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行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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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記 這部日記,其實隻是半部之半。

    還有四分之三的原稿,因為幾次的搬家,不知散失到什麼地方去,再也不能找到。

    僅僅為了此故,對于這半部之半的“日記”,自不免格外有些珍惜。

     寫的時候是一九二七年;到現在整整的隔了七個年頭,老是保存在箧中,不願意,且也簡直沒有想到拿去發表。

    為的是,多半為私生活的記載,原來隻是寫來寄給君箴一個人看的。

    不料,隔了七年之後,這陳年老古董的東西卻依舊不能藏拙到底。

     一半自然是為了窮,有不得不賣稿之勢;其實,也因為這半部之半,實在飄泊得太久了,經過的劫難不在少數,都虧得君箴的細心保存,才能夠“曆劫”未毀。

    今日如果再不将它和世人相見,說不定再經一次的浩劫巨變,便也将和那四分之三的原稿一樣,同埋在灰堆火場之中。

    這些破稿子不足惜,卻未免要辜負了保存者之心了。

    故趁着《良友》向我索稿的時候,毅然的下一決心,将它交給《良友》出版了。

     這裡面,有許多私生活的記載,有許多私話,卻都來不及将它們删去了。

     但因此,也許這部旅行日記,便不完全是記行程,記遊曆的幹枯之作,其中也許還雜着些具有真摯的情感的話。

     絕對不是着意的經營,從來沒有裝腔作态的描叙——因為本來隻是寫給一個人看的——也許這種不經意的寫作,反倒覺得自然些。

     二十三年(1934)九月八日作者自記于上海 五月 二十一日 下午二時半,由上海動身。

    這次歐行,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在七天之前,方才有這個動議,方才去預備行裝。

    中間,因為英領事館領取護照問題,又忙了幾天,中間,因為領護照的麻煩,也曾決定中止這次的旅行。

    然而,卻終于走了。

    我的性質,往往是遲疑的,不能決斷的。

    前七年,北京乎,上海乎的問題,曾使我遲疑了一月二月。

    要不是菊農,濟之他們硬替我作主張,上海是幾乎去不成了。

    這次也是如此,要不是嶽父的督促,硬替我買了船票,也是幾乎去不成了。

    去不去本都不成問題,惟貪安逸而懶于進取,乃是一個大病。

    幸得親長朋友的在後督促,乃能略略的有前進的決心。

     這次歐行,頗有一點小希望。

    (一)希望把自己所要研究的文學,作一種專心的正則的研究。

    (二)希望能在國外清靜的環境裡做幾部久欲動手寫而迄因上海環境的紛擾而未寫的小說。

    (三)希望能走遍各國大圖書館,遍閱其中之奇書及中國所罕見的書籍,如小說,戲曲之類。

    (四)希望多遊曆歐洲古迹名勝,修養自己的身心。

    近來,每天工作的時間,實在太少了,然而還覺得疲倦不堪。

    這是處同一環境中太久了之故。

    如今大轉變了一次環境,也許對于自己身體及精神方面可以有進步。

    以上的幾種希望,也許是太奢了。

    至少:(一)多讀些英國名著;(二)因了各處圖書館的搜索閱讀中國書,可以在中國文學的研究上有些發現。

     一個星期以來,即自決定行期以來,每一想及将有遠行,心裡便如有一塊大鉛重重的壓住,說不出如何的難過,所謂“離愁”,所謂“别緒”,大約就是如此吧。

    然而表面上卻不敢露出這樣的情緒來,因為箴和祖母,母親們已經暗地裡在難過了,再以愁臉相對,豈不更勾引起他們的苦惱麼?所以,昨夜在祖母處與大家閑談告别,不得不顯出十分高興,告訴他們以種種所聞到的輕快的旅行中事,使他們可以寬心些。

    近來祖母的身體,較前已大有進步,精神也與半年前大不相同,筋骨痛的病也沒有了,所以我很安心的敢與她告别了一二年。

    然而,在昨夜,看她的樣子雖還高興,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殷憂,聚在眉尖心頭。

    她的筋骨又有些痛了。

    我怎麼會不覺得呢! “淚眼相見,竟無語幽咽”。

    在别前的三四天,我們倆已經是如此了。

    一想起别離事,便十分難過。

    箴每每的凄聲的對我說:“铎,不要走吧。

    ”我也必定答說:“不,我不想走。

    ”當護照沒有弄好時,我真的想“不去了吧”。

    且真的暗暗的希望着護照不能成功。

    直到了最後的行期之前的一天上午,我還如此的想着。

    雖然一面在整理東西,一面卻在想:姑且整理整理,也許去不成功的。

    當好些朋友在大西洋飯店公餞我時,我還開玩笑似的告訴他們說:“也許不走呢!不走時要不要回請你們?”緻覺說:“一定要回請的。

    ”想不到第三天便真的動身了。

    在這天的上午,我們倆同倚在榻上,我充滿了說不出的情感,隻覺得要哭。

    箴的眼眶紅紅的。

    我們有幾千幾萬語要互相訴說,我們是隔了幾點鐘就要離别了,然而我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最後,我竟嗚咽的哭了,箴也眼眶中裝滿了眼淚。

    還是上海銀行的人來拿行李,方才把我的哭泣打斷了。

    午飯真的吃不進。

    吃了午飯不久,便要上船了。

    嶽父和三姊,十姊及箴相送。

    到碼頭時,文英,佩真已先在。

    後來,少椿及绮繡帶了妹哥也來了。

    我們拍了一個照,箴已在暗暗的拭淚。

    幾個人同上船來看我的房間。

    不久,便鈴聲丁丁的響着,隻好與他們相别了。

    箴在碼頭上張着傘倚在嶽父身旁,暗暗的哭泣不止。

    我高高的站在船舷之旁,無法下去勸慰她。

    兩眼互相看着,而不能一握手,一談話,此情此景,如何能堪!最後,聖陶,伯祥,予同,調孚趕到了,然而也不能握手言别了,隻互相點點頭,揮揮手而已。

    嶽父和箴他們先走,怕她見船開動更難過。

    我看着她背影漸漸的遠了,消失在過道中了!這一别,要一二年才得再見呢!唉!“黯然魂消者惟别而已矣!”漸漸的船開始移動了,鞭炮必必啪啪的爆響着,白巾和帽子在空中揮舞着。

