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二 蕺山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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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而後靈,則心之與性,斷然不能為一物矣。

    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氣聚而有形,形載而有質,質具而有體,體列而有官,官呈而性着焉,於是有仁義禮智之名。

    仁非他也,即恻隐之心是;義非他也,即羞惡之心是;禮非他也,即辭讓之心是;智非他也,即是非之心是也。

    是孟子明以心言性也。

    而後之人,必曰心自心,性自性,一之不可,二之不得,又展轉和會之不得,無乃遁已乎!至《中庸》則直以喜怒哀樂,逗出中和之名,言天命之性,即此而在也,此非有異指也。

    恻隐之心,喜之變也;羞惡之心,怒之變也;辭讓之心,樂之變也;是非之心,哀之變也。

    是子思子又明以心之氣言性也。

    子曰:“性相近也。

    ”此其所本也。

    而後之人,必曰理自理,氣自氣,一之不可,二之不得,又展轉和會之不得,無乃遁已乎!嗚呼!此性學之所以晦也。

    然則尊心而賤性,可乎?夫心囿于形者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也,上與下一體兩分,而性若踞于形骸之表,則已分有嘗尊矣。

    (《原性》) 故将自其分者而觀之,燦然四端,物物一太極;又将自其合者而觀之,渾然一理,統體一太極。

    此性之所以為上,而心其形之者與?即形而觀,無不上也;離心而觀,上在何處?懸想而已。

    我故曰:“告子不知性,以其外心也。

    ”先儒之言曰:“孟子以後道不明,隻是性不明。

    ”又曰:“明此性,行此性。

    ”夫性何物也,而可以明之?隻恐明得盡時,卻已不是性矣。

    為此說者,皆外心言性者也。

    外心言性,非徒病在性,并病在心,心與性兩病,而吾道始為天下裂。

    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則謂之性本無性焉,亦可。

    雖然,吾固将以存性也。

    (《原性》) 極天下之尊,而無以尚,享天下之潔淨精微,純粹至善,而一物莫之或撄者,其惟人心乎?向也委其道而去之,歸之曰性。

    人乃眩鹜於性之說,而伥伥以從事焉,至畢世而不可遇,終坐此不解之惑以死,可不謂之大哀乎?自良知之說倡,而人皆知此心此理之可貴,約言之曰:“天下無心外之理。

    ”舉數千年以來晦昧之本心,一朝而恢複之,可謂取日虞淵,洗光鹹池,然於性猶未辨也。

    予請一言以進之曰:“天下無心外之性。

    ”惟天下無心外之性,所以天下無心外之理也。

    惟天下無心外之理,所以天下無心外之學也。

    而千古傳心之統,可歸於一,於是天下有還心之人矣。

    向之妄意以為性者,元來即此心是,而其認定以為心者,非心也,血氣之屬也。

    向也以氣血為心,幾至仇視其心而不可迩,今也以性為心,又以非心者分之為氣血之屬,而心之體乃見其至尊而無以尚,且如是之潔淨精微,純粹至善,而一物莫之或撄也。

    惟其至尊而無以尚,故天高地下,萬物散殊,惟心之所位置而已矣。

    惟其潔淨精微,純粹至善,而一物莫之或撄,故大人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兇,惟心之所統體而已矣。

