是黃的——可以說,除了瑩綠的海水外,再不見一點的綠色。

    港内,靜悄悄的,除了我們的“阿托士”外,再有的是一隻法軍艦,幾隻運貨船,以及幾個小獨木舟,無人駕駛的棄在海中央——後來才知道是“ALaMer”的黑小孩的——之外,再無别的船隻停泊着了。

    可見此港商業之不發達。

    啊,幾乎忘記了,海中還有一隻船呢!那是一隻破沉在海中的商船,還半露在水面,離我們的“阿托士”不到四五丈遠;這半沉的船給我們以深刻的海行之安危難測的暗示。

    甲闆上售雜物者不少;有頭發卷曲的黑人,有頭戴紅氈帽的阿拉伯人。

    這都是我們在亞丁已見到的。

    他們賣的東西有駝鳥毛扇子,若旗形之蒲扇,本地風景明片,以及香煙,鮮蝦,青蟹,柑,白珊瑚及貝殼等。

    我買了十張明信片,半打柑,幾張郵票,共用了十個佛郎,那柑,又小又酸又貴;像福橘那麼大,而半打要五個佛郎!可是買的人很多。

    那青蟹,卻又肥又大,與我們喜吃的蝤蠔一模一樣。

    我見了這物,好不心動呀!那肥大的雙螫,那鐵青色的大殼子,給我以說不出的“鄉愁”。

    我很想買幾隻,因恐中毒而止。

    然到了午飯時,鄰桌上卻有一盆蟹,蒸得紅紅的,真可愛!我悔不買它。

    在以上所賣的東西之外,甲闆上再有一樁買賣,最怪。

    說來不信,我曾寫過的“ALaMer”,在這裡果又遇到了,而與新加坡卻不一樣。

    這裡的真是一樁買賣。

    你立在船欄旁,幾個黑色孩子來兜生意了,“ALaMer”他指指水;給了他一個佛郎,他還要多,“再給我一個,我可以立在再上一層甲闆上跳下去”。

    你搖搖頭,他便死死的求道:“再給我五十個蘇,三十個蘇,十個蘇吧。

    ”非等你叱責了他,或旁人打了他一二下時,他才肯将佛郎往嘴裡一塞,慢慢的立上船欄,然後直立的(足向下,頭向上)向海中一跳。

    一堆水花飛濺而起,而他也随即浮泳在水面了。

    如此的,一個個都下去了——我初見隻四個,後來多了,有六七個——他們在那裡遊泳着,舞動那黑漆漆的四肢,活像少時所見動物學插圖中的大黑章魚。

    有的女人們掩面不敢看。

    他們不像新加坡的入水者那麼高貴,非銀币不要,隻要有一個銅元抛下,他們便要潛入水中拾取了,所以這裡抛錢的人極多,使甲闆上變為十分熱鬧。

    一個佛郎可以看十次“戲法”,非生性吝極者誰不欲一試。

    在沒錢投下之時,他們還時時合聲唱歌,歌終必繼之以“哼……哼……哼”,音調很悲戚;又時時叫道:“MadameALaMer!”我疑心早晨若小貓悲啼的聲音,就是他們口中發出的。

    一俯首,見貓啼之聲又出于下面,而這時正有幾隻海鷗在下面船旁飛過。

    “嘎”,我才明白,那啼聲原來是海鷗發出的!在亞丁,同樣的海鷗,卻一聲也不響,所以我做夢也沒想到是它們在啼叫着。

    啊,月明之夜,飛過我們故鄉的月華如練,澄空一色的天上者,莫非它們麼?然而那是秋雁呀!而這裡是炎熱的非洲,這是初夏的清晨,秋雁何為乎來哉!遠處,近處,海鷗仍是一聲聲的悲啼着。