    别了,親友們!别了,箴!别了,中國,我愛的中國!至少要一二年後才能再見了。

    “AdieuAdieu”,是春台的聲音叫着。

    碼頭漸漸的離開船邊,碼頭上的人漸漸的小了。

    我倚在舷邊,幾乎哭了出來,熱淚盈盈的盛在眼眶中,隻差些滴了下來。

    遠了,更遠了,而他們還在揮手送着。

    我的手揮舞得酸了,而碼頭上的人也漸漸的散了,而碼頭也不見了!兩岸除了綠草黃土,别無他物。

    幾刻鐘後,船便出了黃浦江,兩岸隻見一線青痕了。

    真的離了中國了,離了中國了!中國,我愛的中國,我們再見了,再見時,我将見你是一個光榮已完全恢複的國家,是一個一切都安甯,自由,快樂的國家!我雖然離了你;我的全心都萦在你那裡,決不會一刻忘記的,我雖離開你,仍将為你而努力! 兩岸還是兩線的青痕,看得倦了便走下艙中。

    幾個同伴都在那裡;一個是陳學昭女士,一個是徐元度君,一個是袁中道君,一個是魏兆淇君。

    我們是一個多月的旅伴呢,而今天才第一次的相聚,而大家卻都能一見如故——除了學昭以外,他們我都不大熟。

     法文,我是一個字也不懂,他們不大會說。

    船上的侍者卻是廣東人,言語有不通之苦。

    好在還與他們無多大交涉,不必多開口。

    我的同艙者有一個英國人,仿佛是一個巡捕,他說,他是到新加坡去的。

     說起Athos的三等艙來,真不能說壞。

    有一個很舒适的餐廳,有一片很敞寬的甲闆,我的三一九号艙内雖有四個鋪位,卻還不擠,有洗臉的東西,艙旁又有浴室。

    一切設備都很完全。

    我真不覺得它比不上太古,招商二公司船上的“洋艙”。

    我們都很滿意,滿意得出乎當初意料之外。

    餐廳于餐後,可以獨據一桌做文字,寫信,也許比在編譯所中還要舒服。

    船是平穩而不大颠簸,一點也不難過。

    别離之感,因此可略略的減些!最苦的是獨自躺在床上,默默的靜想着。

    這是我最怕的。

    好在現在不是在餐所寫信,便是在甲闆上散步,或躺在藤椅上聚談。

    除了睡眠時,決不回房中去。

     六時,搖鈴吃晚餐。

    一盆黃豆湯,一盆肉,一盆菜包雜肉,還有水果,咖啡,還有兩瓶葡萄酒。

    菜并不壞。

    酒,隻有我和元度及兆淇吃,隻吃了一瓶。

     晚上,在船上買了一打多明信片,寫了許多封信。

     夜間,睡得很安舒,沒有做什麼夢——本來我是每夜必有夢的。

     二十二日 早上,起床得很早,他們都已吃過早茶了。

    匆匆的洗了臉,新皮包又打不開,什麼東西都沒有取出,頗焦急。

    早茶是牛奶,咖啡和幾片面包。

     又寫了幾封信,并開始代箴校改《萊因河黃金》一稿。

    午飯在十點鐘,吃的菜似乎比晚餐還好,一樣果盆,一盆雞蛋,一盆面和燒牛肉,再有水果咖啡。

    仍有兩瓶酒,我們分一瓶給鄰桌的軍官們,他們說了一聲:“Morci!”下行李艙去看大箱子,取出了幾本書來。

    開大箱的時間是上午八至十一時,下午四至六時。

    四時吃茶,隻有牛奶或咖啡及面包。

     沒有太陽,也不下雨,天氣陰陰的,寒暖恰當。

    我們很舒适的在甲闆上散步。

    船已入大海。

    偶然有幾隻航船輪船及小島相遇于途。

    此外,便是水連天,天接水了。

    與元度上頭等艙去看。

    不看則已,一看未免要茫然自失。

    原來,我們自以為三等艙已經夠好的了,不料與頭等艙一比,卻等于草舍之比皇宮。

    它們沒有一件設備不完全,吃煙室,起坐室,餐室,兒童遊戲室等等,卧室的布置也和最講究的家庭差不多。

    如此旅行,真是勝于在家。

    想起我們的航行内海内河的船來,真不禁萬感交集。

    我們之不喜歡旅行,真是并不可怪。

    假定我們的旅途是如此的舒适,我想,誰更會以旅行為苦而非樂呢! 同船的還有淩鴻勳夫婦和他們的孩子。

    他們是我的從前的鄰居,現在到香港去,不知有何事。

    他曾做過南洋大學的校長,最近才辭職。

    我們倚在船舷談得很久。

    還有一位劉夫人,也帶了一個女孩子,那個孩子真有趣,白白的臉,黑黑的一雙大眼,誰見了都更喜愛。

    我們本不認識,不久卻便熟了。

    平添了不少熱鬧于我們群中。

     我們決定多寫些文字,每到一處,必定要寄一卷稿子回去,預備為《文學周報》出幾個“Athos專号”。

    我們的興緻真不算壞。

    這提議在昨夜傍晚,而今天下午,學昭女士已寫好了一卷《法行雜簡》。

    寫得又快又好。

    我不禁自愧!我還一個字也沒有動手寫呢。

    寫些什麼好呢? 船上有小鳥飛過,幾個水手去追它,它飛入海中,飛得很遠很遠,不見了,我們很擔心它會溺死在海中。

    茶後,洗了一次澡,冷熱水都有,設備得比中國上等的旅館還好。

     晚餐是一盆黃豆湯,一盆生菜牛肉,一盆炒豆莢,一盆布丁。

    其餘的和昨天一樣。

    生菜做得極好。

    箴是最喜歡吃生菜的,假定她也在這裡,吃了如此調制的好生菜,将如何的高興呢! 餐後,我們放開了帆布的躺椅,躺在上面閑談着。

    什麼話都談。

    我們忘記了夜色已經漸漸的灰暗了,墨黑了。

    偶然擡頭望着,天上陰沉沉的,一粒星光也不見,海水微微的起伏着,小浪沫飛濺着,照着船上艙洞中射出的火光,别有一種逸趣。

    遠遠的有一座燈塔,隔一會兒放一次光明。

    有一種神秘的偉大,壓迫着我。

     等到我們收拾好椅子下船時,已經将十時了。

    我再拿起《萊因河黃金》的譯稿到餐廳裡來做校改的工作。

    自己覺得不久,而侍者卻來說,要熄滅電燈了,不得已隻好放下工作去睡。

     袁中道君是一位畫家,我們很喜歡看他作畫。

    他今天畫好幾幅速寫像。