    此良知之蘊也,然而不能不囿於氣血之中,而其為幾希之呈露,有時而虧欠焉,是以君子貴學也。

    (《原學》)  學維何?亦曰與心以權而反之知,則氣血不足治也。

    于是順緻之以治情,而其為感應酬酢之交,可得而順也。

    于是逆緻之以治欲,而其為天人貞勝之幾,可得而決也。

    于是精緻之以治識,而其為耳目見聞之地,可得而清也。

    于是雜緻之以治形治器,而其為吉兇修悖之途,可得而準也。

    凡此皆氣血之屬,而吾既事事有以治之,則氣血皆化為性矣。

    性化而知之良乃緻,心愈尊,此學之所以為至也與?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

    ”古人全舉之,而陽明子專舉之也。

    (《原學》) 證學雜解 天命流行,物與妄,此所為“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也。

    此處并難着誠字,或妄焉亦不容說。

    妄者真之似者也,古人惡似而非,似者,非之微者也。

    道心惟微,妄即依焉,依真而立,即托真而行,官骸性命之地,猶是人也,而生意有弗貫焉者。

    是人非人之間,不可方物,強名之曰妄。

    有妄心,斯有妄形,因有妄解識,妄名理,妄言說,妄事功,以此造成妄世界,一切妄也。

    則亦謂之妄人已矣。

    妄者亡也,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

    ”一生一死,真妄乃見,是故君子欲辨之早也。

    一念未起之先,生死關頭,最為喫緊。

    于此合下清楚,則一真既立,群妄皆消。

    即妄求真,妄非真。

    以心還心,以聰明還耳目,以恭重還四體,以道德性命還其固然,以上天下地往古來今還宇宙,而吾乃俨然人還其人,自此一了百當,日用間更有何事?通身仍得個靜氣而已。

     人心自妄根受病以來,自微而着,益增洩漏,遂受之以欺。

    欺與慊對,言虧欠也。

    《大學》首嚴自欺,自欺猶雲虧心。

    心體本是圓滿,忽有物以撄之,便覺有虧欠處。

    自欺之病,如寸隙當堤,江河可決。

    故君子慎獨之功,隻向本心呈露時,随處體認去,便得全體熒然,真天地合德,何慊如之!慊則誠,閑居之小人,揜不善而着善,亦盡見苦心。

    雖敗缺盡彰,自供已确,誠則從此便誠,僞則從此滋僞。

    凜乎,凜乎!複雲不遠,何祗于悔。

     自欺受病,已是出人入獸關頭,更不加慎獨之功,轉入人僞。

    自此即見君子亦不複有厭然情狀,一味挾智任術,色取仁而行違。

    心體至此百碎,進之則為鄉原,似忠信,似廉潔,欺天罔人,無所不至,猶宴然自以為是,全不識人間有廉恥事。

    充其類為王莽之謙恭,馮道之廉謹,弑父與君,皆由此出。

    故欺與僞雖相去不遠,而罪狀有淺深,不可一律論。

    近世士大夫受病,皆坐一僞字,後人呼之曰“假道學”。

    求其止犯欺者,已是好根器,不可多得。

    劉器之學立誠,自不妄語始,至七年乃成。

    然則從前語亦妄,不語亦妄,即七年以後,猶有不可問者。

    不觀程伯子喜獵之說乎?自非妄根一路,火盡消,安能并卻喉子,默默地不動一塵?至於不得已而有言,如洪鐘有叩,大鳴小鳴,适還本分,此中仍是不出來也。

    如同是一語,多溢一字,輕一字,都是妄,故雲戲言出於思。

    七年之功,談何容易?不妄語,方不妄動,凡口中道不出者,足下自移不去,故君子之學,置力全是躬行,而操心則在謹言上,戒欺求慊之功,于斯為要。

    《易》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裡之外應之,況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裡之外違之,況其迩者乎?”嗚呼!善不善之辨微矣哉。

     心者,凡聖之合也,而終不能無真妄之殊,則或存或亡之辨耳。

    存則聖,亡則狂,故曰克念作聖,妄念作狂。

    後儒喜言心學,每深求一步,遂有識心之說。

    又曰:“人須自識其真心。

    ”或駁之曰:“心能自識,誰為識之者?”餘謂心自能識,而真處不易識,真妄雜揉處,尤不易識,正須操而存之耳。

    所雲存久自明是也。

    若存外求識,當其識時,而心已亡矣。

    故識不待求,反之即是。

    孟子曰:“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人自放之耳。

    ”乃夫子則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

    ”須知此心,原自存,操則存,又何曾加存得些子?存無可存,故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

    ”至此方見此心之不易存,所以孟子又言“養心”,知存養之說者,可與識心矣。

     良心之放也,亦既知所以放之矣。

    初求之事物之交,而得營搆心,其為營與搆,日不知凡幾;繼求之應感之際,而得緣着心,其為緣與着,日不知凡幾;又求之念慮之隐,而得起滅心,其為起與滅,日不知凡幾;又進求之靈覺之地,而得通塞心,其通與塞,日不知凡幾;又求之虛空之玄漠,而得欣厭心,欣與厭,又日不知凡幾。