    好不解人意的海鷗呀!它們不僅到處飛着,水面上還停着數十隻,數十隻的好幾隊呢,它們成群趕隊,如春二三月河上的家鴨,如暮天歸巢的烏鴉。

    我開始對它們有些厭惡了。

    我自己也不明白,昨日今日,相去未及二十四小時,而何以愛憎之情乃全異? 甲闆上悶熱無比。

    天氣好像慣會欺人似的,在前幾天涼爽時,偏又淅淅滴滴的下起雨來,而在這幾天熱氣飛騰的時候,卻又陽光輝煌,海面上被曬得萬道金光亂射,叫人注目不得,不要說雨,連雲片也不見一絲了!我們半因有了昨日的教訓,半因怕岸上更熱,便決定不上岸去,這是一路來未上岸的第一個地點。

    十二時開船,海風拂拂的吹來,雖然是熱風,終勝于無。

     海上風光殊美;近處是柔綠色的水;再過去,有一帶翠綠得如千萬隻翠鳥毛集成的一片水;再過去,是深藍色的無垠的水;再過去是若紫若灰的霧氣,水氣,罩在土黃色的平頂山之半腰。

    說起山來,谥之為“平頂”,真是再确切也沒有,一塊一塊的山,大都是平平的頂,如一個長形的平台;間亦有三角形者,然不多見。

    雖無亞丁之山的奇偉,然我們看來也很新鮮。

    我們那裡沒有這種山。

     下午,洗了一個澡,略略覺得涼爽。

     現在是入紅海了,一面是非洲,一面是亞洲;船正向北行。

    我們将飽看日出與日沒。

    由印度洋入紅海,我們一點也不覺得,海水也是一樣的墨藍色。

    某君遊記,謂過“流淚岬”,無風而船動蕩特甚者,皆無其事。

     一群海鷗,直到了傍晚還依戀不舍的追送着我們。

    然而同時又見到了好幾隻白鳥,如海燕一樣大小的,在飛着。

    大約那也是海鷗之類。

    一群不知其名的魚,笨重無比的躍出波間,一躍後又潛入水中。

    有好幾隻,它們的路線是向船旁來的,一直到了近船邊,還在躍着。

    我很怕它們将與船闆沖擊而暈死。

     晚餐後,将躺椅移到西邊來;西邊的天空,為夕陽的餘光所染,連波間都紅得如火。

    然而夕陽早已在地平線下,我們不及見了。

    天上波上的金光,直再過了半小時,方漸漸的淡了,變成灰色了而沒去。

    那真是一個奇景!于是我們又移椅于東邊,剛趕及看月亮由東邊的波面上升起。

    大的圓的黃的一個滿月,并不怎麼美的升起來。

    然而漸漸的小了,白了,更明亮了,水面上是萬道的白光反映着。

    我們在月下談得很高興。

    直到了月亮移到帆布篷的頂上,為我們所不見了,方才下艙去睡。

     昨日日記上忘記了二事,(一)亞丁的駱駝極多,就等于北京的驢子,駕車的是它們,當坐騎的也是它們。

    身體似較北京所見者為小。

    水車來了,駕着它的又是一隻駱駝。

    駱駝車與在西貢,科侖布所見的牛車都是我們所不習見的。

    (二)亞丁的人很壞,無論黑人,阿拉伯人都如此,已給了小賬,拉風扇的又追過來要;已給了船價,已給了小賬,而經過一隻舢闆,那隻舢闆上的人也要小賬,且一次二次的要加,真是别處所少見的。

     十六日 今天又起來太晚了,差不多又是最後一個吃早茶的了。

    而在床上時,還自以為今天很早,可以上甲闆飽看一次日出呢!到甲闆上坐了一會,很無聊,想讀些法文,而千句萬字,飛奔而來,不曉得先要讀熟哪一句哪一字好,隻得又放下課本來。

    記得今天是禮拜四,是船上照例洗衣服的日子,連忙去取要洗的衣服來,但茶房卻搖搖頭道:“以後不冼了。

    ”宣告闆上幾乎全換了新的布告,也都是關于到達馬賽時旅客要注意的事。

    啊,真的,我們的“阿托士”是有了到達它的目的地的新氣象了!然而我的法文卻除了“BonJour”幾句見面話之外,一句也不會說呢!奈何!?隻好依賴了别人麼?心裡很焦急!也許這焦急是未免太早了。