    晚上,我正在伏案寫字,而他卻已把我寫入畫中了。

    很像。

    畫學昭的那一幅伏案作書圖尤好。

     在船上已經過了三十多個小時了,還一點也沒有覺得旅行的苦。

    這是很可以告慰于諸親友的。

    據船上的布告,自開船後到今天下午二時,恰恰一天一夜,共走了二百八十四英裡,就是離開上海已二百八十四英裡了!後天(二十四号)早上六時,才可到達香港。

     二十三日 起身很早,還不到五時半。

    上午,寫了好幾封信。

    皮包居然打開了,原因是太緊,所以開不開。

    現在叫Boy來,用鐵錐來一敲一壓,便即開了。

    鎖并沒有損壞。

    不禁為之一慰。

    為箴改正《萊因河黃金》,到下午才改好。

    即封寄給她,并補作了二十一日下午及二十二日之日記,這時,已經下午二時了。

    我們五個人相約,預備做文章集攏來寄到上海,為《文周》出一個“Athos專号”。

    直到這時,我還未動手做。

    學昭已經做了,元度他們也都已在動手寫了。

    我隻得匆匆的寫了一篇《我們在Athos上》,又寫了一篇《别離》。

    寫完時,還未到五點鐘,因為五點後便不能寄,而明天到香港,過去這一個地點,便又要好幾天不能寄信了。

    所以不得不快快的寫。

    晚上,有微雨,甲闆上不能坐。

    少立即下。

    很疲倦,不久,即去睡。

    天氣很熱! 二十四日 已經進香港港口了,我還未起身。

    據黑闆上宣布,六點可到。

    在卧室窗口,見外面風景極好。

    海水是碧綠的,兩岸小山林立,青翠欲滴。

    好幾天不見陸地,見了這樣的好風景的陸地,不覺加倍的喜歡!匆匆的穿衣……吃早餐。

    到香港去的客人已都把行裝整理好了。

    可愛的劉小姐(名慕潔)及淩氏一家都已在甲闆上。

    船停了。

    船的左右,小舟猬集,白希紅字,寫着“大東飯店”等字,很有風緻。

    船在水中央,一面是九龍,廣九車站的鐘樓,很清楚的看見,一面是香港,青青的山上,層樓飛閣,重重疊疊,不得不令人感到工程之偉大。

    我和元度,兆淇頗思上去一遊,因為聽說船到下午四時才開,而現在還不到八點呢。

    躊躇了許久,終了由梯子走下,上了一隻汽船,也不問價。

    幾分鐘後,便到了香港。

    舟子并不要錢,頗溫厚可親。

    這使我們的第一印象很好。

    我們先去找皇後大街,上山又下山,問了許多人,方才找着,因為要到商務去。

    到了商務,卻雙扉緊閉着,原來今日是英國的EmpireDay,所以放假——聽說,上海也很熱鬧呢——但有好些公司,如先施等,卻又不放假休息,不知商務何以如此。

    無意中,走到一處風景很好的地方。

    峰回路轉,濃蔭如蓋,目光為之一亮。

    牆上寫着“ToThePeakTram”,我們便決定要到山巅去一遊。

    到了電車站,上了車,每人費了三角港洋(港洋較鷹洋貴,每鷹洋隻等于港洋九角)。

    電車動了,很峻峭的上了山,系用鐵繩拉了上去的。

    山上風光極好,回看山下,亦處處有異景。

    再上,則海霧彌漫,不見一物。

    下了電車,再往上走。

    前景不見,後景倒極佳,三五小島立于水中,群山四圍,波平如鏡,間有小輪舟在駛行着,極似西湖。

    坐電車下山時,系倒坐着,下面風物都看不見,所以還沒有上山的有趣。

    又坐了山下的電車,預備去吃飯。

    不料坐錯了一部。

    元度見方向不對,連忙下車,換了一部。

    香港電車(除了上山之車外)都是兩層的,上層極好。

    在一家小酒館中吃了飯,飯菜很不好。

    飯後,到先施公司買些東西,立刻都到海濱來,雇了一隻小舢闆回船,僅花了二角(我們并沒有還價),實在不貴。

    上船後,我們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未做。

    在香港果市上,見荔枝一顆顆的放在盤中,皮色淡紅,含肉極為豐滿,如二八少女,正在風韻絕世之時,較之上海所見者,不啻佳勝十倍。

    我們一個個都渴想一嘗。

    不料臨下船時,卻太匆匆了,都忘了這事。

    上船後與學昭談起,才不勝惋惜,然已來不及再去買了。

    這乃是遊港最歉怅之一事也!我想,假定有風雅知趣之港商,當此荔枝正紅之時,用了一隻小艇,張了小長幟,用紅字标着“荔枝船”三字,往來于海中求售,一定是生意甚佳的。

    其如無此“雅商”何! 說是下午四時開船,但卻遲到了六時方開。

    盡有時間上岸去買荔枝呢——真的,我們是太喜歡那微紅可愛的肥荔枝了——隻是太懶了,不高興再上岸去。

    “風雅的食欲”究竟敵不過懶惰的積習! 香港,全是一個人工的創造物,真不壞呢!全市街道比上海好,山上尤處處可見絕偉大的工程。

    惟間有太“人工”了的地方,也未免令人微微的失望。

    譬如瀑布和澗水,是如何的清隽動人的自然東西,他們卻用了方方整整的石塊,砌在水邊,有的幾條澗,卻更用了極齊嶄的石級,一路接續的鋪下去。

    這真完全失了絕妙的山水之風趣了!可是有兩點是他處絕比不上香港的:(一)我們常說的是“青山”,究竟“青”的山有幾處還不是非黃濁色的,便是濃綠色的,秀雅宜人的青色山,真是少見。

    香港的山卻真的是可愛的青,如披了淡青色紗衣的好女子,立在水中央,其翩翩的風度,不禁令人叫絕。

    (二)我們常說的是“綠水”,究竟“綠”的水又有幾處;還不是非淡灰色的便是蔚藍色的,綠綠的如壘了千百片的玻璃,如一大片絕茂盛的森林的綠的水,真是少見。

    香港的水,卻真是可愛的綠,全個海是綠綠的,且又是瑩潔無比,真如一個絕大的盈盈不波的溪潭,不像是海——真使我們見過墨色的北海,青灰色的東海,黃濁色的黃海的人贊歎不已! 下午洗了一次澡,隻有熱水,沒有冷水,累得滿身是汗。

    傍晚,風甚大,有絲絲的毛雨,夾在風中吹來。

    甲闆上不能坐立,隻得到了餐廳中。

    補寫了昨天的日記,并寫了今天的。

     八哥由澳洲到了香港,乘PresidentCleveland回滬。

    聞系今日動身。

    渴欲一晤,不料見報,Cleveland乃已于今早一時開走了。

     夜,甚熱,九時半即睡。

    作一夢,甚趣,記得在夢中曾大哭。

     二十五日 早起,天氣甚好。

    海水作蔚藍色,皎潔無比,與香港海中之水色又小同。

    一無波浪,水平如鏡,小波紋粼粼作皺,不似在大海中,乃似在西湖。

    天色亦作蔚藍色。

    偶有薄紗似的輕雲,飄綴于天上,其隽雅乃足耐人十日思。

    波間時有小魚,飛滑于水面,因太少,不能知其為何魚,惟其飛滑,甚似我們少時之用瓦片打水标,水面上起了一條長痕。

    有時,十數小魚,同時在波面上飛着,長痕十數條同時四向散開,至為有趣。

    燕子亦在水面飛着,追掠着小魚之類的食物,又輕迅,又漂亮。

    有時不願意飛了,便張開了飛着的雙翼,平貼于水面,因此身體可以不至于沉下,即在水面随波上下休息着。

    其閑暇不迫之态,頗使我心醉。

    大海中除了天與海外,一無所見,惟此二物,足系人思。

    偶有三輪舟,在遠處經過,一縷濃煙,飄浮于地平線上,亦甚可觀。

    今日天氣甚熱,幸得于甲闆尋得一陰涼處憩息着。

    讀了半課法文,又草草讀了沈伯英的《南九宮譜》。

     日來,精神甚好,食量大佳,每餐都感不足,未到開飯時即已覺餓。

     茶後,買了十二個法郎的明信片,又去寄了給箴的及給調孚他們的信。

    寄了十幾張明信片送給商務諸友。

     晚,沐浴,寫了一篇《浮家泛宅》,預備給第二個“Athos專号”用。

    聞後天下午四時,可到西貢,約停四天。

    明天即可将第二個“Athos專号”的全稿寄給《文學周報》了。

     二十六日 上午,在甲闆上坐着,開始讀法文,向一個紅鼻子的法國軍官請教。

    他很肯細心的教。

    我應該記着,他是我第一個法文教師呢!吃飯時,他就坐在我們鄰桌。

    那些軍官們都很客氣;我們的同伴各都找到了一個兩個法文教師,且都在他們之中找着。

     中午,洗了一個澡,因昨夜說洗,實在未洗也。

     下午,坐在甲闆上,吹着海風,很安逸,談着,笑着,正如坐在家中天井裡一樣。

     傍晚,正在晚餐時,突見窗洞口現出藍色,真藍得可愛,如藍寶石一樣;壁是白的,窗口是金色的,而窗中卻映着那末可愛的藍色! 夜,寫了一篇《海燕》。

     天氣漸變,風很大,雨點亦不少,甲闆上不能坐,隻得去睡。

    時已十時。

    船頗颠,然已入睡,亦不覺也。

     開船停船的時間表,昨日才抄得,今錄一份奉上。

    所謂“8H”者,即上午八點鐘也,所謂“16H”者,即下午四時也。

    自五月二十一日下午二時半開船,至六月二十五日正午十二時方到馬賽。

    在路上要經過一個月零五天。

    現在才過了七天呢! 數日來未抄菜單,茲就記憶所及者抄錄于下: 二十四日(午)牛肉,雞飯,雞肉,蘋果。

     (夜)飯湯,牛肉,黃豆,香蕉。

     二十五日(午)牛肉雜菜,小豆,豬肝,蘋果。

     (夜)黃豆湯,牛肉,茄子肉餅,杏仁葡萄幹。

     二十六日(午)冷盆(牛肉),雞蛋,通心粉牛肉,杏仁葡萄幹。

     (夜)黃豆湯,綠菜泥,生菜雞,布丁,蘋果。

     如此瑣瑣記錄者,或可作為後來旅行者坐法國船之指南也。

    廚子烹調頗佳,牛肉尤其好吃。

    惟間有難吃或吃不慣之菜,如綠菜泥之類。

    又每飯必有幹牛酪,我們都不吃。

    菜的分量不多,很容易餓。

    我們也沒有吃零食,因此,倒可以減少暈船的危險。

     二十七日 早晨起床得很早,有大風,後又下雨不已。

    很難過,似乎要嘔吐,連忙吃了暈船藥,又在甲闆上坐了許久,到了十時,方才安舒如常。

    虧得昨天船上張了天幔,不然,悶在屋裡一定要吐。

    這是歐行第一次遇到的風波,青色的海水,洶湧的奔騰着,浪頭很大很高,幾個女客們,居然有卧床不能起立者,因為船不小,所以還平穩,然船身已傾側,正在閑談間,忽已見到陸地,昨日本已見陸,後來又不見了。

    現在再度遇到,不覺為之一喜。

    午餐後,不知不覺的船已進了西貢的港口。

    兩岸很窄,都是矮樹雜草,滿目的蓬勃的綠色。

    我們很奇怪,這末大的船,竟能駛進這末窄小的河道——這河道,大似平常我們清明上墳時經過的較闊之河道。

    差不多船旁離岸隻有一二丈,岸上的一草一樹都俯看得很清楚。

    河岸很低,離水至近。

    許多樹都半植在水中;沒有一所房屋。

    突然的,在河岸的一邊,有一所洋房立着,房的左右,植着亭亭的碧綠的棕榈樹和頂着極紅極紅的花或果的不知名的大樹;那樣美麗的一塊好景呀,我們見之真如在沙漠中見到了一塊綠洲,除了驚詫贊歎,别無他話可說。