    要洗的衣服不少,隻得下一個自己動手的決心。

    上午,先揀襯衫一件,汗衫二件來洗。

    雖很吃力,然而不久便都洗好了,挂在房間裡曬了——他們的衣服都是挂在房裡曬幹的——我想一定是洗得不大幹淨的。

    卻頗覺得有趣。

    這是自己動手洗衣服的第一次,不可以不記。

    午餐很好,有咖喱雞飯,這是不大有的好菜,所以大家都很高興。

    下午,天氣熱得有些頭漲;連忙去洗了一個澡,總算好些。

    又洗了幾條褲,幾雙襪。

    上甲闆後,寫了幾張給上海諸友的明信片。

    徐君由艙中走上來,執了一本《新俄文藝的曙光期》,一個法國軍官聞知是新俄的東西,便連忙道:“不好,不好!”啊,人類都是一樣的不明白青紅皂白的!研究文學與共産黨又是什麼關系呢!?洗的衣服都已幹了,當把它們褶疊起放在衣箱裡時,我是如何愉悅着呀!晚餐後,移椅于東邊,要看月出,而東方黑雲彌漫半空,月亮僅微露黃光而即隐去。

    很無聊賴的不覺在椅上睡着了。

    風很大,袁君脫了自己的衣服,蓋在我身上。

    我方才驚醒;矇胧的走下了自己的房中,一脫了衣就睡着了。

    月亮在這時似還未出。

    夜間醒了兩次,隻見房中燈光亮晶晶的;幸都立刻又睡着了。

     十七日 昨夜做了一個很無條理的夢;夢中的人物是嶽父及君箴;初醒時覺得那夢境是清清楚楚的,卻不覺得又睡了一會。

    再醒時,卻将這夢裂得粉碎,譬如一片很美麗的雲彩為狂風所吹散,成了東一塊,西一片似的,再也拼不起來。

    心裡因此又填滿了不可解的離愁。

    上午,坐在甲闆上寫了好幾封信,寫畢後即寄出,郵費是八個佛郎零十生丁。

    午餐的冷盆是豇豆及,這使我非常驚奇。

    是我們的鄉味,在上海也有一年以上不曾吃到了,不意乃竟于萬裡之外的孤舟上複嘗得此味,真是有了自從上船吃飯以來所未有的感動。

    當端來時,我還不相信是它,然當銀刀把它剖開時,那淡紅色的有香而且腴的氣味的肉,卻把它證實了。

    加上了一點醋,那味兒真超過一切。

    我沒有吃過那麼好的菜!面包因此竟多吃了半塊,向來我是吃很少的——啊,這又使我默默的想到家……家了! 晚餐後,見到赤紅的滾圓的太陽,慢慢的“下海”了;到了僅剩半個紅球時,卻“跌落”得很快。

    太陽落後,西方還有一片紅光,在波上映照着,随了它們而動蕩,若有若無,至為絢麗詭幻,似較夕陽的本身為尤美。

    漸漸的紅光淡了;波面是一片灰紫色,再上是濃濃的黃色,再上是嫩黃色,再上便是蔚藍的青天了。

    漸漸的灰暗的“夜”彌漫了一切,而西天也便藏起了它的最後的金光。

     當夕陽将下未下時,我曾照了兩個像,不知能不能好。

    這隻有到巴黎後才曉得,因船上沒有洗片子的地方。

    隔了一會,我們把椅子都移到東邊;等待着月出。

    而今天的月,出得特别的遲。

    直等十時;方見極遠的東方,隐約有淡黃的微光,露出幾線來。

    極慢的,極慢的,這黃光成了一個黃色的圓暈;極慢的,極慢的,這黃色的圓暈,才由層層包裹着的破雲中強掙而出。

    于是天空頓成了一片的清輝,水面上頓有了一大段的銀光。

    月出得愈高,這“光明”愈是清白可愛。

    我們的全身又都浴在月光中。

    三層樓的甲闆上,在這時忽奏起簡單的舞樂來,隐約由梯口見到幾對男女在活溜的轉着。

    他們正在滿浸着月光的甲闆上跳舞呢!一個Garcon放了一把椅子在梯口,把頭等艙與三等艙的通路遮斷了。

    這使我們很不高興,雖然我們本不想去窺看他們。

    然而我們也高聲的談着,唱着,隻不過少了一個樂隊而已。

    到了我們打了幾個呵欠,說聲“下去睡吧”時,甲闆上的男人女人已經都在做着沉沉的夢,靜悄悄的一點人聲都沒有了。

     十八日 起床得很早。

    很想讀些法文,然已格格不相入了。

    假定一上船便念起,何至于如此呢!懶惰,因循,到此還改不了!勉強拿起一本《英文名著選》來看,頗有幾篇有趣的;WilliamCowper的一篇叙述他的三個兔子的文,尤好。

    午飯後,寫了一篇《阿拉伯人》。

    因為明天要寄稿到上海了,所以不得不趕快寫,啊,還是“急來抱佛腳”!船上有了布告,說明天到蘇伊士運河時,特有醫生上船來驗看旅客們,同伴中頗有一二人很驚惶的。

    傍晚,又飽看了一次落照。

    拍了兩張相片。

     十九日 起床得很早。

    甲闆上風很大,天氣很涼快,随即到餐所裡去。

    寄二信,内一信,為文稿,用去十個法郎。

    午餐後,不知不覺的已停泊在蘇伊士了。

    海水嫩綠,僅見二三隻海鷗在飛。

    天氣極熱,與早上似隔了二十緯度。

    船泊海中,離岸頗遠。

    一面是黃色的高山,一面是綠水,綠水盡處,有黃光隐約的射出。

    水與山間是重重疊疊的土耳其式的房子。

    忽聞鈴聲丁丁,說是醫生要來驗看了。

    大家紛紛的下艙來,坐在餐廳裡自己座上等着。

    茶房還在收拾飯桌。

    來的人隻有一半,一位軍官說,這不過是形式的驗看,看看各人的面貌而已。

    等了許久,正在不耐煩時,艙長匆匆的進廳來,說道:“FiniFini!”原來醫生是連來也不來,我們再上甲闆時,賣雜物者已紛紛而至;我們買了許多郵片,那是沿途所見中之最佳者;有金字塔,有獅身人面獸,有上埃及的古迹,有沙漠的黃昏,有雄偉的回教建築,這使我們個個都心醉,我不覺的買了三十多個法郎的郵片。