    這是我們見到熱帶風物的第一次!過此後,河身反倒寬闊了,船更傾側得利害。

    下午二點鐘時,船便到岸了。

    西貢的埠頭,并不怎麼熱鬧。

    幾輛汽車,後來又來了幾輛人力車,幾十個接客的人和苦力,幾間半洋式的房子,再加七八個下船的旅客,如此而已,還沒有上海埠頭那末熱鬧,還沒有香港海面上有那末多的汽船,大輪舟,小舢闆如穿梭似的往來着。

    一片黃色的河水,幾葉小舟容于其間,這是西貢呀,我們将在此停舶三天以上之西貢呀! 我們的護照,前一天已由三等艙的艙長取去,預備代我們向西貢警署蓋印了。

    船到了不久,即将已蓋好印的護照交還給我們。

     一個賣明信片者上船來兜賣他的貨物,又有洗衣服者上來取衣服去洗。

    安南人,完全是我們的一個樣子的人呀;那位艙長,将那位賣明信片者一手叉出艙外,軍官們對他的态度也不大好。

    唉,這是安南人呀!有一個同船的安南兵對同船的一位謝君說:“我們不願為異族所統治,我們甯願為同種的人所統治!”這是多麼一句帶血的話呀! 二十八日 昨夜有微雨,同徐、魏二君及幾位華僑,一同上岸去遊看西貢風物。