    下午二時半,船進運河口。

    西邊是許多建築物,夾在綠樹與紅花之間。

    久未見綠色的我們,不覺精神為之一爽。

    東岸是一片沙漠,沙漠後是一座并不高的黃色山,原來在海中遠望,見一片黃光者乃即此也。

    第一次見到那細膩而有趣的黃沙,平平的,高高的,勻勻的鋪着,多麼高興!沙漠上綠草叢生,間有已枯者,很像上海環租界的鐵網。

     不久,東岸亦成了沙漠之地,惟間有工作場,渡口,住宅及挺立于黃沙中的棕榈樹。

    間亦有烏鴉與海鷗并飛于河上。

    船行極慢,怕浪頭沖壞了堤岸。

    河道很窄,隻容一船可過;聞上午通歐洲往東船隻,下午通遠東往西船隻;二船相遇,一船須預在寬闊處或湖上等候。

    沿途工程處中人,見船過,皆脫帽歡呼,惟阿拉伯兒童則大都惡意的向船客作譏罵狀。

    午茶後,天氣益熱。

    連椅上都燙了,這是途中最熱的一天。

    用淡水洗了一個澡,方始涼爽。

    但晚飯後,天氣卻大涼爽。

    落日正下沙漠,映在一帶茂林之後,很有詩意。

    夕陽下去後,一堆堆的木房前,炊火閃閃可見,而流水淙淙,由小溪間洩出,大似在幽谷中了。

    晚風大起,涼意深入膚裡,久已不着的黑色夾衣,又隻得取出披在身上了。

    八時,經過一個村落,燈光點點,如疏星,如漁火。

    為了明日要早起上岸,故睡得很早。

     二十日 清晨不到五時,即起床。

    匆匆的上甲闆看日出。

    日球已離水面二三丈,但光焰并不刺眼,水中也映着一個紅日,船已停在波賽。

    河内船隻已有不少停泊着。

    八時,上岸,小船費每人來回十法郎。

    大街上滿是綠樹,樹頂盛開着紅花。

    咖啡店滿街沿都是。

    商業頗繁盛。

    在一家書店裡買了《巴黎指南》等四書,又畫片三打,共用去二百法郎。

    轉到沙灘——地中海的沙灘——在柔柔的細沙上走着,一路都是貝殼,間有為潮水沖上來之活貝好幾堆。

    有好些小屋,用木架支在沙上。

    我們捉了一隻小蟹,拾了不少貝殼(但一無佳者)。

    在運河開辟者的Lesep?将軍銅像下徘徊了一會,即回到大街。

    坐在咖啡館裡,吃了三瓶啤酒,二杯檸檬水(共五人),一算賬卻是六十五個法郎,可謂貴矣!在渡口遇到三個由中國歸去的西班牙神父,穿着中國衣,說得一口好長沙話。

    下午四時開船,許多送行者坐在小汽船上,跟了大船而送着,送得很遠很遠;啊,客中見人送客,能不有所感觸!?有二個“ALaMer”的人在水中做種種遊戲,然竟無一人給錢者,可謂不幸矣!不久,船是在地中海上了。

    晚餐後,我們又飽看了一次地中海的落照。

    夜間,寫了許多信給諸友。

     二十一日 上月的今日正是上船的時候;啊!不覺的與親愛的諸親友相别已整整的一個月了!在這一個月中,我是很舒适的,很快樂的,很平安的在船上。

    他們是怎樣?願上帝祝福他們,使他們在這一月以及以後都舒适,快樂,平安!啊,愁緒無端,攪腹穿腸,将如何拂拭得去!?船是在地中海的無際無邊的海天中駛着,大約是“已”或“将”過希臘岸邊吧;藍水起了,又伏了,白浪沫夾在中間,如藍藍的絲絨門簾,繡上了一條窄窄的白緣。

    飯後,午睡了一會,正在做着一夢,在夢中“雁冰,雁冰”的叫着,忽為人所警醒。

    寫了幾封信,用去十法郎郵費,又還艙長洗衣服及買郵片的賬,共二十六法郎。

     二十二日 早晨醒來時,覺頭暈鼻塞,知道是傷風了,船身又搖動得很厲害。

    勉強起來,用熱水洗臉,吃了一副海病樂,又上床靜靜的躺着。

    到了将吃午餐時方才下床。

    已覺得略好些。

    要了一杯白蘭地飲了。

    下午,又到床上睡了一會。

    仿佛是很舒适的熟睡着。

    風浪已平。

    吃午茶時,已覺全好了。

    晚餐後,到甲闆上去。

    立在船欄旁。

    船正向落照駛去。

    風飄飄的吹着衣袂。

    夕陽的金光是映在臉上身上。

    仿佛自己是“Captain”,是偉大,是有力。

    夕陽落後,不敢久坐,到飯廳上閑談了許久才去睡。

    今天把護照給了艙長,由他去給他們蓋印後再發還。

     二十三日 頭已不暈,但鼻孔還有些窒塞。

    因為怕風,不敢上甲闆去。

    但由窗孔中可見今天天氣好,太陽光很輝煌的射在海波上;而海波是平靜如湖水;船身穩定的向前進。

    在飯廳寫了幾封信,再到房裡洗了好幾雙襪子,便聽見午餐的鈴聲了。

    正在呷咖啡時,聽見人說,現在正過意大利;由窗中已可望見突然峙立于海中的小島。

    連忙戴了帽子上甲闆。

    要不是這個秀美的雄偉的靴形半島引誘着,我今天是絕不會上甲闆的。

    船在沿了這個意大利半島的靴尖,向西駛着。

    陸岸上的山巅,水道,房屋,橋梁,以及綠樹,都很清楚的望得見。

    不久,又見了西西裡島的北岸;那陸岸上有炮台,有穹門,有鱗比的住宅,也都很清楚的望得見。

    海上時有二三小舟,揚帆而過,連掌舵者,搖橹者,乘客都可數得出是多少人。

    據說,這個海峽,風浪很大,然我們的船經過時卻一點浪頭都沒有。

    過峽後,水更粼粼作細紋。

    海中時有奇形之小島旁立,如傘者,如圓錐者,如犬齒者,如尖塔者,以及許多不可比拟者。

    有大島旁更襯以一二絕小之孤岩,有二島似聯而分,似分而合。

    大家都很高興;竟将躺椅抛入海中。

    我們也抛了一張。

    夜間,寫《同舟者》,因精神不好,僅寫了一半即放下了。

     二十四日 早晨,寫畢了《同舟者》。

    船中充滿了将到岸的氣象;今天是船上最後一次午餐,最後一次晚餐了;平常所不見的“原瓶子”的紅酒,午餐時竟擺了兩瓶在桌上。

    我一個人獨喝了一瓶。

    豪飲無端,不禁沉醉。

    很興奮的談了一會之後,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濃睡不消殘酒。

    ” 醒來時,頭還暈轉不已,小病似乎又來侵襲。

    孑然獨卧,酒病愁病。

    到了晚餐時,因了同伴的敦勸,才勉強下床去吃了一盤的菜。

    自上船以來,從沒有吃得如此之少的。

    未及吃畢,又上床躺着了。

    同行者紛來慰問,擠了一室。

    說往事,談鬼神,幾使我忘記了自己的病。

    等到他們告别時,已經九時了。

    這懇摯的慰問與伴陪,我如何能忘記了它! 二十五日 今天船到馬賽了。

    天色還黑着,我已起來整理東西了。

    酒意還未全消,鼻子也還窒塞着。

    怕風。

    然而今天卻不能不吹風。

    近馬賽時,浪頭頗大;高山聳立,藍水洶湃,竟不知是已經到馬賽。

    靠岸後,大家都茫然的,有不知所措之感。

    啊,初旅歐洲,初旅異國,那心髒還會不鼓躍得很急麼?那時心境,真似初到上海與北京時的心境。

    彷徨而且躊躇。

    然而隻好挺直了胸去迎接這些全新的環境與不可知的前面。

    我們到頭等艙取護照,那瘦弱的檢察官坐在那裡,一個個的唱名去取。

    對于中國人,比别國人也并不多問,惟取出了一個長形的印章加蓋于“允許上岸”印章之後;那長形的印章說:“宣言到法國後,不靠做工的薪水為生活。

    ”啊,這是别國人所沒有的!要是我的氣憤更高漲了,便要對他說:“不能蓋這個印章!如果非蓋不可,我便甯可不上岸!”然而我卻終于忍受下去了!這是誰之罪呢?我很難過,很難過! 回到甲闆上,許多接客的人都向船上揮手,而我們船上的人也向他們揮手。

    他們是回到祖國了!是被擁抱于親人的歡情中了!我們睜開了眼要找一個來接我們的人,然而一個也不見。

    有幾個中國人的樣子的,在碼頭上立着,我們見了很喜歡,然而他們卻向别的人打着招呼。

    袁先生和陳女士隻在找曾覺之先生。

    她說,他大約會來接的。

    然而結果,他們也失望了。

    隻好回到艙中來再說。

    看見一個個同舟者都提了行李,或叫了腳夫來搬箱子,忙忙碌碌的在梯子間上上下下,而我們倚在梯口,怅然的望着他們走。

    不意中,一個中國人由梯子上走下來,對我說道:“你是中國人麼?有一位陳女士在哪裡?”我立刻把陳女士介紹給他,同時問道:“你是曾先生麼?”不用說,當然是他,于是幾個人的心頭都如落了一塊石,現在是有一個來接的人了。