    出了碼頭不久,即至大街。

    道中擺了許多貨攤。

    車道不大,泥水淋漓,倒是行人道闊大,擺了一行貨攤之外,還有很闊的路,給行人走。

    街上開店擺攤者多為廣東人,招牌亦多用中國字,驟見之,不相信是走在法國人統治的西貢道上。

    咖啡館電光淡綠,細綠的竹簾低垂着,似有涼氣從屋中吹出。

    門前是幾棵植在木桶中的棕榈樹。

    一家家住戶也都布置得很雅緻。

    但夾于他們之中的卻是不在少數的挂着“公煙開燈”的鴉片煙店。

    這是西貢的特色! 夜中所見的西貢,完全是中國人統治着的西貢。

     今天早起,我們五個人一同到植物園去,每人車資三角,坐的是人力車。

    但路卻不遠。

    植物園中動物很多,風物亦佳。

    有虎,豹,象,熊,猴子等等,還有各式各樣的飛禽。

    因為我立在草地上照相,幾乎闖禍,我們不知道他們的草地是禁止人走的,虧得有一群相識的法國軍官走過,方才解了圍。

    我們心裡都不大高興。

     下午,偕了徐、魏、袁及二位法國軍官同出。

    我們見到了禮拜堂,總郵局及其他法國人公共場所。

    這時的西貢,乃是法人的西貢了,與昨夜的完全不同。

    昨夜的西貢,無異于上海,無異于北京,今日的卻大不相同了。

    不僅有勝于上海,香港,直是一個小規模的巴黎城了。

    到處都是高大的熱帶樹,都是碧綠的小草地,都是精美的建築。

    這條街道是兩行綠林,如穹門似的張蔽于天空,那條路也是如此。

    間有如火似的血紅的花朵,綴于高樹頂上,映于綠葉叢中,更見其秀媚無比。

    紅色的花瓣,零落的散堕于行人道旁的綠草茵上。

    幾乎到處都是公園了!我很後悔,昨天差評了西貢!非真知灼見,非自己有深入真切的觀察,真不易下評語也。

    由教堂街轉到公園,面積不很大,而與植物園又不同。

    沒有别的布置,除了平鋪的綠草與大樹,然已足動人了。

    這時天色驟變,雨點疏疏的落下。

    我們雇了人力車到一家咖啡館中,吃了些啤酒與汽水。

    又吃了幾隻檬果,價很便宜,而香色都較上海出售者為佳勝。

    出咖啡店後,到照相館中洗了幾卷照片,即回船。

    船上很忙亂,因為運貨,甲闆上幾乎不能立足。

    不久,即到房中去睡了。

    很熱,有汗。

    天将明時,做了一個夢,夢見箴正在預備護照,要到歐洲來,且似有一個小孩子同來,正在這時,頭頂上鐵與木相碰的聲音繼續的響着,竟為它驚醒了這一場好夢。

     昨夜(二十七日)閑遊時,曾買了一大支香蕉回來;這肥短的黃色果,較之上海所見者亦不大同。

    曾見了大木梨,要買兩隻,叫價一元,又要買一隻刺果(顔色有綠有黃),卻要一元半,都未買。

    也許他們是欺騙異鄉人呢。

    又吃了三隻椰子,每隻倒隻要一角,并不貴。

     二十九日 晨起,赴岸。

    偕同魏、袁及一個法國軍官,同去取照片;照片共二卷,在上海所照者都極好,此後所照的則模糊不清。

    可惜因僅顯像而未印出,不能寄回給親友們看。

    又到大市場,與上海的差不多,僅外圈多雜貨攤一層。

    買了一個大婆羅蜜。

    欲買安南文的《鳳儀亭》諸書,要五角一本,太貴,故未買。

    下午,下雨,與魏、袁同去理發,理發所為廣東人所開。

    西貢交通器具甚奇,多用牛車,又有小火車。

     三十日 六時開船。

    今日風浪頗大,一點事也沒有做。

    午睡了一會,睡後,上甲闆小坐。

    頭頗暈。

    吃了一副暈船藥,略覺好些。

    晚餐仍可吃得下。

    頗有幾個人在嘔吐。

     三十一日 西貢給我們的印象,并不怎麼好。

    但安南的衣服起居,則頗有古風。

    他們主要的交通物是牛車,常用兩隻很壯健的牛拖着,車上可裝載不少的東西。

    這種車在我們中國是早已消滅了;再有一張明信片,上畫一個老人,悠然自得的坐在椅上,以他的過長的指甲自誇着,這也是我們所不大見的。

    我們中國人在那邊頗有些勢力,占商業的中心,然在政治上則絕無插足地。

    我以為隻求能安分營商而已,永遠不想參預政治也。

     昨日早晨風波甚大,倚在船欄上,白浪沫可以飛濺到臉上來,這是第一次的大風浪呢。

    下午,又下了大雨,我們由頭等艙的甲闆上回到餐廳,然今日則天氣頗好,并不暈船。

    寫了三封信到上海去! 六月 一日 早起,洗了一個澡,換了一身衣服。

    将到新加坡了,大家都立在甲闆上。

    小島沿途皆是。

    陽春晨風,在在皆足悅人。

    遇三個華僑,他們是複旦學生,預備回家,他們的家即在新加坡;還有一個謝君,燕大畢業,再有三位紀姓兄妹,年紀很輕,也是由上海回家的。

    他們都要等到新加坡警察上船驗過護照後,方可上岸。

     船停在海中,有幾葉小舟,如兒童的玩具似的(我起初真以為是那裡淌來的小紙船呢),從遠處趕來。

    到了近處,方才知道有人坐在上面。

    他們叫道“Madame,Alamer”(太太,到海中去),我們才知道他們是潛水取錢的乞兒。

    當時有好幾個人抛下銀錢去(銅元他們不要),他們如青蛙似的,潛泅入水中,立刻便把抛下的錢取在手中了。

    我也抛下兩個角子下去。

    他們那樣伶俐的身段與技術,真足令初見者為之驚奇不已。

    警察恰在這時來了,我們的艙長,把那幾位到新加坡去的人推到頭等艙去。

    因為他們在那裡驗護照。

    所有這幾位注冊學生的人,護照都為他們扣留,說停一會再要問一問。

    我們頗為之氣憤。

    新加坡,乃至南洋的一切地方,都應該是我們中國的,它們都是我們開辟的,一切文化風俗都是中國的。

    如今乃為異族所宰割,壓迫,我們豈能忍受到底!謝君說,期以十年,試看我們的手段! 船終于傍岸了,他們又被問了一次,護照還是不發還,除了一位紀姓的女孩子的以外,說:明天可到警察局裡去取。

    我們很想上岸,怕不能上去。

    後來,他們說可以自由上下,方才偕魏、徐二君同上,雇了一輛馬車,說明來回共洋一元五角。

    那位年老的土耳其(?)車夫,态度倒很好。

    我們買了些暈船藥,換了些錢,到一家廣東人開的冰店裡吃些冰,便又回來了,隻多給了他五分錢,他已很高興!在碼頭上買了些雜物,如小象,郵票之類,預備寄回家去給箴。

    新加坡靠近赤道,然我們并不覺得很熱。

    下午六時,開船西行。

    現在是别了中國海,進入印度洋了,要六月七日才到科侖布呢。

    希望不遇着大浪!希望暈船藥用不着! 五日 連日被印度洋的波浪,颠簸得頭腦浮漲,什麼事也不能做,連法文也不念了,隻希望早日到科侖布,艙裡是不敢留着,怕要暈船,終日隻坐在甲闆上——除了吃飯的時候;走路時,兩足似乎不踏在實地上,隻是飄飄的浮浮的,如虛踐在雲霧中。

    到現在才覺得海行是并不怎麼快樂!下午,船上又宣布:明日下午二時可到科侖布,這是比預定的早到一天了。

    我們是如何的高興呀!大家都忙着寫稿,預備寄回去。

    我一個字也不能寫,還是《Alamer》那一篇。

     六日 聽說昨夜風浪很大,但我不覺得。

    曾做了一夢,夢見在家中,與箴相聚談話;醒來時,卻仍是一個人躺在床上,很難過。

    窗洞外還黑漆漆的。

    不覺的又睡了一會。

    起來,已近八時。

    吃早茶時,我是最後的一個了。

    告牌上又宣布:今日下午二時半到科侖布,明日上午六時開船。

    望陸地如饑渴的我們,見到達期遲了三時,很不高興。

    上午,寄出好幾封信,“Athos專号”(三)的稿,亦寄出。

    飯後,計算到科侖布還要五六小時呢!我真有點怕看見海;那濁藍的海水,永遠的起伏着,又罩之以半清半濁的天空,船上望之,時上時下,實在是太令人厭倦了。

    “有意等待,來得愈慢”。

    怎麼還不到呢?沒有一個人不焦急着。

    突然前面天空有一堆濃雲聚着,我猜想,快要下雨了。

    不及我們起來躲避,那雨點已猛惡的夾在狂風中吹落,正向着我們吹落!連忙用帆布椅子做臨時帳篷去擋住它時,已淋得一身濕了。

    虧得一二分鐘後,船已駛過這堆雨雲,太陽又光亮的照着甲闆。

    濕淋淋的帆布椅和微潮的衣服,不久即幹了。

    在這時,在北方,已有一縷陸地的痕子可見,也偶有輪舟及帆船在遠處天邊貼着。

    這是将近海岸的表示。

    等待着,還有兩小時可到呢。

    果然到了三時半,科侖布的多樹的岸方出現于我們的北面。

    船緩緩的駛着,等待領港者導引入港口。

    港口之前,有兩道長壩,如雙臂似的,伸入海中,壩上有燈塔幾座。

    船都停在壩内,那裡是浪花輕飛,水紋粼粼,很平穩的;壩外則海濤洶湧得可怕。

    宛如兩個世界。

    大海的水,與石壩時起沖突,一大陣的浪花,高出于壩面幾及丈,落下時,壩岸邊便如瀑布似的挂下許多水。

    這是極壯觀的景狀;海甯所見的浪頭,真遠不及它。

     船進港口,停在水中。

    我們到頭等吸煙室将護照給英國警官蓋印後,即可上岸。

    走到梯邊,有一個屠戶似的岸上警察印度人,在查護照,隻有已蓋過“允許上岸”的印子者,方許下梯。

    那些下船的人真多!可見大家都渴望着陸地。

    我們仍隻三個人,徐,魏和我。

    MM公司預備了一隻汽船送我們上岸。

    上岸時已經四點半。

    日影已漸漸淡黃了。

    換了錢;一百佛郎,可換十個半盧比。

    即上一個汽車,他們兜攬生意甚勤,兜攬的是一個老印度人彼得。

    說好每點鐘四個盧比,以兩點鐘為限。

    先到公園。

    沿途街道很窄,一切都是新鮮的。

    汽車夫到處指點。

    公園中樹木都是印度的,與我們大不相同;到處是香氣,似較西貢公園好得多了。

    繼到博物院,他們已将關門了,草草由院役領看一周即出,并不大。

    空地上有許多動物,但也隻限于小動物,并無大者。

    其中有蛇名Copla者,乃我第一次見到的,雖然聞名已久。

    聞廊下有明永樂間鄭和所立碑,因時促未見。

    繼到大佛寺,完全是新式建築,一切都似新的。

    大佛偃卧于大殿中,四周都是“獻桌”,大理石的,桌上放了許多花;那些不知名的花,香氣撲鼻。

    有窮人曾以此花來兜賣,以無零錢,隻好不買。

    地上極清潔,凡參觀者都要脫了鞋子才可進去。

    牆上都是壁畫;卧佛之左近,都是小佛,面貌都類歐人,與我們在國内所見者迥異。

    大殿甚小,遠不及靈隐及其他寺觀之偉大也。

    繼坐汽車上山,随即下山,到碼頭時,恰恰二小時。

    給了他們十個盧比。

    他們并不争多論少,說了聲謝謝。

    還向他們問明了到青年會的路。

    我們在會裡吃了晚餐。

    他們吃的一種米飯,很奇異;一盤飯,六個小碗,盛着菜,不知何物。

    我們可惜沒有要一盤來嘗嘗。

    最後,吃到一種水果,瓜類,綠皮黃心,甜而香,真可算是香瓜,還帶些檬果味。

    飯後,在街上閑步,有許多店家來兜生意,很讨厭;還有幾個流人,向我們招呼道:“Lady,Lady。

    ”我們隻好一切不理會。

    在一家藥房裡,見到報紙,知奉軍在河南大敗的消息,為之一慰。

    九時,回到碼頭仍坐MM公司預備的汽船回來。

    在汽船上遇到一位中國女子,她是坐Sphinx回國的;這隻汽船也送客上Sphinx,略談了一會。

    汽船九時半才開。

    我們到船時,大家都已睡了。

    科侖布附近有甘底者,系佛之故鄉,惜不及去一遊。

     七日 晨起,船已開行,也不知是何時出港的。

    大浪起伏,船甚颠簸。

    上午尚好,下午則加之以狂風,甲闆上幾乎立不住。

    看布告,闆上所示,我們離亞丁尚有二○三○哩,至少印度洋上生活再要過六天以上。

    終日是黑色的海,重濁的天,真是太單調了。

    我甚至不敢把眼去望海水;隻好常閉着眼。

    有人說,清閑是福。

    我在此,連書都不能看,字都不能寫,終日躺在椅上閉目養神,真是清閑極了。

    然而我覺得是無邊的厭倦,是時光的太悠久;吃了早點,等着早餐的鈴聲,吃了早餐,又要等着吃午飯的鈴聲……吃了晚餐後,再盼的早早的到了九點十點,好去睡(早睡怕半夜醒來更苦)。

    并不是為吃,為睡,為的是好将這一日度過!然而這其間的一分一秒,一點兩點是如何的過去的慢呀!真的,我是沒有以前的好興趣了。

    幸而,還不至大暈船,飲食還照常。

    惟一的足以鼓動興趣者是遠遠的見了一縷煙,是望着來舟漸近,漸漸的過去;然而這是一日至多不過一次而已。

    偶然的倚在船欄上,望着船頭所激起的白浪,有時竟濺及甲闆,氣勢雄偉而美麗,較之在中國海上所見者大不相同。

    這才可算是海浪!印度洋之足以動人者惟此而已。

    然而這是天天見到,刻刻見到的,久看也覺得淡然了。

    下午,看戈公振的《歐遊通信》,覺他所見與我們略有不同。

    他說過Diebont時,要經流淚岬,浪頭極大。

    我不禁為之凜然。

    夜,讀春台的《歸航》,其中《船上的小孩子們》一篇,很使我感動。

    他對于印度洋的浪并不十分覺得可怕,倒是出西貢向東時的風浪使他暈船了(香港海也使他害怕);這是與我們的經驗,完全不同的。

    大約他回國時是冬天,所以海上情形不同些。

    夜睡甚安。

     八日 晨起匆匆的吃了茶,即上甲闆。

    還是不斷的海,海,海,還是搖動不定的天空。

    然精神甚好。

    寫了給祖母,嶽父及箴的信。

    因為有事忙着,倒不覺得日子長了。

    學昭女士今日第一次暈船,沒有吃午飯。

    葡萄牙婦人也沒有吃。

    我看她們真是苦悶。

    海行一覺暈船,真比坐獄還要難過!下午,船長宣布,昨日隻行了二百九十哩,到亞丁還有一七四〇哩,還要六天工夫才到呢!唉!好悠久的海程呀!這六天定較在上海一年還要長久呢!一個法國軍官跑來對我說,有一個兵問起我,他是高的親戚;我立刻便知道他是十一嫂的兄弟了。

    他名TernbertRine,在四等艙中。

    我叫這軍官伴我去尋他,方才認識了,因為言語不大通,隻說得一二句話。

    這位介紹的軍官人很好,乃是我們的法文教師。

     有一個安南兵,蹲存三等艙甲闆上,被一個大胖子的軍官呼叱下艙了,那樣的呼叱态度,我永不能忘。

    可憐的亡國軍人! 下午茶點不曾下去吃;昨天也沒有吃。

    那樣的茶點,實在不足引誘我下艙去。

    我自己把帶來的餅幹拿上甲闆來吃。

    這是第一次吃自己的幹糧。

    “CreamCraker”我向來在家是不高興吃的,然而在這時卻覺得它是鮮美無比。

     三等艙中有好些怪客,男的女的都有,有暇,當描寫他們一下。

     安南人很喜歡問東西的價錢;眼鏡,照相機,自來水筆都問過了,現在,見了餅幹,又問是多少錢了! 九日 昨夜做了一夢,仿佛是與箴臨别時的情景;欲留戀而又不能留戀,将别離而又不忍别離,此時心意,在夢中又重溫一過了。

    醒後,天色已将明。

    很難過!本想早早起身到船面上看日出,因懶于起床,一翻身又睡着了。

    直到了将八時方出房吃早茶。

    上午寄了數信。

    下午,異常的無聊,由甲闆上回到房裡,睡了一會。

    寫《回過頭去》,未一頁而又放下了。

    自上船以來,沒有如此的心緒惡劣過。

    晚餐後,在甲闆上坐到七時。

    看幾個妓女與軍官們在調情賣俏。

    甚覺厭惡! 十日 将醒時又做了許多雜亂的夢。

    上午,繼續寫《回過頭去》,至下午茶時方寫畢!乃記載上海之諸友與當時遊蹤者。

    拟先寄信給君箴他們看看,由他們決定發表與否。

    今天浪頭甚大,學昭女士一天沒有吃飯。

    下午吃茶後,水手來拆了天篷去,我們很怕,因為這是将有大風浪之征象。

    聽說,明早有風浪;将奈何?!預先吃了一服暈船藥。

    天呀,這樣無風的浪已經颠簸得人夠受的了,再加以“風”,奈何,奈何?!學昭女士很苦惱的說:“還是勸君箴女士不要到歐洲來好!”她前些時候,是很勸君箴來的,如今卻以己度人,勸她不要來,真有戒心了!夜間,月亮銀光似的曬照在甲闆上。