    于是曾先生去找腳夫,去找包運行李的人。

    于是我們的行李,便都交結了他們,一件件運上岸。

    經過海關時,關員并不開看,僅用黃粉筆寫了一個“P”字。

    這一切都由包運行李的人車去,我們與他約定下午六時在車站見面。

    于是我們空手走路,覺得輕松得多。

    雇了一部汽車到大街上去。

    馬賽的街道很熱鬧。

    在一家咖啡館裡坐了一會,買了一份倫敦《泰晤士報》看,很驚奇的知道:國民軍是将近濟南了。

    一個月來,想不到時局變化得這麼快。

    而一個月來與中國隔絕的我們,現在又可略略的得到些國内消息了。

    托曾君去打了一個電報給高元,邀他明早到車站來接。

    十一時半,到車站旁邊一家飯館午餐,菜頗好,價僅十法郎。

    餐後,同坐電車到植物園。

    一進門,便見懸岩當前,流瀑由岩上挂下,水聲潺潺,如萬頃松濤之作響。

    岩邊都是蒼綠的藤葉,岩下栖着幾隻水鳥。

    由岩旁石級上去,是一片平原,高林成排立着,間以綠草的地氈及錦繡似的花壇。

    幾株夾竹桃,獨自在牆角站着,枝上滿綴了桃紅色的花。

    這不禁使我想起故鄉。

    想起涵芬樓前的夾竹桃林,想起寶興西裡我家天井裡幾株永不開花的夾竹桃。

    要不是魏邀我在園中走走,真要沉沉的做着故鄉的夢了。

    啊,法國與中國是如此的相似呀!似乎船所經過的,沿途所見的都是異國之物,如今卻是回到祖國了。

    有桃子,那半青半紅的水蜜桃子是多麼可愛;有杏子,那黃中透紅的甜甜的杏子,又多麼可愛,這些都是故鄉之物,我所愛之物呀!還有,還有……無意中,由植物園轉到前面,卻走到了朗香博物院(MuseeDeLongChmp),這是在法國第一次參觀的博物院。

    其中所陳列的圖畫和雕刻,都很使我醉心;有幾件是久已聞名與見到它的影片的。

    我不想自己乃在這裡見到它們的原物,乃與畫家,雕刻家的作品,面對面的站着,細細的賞鑒它們。

    我雖不是一位畫家,雕刻家,然而也很愉悅着,欣慰着。

    隻可惜東西太多了,紛紛的陳列到眼中來,如初入寶山,不知要取哪一件東西好。

    五時半出園,園中的白孔雀正在開屏。

    六時,到車站,在車站的食堂中吃了晚餐,很貴,每人要二十佛。

    包運行李的人開了賬來,也很貴,十二件行李,運費等等,要二百多佛,初到客地,總未免要吃些虧。

    然而我們也并不嫌他貴,虧了他,才省了我們許多麻煩。

    這許多行李,叫我們自己運去,不知将如何措手!七時四十八分開車,曾先生因這趟車不能趁到裡昂,未同去。

    車上座位還好,因為費了五十佛叫一個腳夫先搬輕小的行李,要随身帶着的,到車上去,且叫他在看守着。

    不然,我們可真要沒有座位了。

    比我們先來的幾個軍官,他們都沒有座位呢。

    我們坐的是三等車,但還适意,一間房子共坐八個人,剛剛好坐,不多也不少,再擠進一個,便要太擁擠了。

    由馬賽到巴黎,要走十二點鐘左右,明早九時四十五分可到。

    車票價一百七十餘佛郎,然行李費過重太貴了,我們每人幾乎都出到近一百佛郎的過重費。

     二十六日 睡眠是太要緊了。

    除了和幾個朋友談得太高興了而偶然有一二次通夜的不睡之外,我差不多每夜都是要睡八九小時的。

    要不睡足,第二天便要很難過,簡直是一整天的不舒服。

    昨夜,在火車上,坐着倒很适意,然而整整的一夜,“正襟危坐”是萬辦不到的,于是不得不發生了睡眠問題。

    坐着睡實在是不可能的,躺着,又沒有地方可容身。

    隻好用外套墊在堅硬的窗框上,歪着身睡着。

    然這一夜至少警醒了十次以上。

    至少換了十樣以上的睡的方法,或伏在窗上,或仰靠在椅上,或歪左,或歪右,總是不對!夜!好長久的夜呀,似乎是永不會天亮似的!對面椅上,坐着一個孩子,一個母親,母親把孩子放在椅上睡着,他的頭枕在她的膝上,而她自己是坐了一夜。