    不久,即去睡。

     回過頭去(附錄) ——獻給上海的諸友 回過頭去,你将望見那些向來不曾留戀過的境地,那些以前曾匆匆的吞嚼過的美味,那些使你低徊不已的情懷,以及一切一切;回過頭去,你便如立在名山之最高峰,将一段一段所經曆的勝迹及來路都一一重新加以檢點,溫記;你将永忘不了那蜿蜒于山谷間的小徑,襯托着夕陽而愈幽倩,你将永忘不了那滿盈盈的綠水,望下去宛如一盆盛着綠藻金魚的晶缸,你将忘不了那金黃色的寺觀之屋頂,塔尖,它們聳峙于柔黃的日光中,隐若使你憶記那屋蓋下面的偉大的種種名迹。

    尤其在異鄉的客子,當着凄凄寒雨,敲窗若泣之際,或途中的遊士,孤身寄迹于舟車,離愁填滿胸懷而無可告訴之際,最會回過頭去。

     如今是輪到我回過頭去的份兒了。

     孤舟——舟是不小,比之于大洋,卻是一葉之于大江而已——奔馳于印度洋上,有的是墨藍的海水,海水,海水,還有那半重濁,半晴明的天空;船頭上下的簸動着,便如那天空在動蕩;水與天接處的圓也有韻律的一上一下移動。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是如此。

    沒有片帆,沒有一縷的輪煙,沒有半節的地影,便連前幾天在中國海常見的孤峙水中的小島也沒有。

    呵,我們是在大海洋中,是在大海洋的中央了。

    我開始對于海有些厭倦了,那海是如此單調的東西。

    我坐在甲闆上,船欄外便是那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

    勉強的閉了兩眼,一張眼便又看見那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

    我不願看見,但它永遠是送上眼來。

    到艙中躺下,艙洞外,又是那奔騰而過的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

    閉了眼,沒用!在上海,春夏之交,天天渴望着有一場舒适的午睡。

    工作日不敢睡;可愛的星期日要預備設法享用了它,不忍睡。

    于是,終于不曾有過一次舒适的午睡。

    現在,在海上,在舟中,厭倦,無聊,無工作,要午睡多麼久都不成問題,然而奇怪!閉了眼,沒用!臉向内,向外,朝天花闆,埋在枕下,都沒用!我不能入睡。

    艙洞外的日光,映着海波而反照入天花闆上,一搖一閃,宛如濃蔭下樹枝被風吹動時的日光。

    永久是那樣的有韻律的一搖一閃。

    船是那樣的簸動,床墊是如有人向上頂又往下拉似的起伏着;還是甲闆上是最舒适的所在。

    不得已又上了甲闆。

    甲闆上有我的躺椅。

    我上去了見一個軍官已占着它,說了聲“Pardon”,他便立起來走開,讓我坐下了。

    前面船欄外是那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左右盡是些異邦之音,在高談,在絮語,在調情,在取笑,面前,時時并肩走過幾對的軍官,又是有韻律似的一來一往的走過面前,好似肚内裝了發條的小兒玩具,一點也不變動,一點也不肯改換他們的路徑,方向,步法。

    這些機械的無聊的散步者,又使我生了如厭倦那深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似的厭倦。

     一切是那樣的無生趣,無變化。

     往昔,我常以日子過得太快而暗自心驚,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如白鼠在籠中踏轉輪似的那末快的飛過去。

    如今那下午,那黃昏,是如何的難消磨呀!铛铛铛,打了報時鐘之後,等待第二次的報時鐘的铛铛铛,是如何的悠久呀!如今是一時一刻的挨日子過,如今是強迫着過那有韻律的無變化的生活,強迫着見那一切無生趣無變動的人與物。

     在這樣的無聊中,能不回過頭去望着過去麼? 呵,呵,那末生動,那末有趣的過去。

     長臉人的愈之面色焦黃,手指與唇邊都因終日香煙不離而形成了洗滌不去的垢黃色,這曾使法租界的偵探誤認他為煙犯而險遭拘捕,又加之以兩劈疏朗朗的往下堕的胡子,益成了他的使人難忘的特征。

    我是最要和他打趣的。

    他那樣的無抵抗的态度呀! 伯祥,圓臉而老成的軍帥,永遠是我們的顧問;他那談話與手勢曾迷惑了我們的全體與無數的學生;隻有我是常向他取笑的,往往的“伯翁這樣,伯翁那樣”的說着,笑着;他總是淡然的說道:“伯翁就是那樣好了。

    ”隻有聖陶和颉剛是常和他争論的,往往争論得面紅耳熱。

     予同,我們同伴中的翩翩少年;春二三月,穿了那件湖色的紡綢長衫,頭發新理過,又香又光亮,和風吹着他那件綢衫,風度是多麼清俊呀!假如站在水涯,臨流自照,能不顧影自憐,可惜閘北沒有一條清瑩的河流。

     聖陶,别一個美秀的男性;那長到耳邊的胡子如不剃去,卻活是一個林長民——當然較他漂亮——剃了,卻回複了他的少年,湖色的夾綢衫:漂亮——青緞馬褂,必恭必敬的舉止,唯唯呐呐若無成見的謙抑态度,每個人見了都要疑心他是一個“老學究”。

    誰也料不到他是意志極堅強的人。

    這使他老年了不少,這使他受了許多人的敬重。

     東華,那瘦削的青年,是我們當中的最豪邁者。

    今天他穿着最漂亮的一身冬衣,明天卻換了又舊又破的夾衣,凍得索索抖:無疑的,他的冬衣是進了質庫。

    他常失蹤了一二天,然後又埋了頭坐在書桌上寫譯東西,連午飯也可以不吃,晚間可以寫到明天三四點鐘。

    他可以拿那樣辛苦得來的金錢,一擲千金無悔。

    我們都沒有他那樣的勇氣與無思慮。

     調孚,他的矮身材,一見了便使人不會忘記。

    他向不放縱,酒也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