    這孩子是甜甜蜜蜜的熟睡了一夜。

    我不由得不羨慕這個幸福的孩子。

     最後一次的醒來時,天色已微亮。

    同行者都還睡着。

    在微光中,看着每個人的睡态,以消遣這個寂寞的清晨。

    那位母親也歪在門邊睡着了。

    窗外是綠樹,是稻田,是紅色瓦的小農屋。

    時時經過小車站。

    将近十時,火車停在裡昂車站(GareDeLyon),我們是到了巴黎了!心裡又發生了與到馬賽時同樣的惶恐。

    不知有人來接否?遲延着不下車來,望着有沒有中國人來。

    第一個見到的是季志仁君,他說,外面還有兩位是來接Mr.鄭的。

    接着高岡來了,他說:“高元在外面等着。

    ”于是我們同去見到了高元,才把行李搬下車來。

    我現在是很安心了!元說:“旅館我們已替你找好了。

    昨天曾來接過兩次呢。

    因為電報不很明白。

    ”我們坐了“搭克賽”(Taxi)到沙爾彭街(RueDeLaSorbonne)一個加爾孫旅館(HotolGarson)已定好的房間,是二十号,每日房租十五佛郎。

    房子還好。

    巴黎的“搭克賽”是世界最廉的,每基羅米突是一佛郎二十五生丁;這馬賽便要一佛郎八十生丁了。

    巴黎的房租也很不貴,在上海,這樣的一間房子是非每日二元不辦的。

    休息了一會,同到萬花樓吃飯,這是一個中國菜館,一位廣東人開的。

    一個多月沒有吃中國飯菜了,現在又見着豆角炒肉絲,蛋花湯,雖然味兒未必好,卻很高興。

    遇見袁昌英女士(楊太太),她是天天在萬花樓吃飯的。

    談了一會,因為倦甚,即回到旅館,和衣躺在床上睡着。

    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才醒。

    隻曉得元和岡已在說:“時候不早了,要去吃晚飯了。

    ”晚飯也在萬花樓吃。

    回家時,見楊太太留下一張名片,在我的挂門上鑰匙及放信件的木格上,知道她已來過。

    與元等談了一會,即去睡,因為昨夜的“睡眠不足”,到今天還沒有補夠。

     巴黎的第一天是如此草草的過去了,什麼也沒有見到。

     二十七日 上午,天氣陰陰的,像要下雨的樣子。

    沒有出去,在旅館裡寫了給倫敦舒舍予君及吳南如君二信,請他們将我的信轉到巴黎來,因為我動身時,留的通信地址是由舒君或吳君轉。

    發一電到家,告訴他們已到巴黎,發的是慢電,大約明天可到上海,價七十餘佛郎;如發快電,便要加一倍電費了。

    同時又寫一信給家人。

    午飯與元及岡同吃,仍在萬花樓。

    遇吳頌臯君。

    又在路上遇敬隐漁,梁宗岱二君,同來旅館中閑談了一會。

    下午,買了一頂呢帽,價七十佛郎。

    在巴黎,現在是夏天,是上海,北京最炎熱的仲夏,然而滿街都是戴呢帽的人,戴草帽的人百中僅一二而已。

    巴黎的氣候是那樣的涼爽呀!然而闊人們,中産以上的家庭,以及學生們,還口口聲聲說要“避暑”,“到海邊去”。

    給慣于受熱夏的太陽熏曬的我們,聽了未免要大笑。

    巴黎已是我們的夏天避暑地了,何必再到海邊去。

    仲夏,戴了呢帽,穿着呢衣,還要說“避暑”,在沒有享過“避暑”之福的人看來,真是太可詫異了。

    “避暑”這個名詞在這裡已變成了另一個意義了。

    與岡同去剪發,費七佛。

    剪得很快,不像我們上海的理發匠要剪修到一小時以上才完畢,往往使人不耐煩起來。

    到巴比侖街中國公使館,見到陳任先君及他的侄兒。

    他們很肯幫忙。

    我要他們寫一封介紹信給巴黎國立圖書館(BibliothequeNational),他們立刻寫了。

    又托他們去代取彙票的款子。

    因為本來是彙到倫敦的,非有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