    以是五者徵心,了不可得。

    吾将縱求之天地萬物,而得心體焉。

    其惟天理二字乎?天理何理?歸之日用。

    日用何用?歸之自然。

    吾安得操功自然者,而與之語心學也哉! 甚矣,事心之難也!間嘗求之一覺之頃,而得湛然之道心焉。

    然未可為據也,俄而恍惚焉,俄而紛纭焉,俄而雜揉焉,向之湛然覺者,有時而迷矣。

    請以覺覺之,於是有喚醒法,朱子所謂“略綽提撕”是也,然已不勝其勞矣。

    必也求之本覺乎?本覺之覺,無所緣而覺,無所起而自覺,要之不離獨位者近是,故曰:“闇然而日章。

    ”闇則通微,通微則達性,性則誠,誠則真,真則常,故君子慎獨。

    由知覺有心之名,心本不諱言覺,但一忌莽蕩,一忌儱侗。

    儱侗則無體,莽蕩則無用,斯二者皆求覺於覺,而未嘗好學以誠之,容有或失之似者,仍歸之不覺而已。

    學以明理而去其蔽,則體物不遺,物各付物,物物得所,有何二者之病?故曰:“好智不好學,其蔽也賊。

    ” 古人隻言個學字,又與思互言,又與問并言,又兼辨與行,則曰五者廢其一,非學也。

    學者如此下工夫,盡見精實,徹内徹外,無一毫滲漏。

    陽明子雲:“學便是行,未有學而不行者,如學書必須把筆伸紙,學射必須操弓挾矢,笃行之,隻是行之不已耳。

    ”因知五者總是一個工夫。

    然所謂學書學射,亦不是恁地便了。

    《書》雲:“學于古訓,乃有獲。

    ”又曰:“學古入官。

    ”故學必以古為程,以前言往行為則,而後求之在我,則信諸心者斯笃,乃臻覺地焉。

    世未有懸空求覺之學,凡言覺者,皆是覺斯理。

    學焉而不覺,則問;問焉而不覺,則思;思焉而不覺,則辨;辨焉而不覺,則行。

    凡以求覺斯理而已。

     形而下者謂之氣,形而上者謂之性,故曰:“性即氣,氣即性。

    ”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學者姑就形下處讨個主宰,則形上之理即此而在。

    孟夫子特鄭重言之,曰“善養浩然之氣”是也。

    然其工夫實從知言來,知言知之至者也。

    知至則心有所主,而志嘗足以帥氣,故道義配焉。

    今之為暴氣者,種種蹶趨之狀,還中於心,為妄念,為朋思,為任情,為多欲,總緣神明無主。

    如禦馬者,失其銜辔,馳驟四出,非馬之罪也,禦馬者之罪也。

    天道即積氣耳,而樞紐之地,乃在北辰,故其運為一元之妙,五行順布,無愆陽伏陰以幹之。

    向微天樞不動者以為之主,則滿虛空隻是一團遊氣,頃刻而散,豈不人消物盡?今學者動為暴氣所中,苦無法以治之,幾欲仇視其心,一切歸之斷滅。

    殊不知暴氣亦浩然之氣所化,隻争有主無主間。

    今若提起主人翁,一一還他調理,調理處便是義,凡過處是助,不及處是亡。

    亡助兩捐,一操一縱,适當其宜,義于我出,萬裡無不歸根,生氣滿腔流露,何不浩然?雲浩然,仍隻是澄然湛然,此中元不動些子,是以謂之氣即性。

    隻此是盡性工夫,更無餘事。

      程子曰:“人無所謂惡者,隻有過不及。

    ”此知道之言也。

    《中庸》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即此是天命之性,故謂天下之大本。

    纔有過不及,則偏至之氣,獨陽不生,獨陰不成,性種遂已斷滅。

    如喜之過便是淫,又進之以樂而益淫;淫之流為貪财、為好色,貪财好色不已,又有無所不至者,而天下之大惡歸焉。

    怒之過便是傷,又進之以哀而益傷;傷之流為賊人、為害物,賊人害物不已,又有無所不至者,而天下之大惡歸焉。

    周子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

    ”兼以惡言,始乎善,常卒乎惡也。

    易其惡而至於善,歸之中焉則已矣。

    如财色兩關,是學人最峻絕處,于此跌足,更無進步可言。

    然使一向在财色上止截,反有不勝其扞格者,以其未嘗非性也;即使斷然止截得住,纔絕得淫心,已中乖戾心,便是傷。

    學者誠欲拔去病根,隻教此心有主,使一元生意,周流而不息,則偏至之氣,自然消融,随其所感而順應之。

    凡為人心之所有,總是天理流行,如此則一病除,百病除。

    除卻貪财心,便除卻好色心,除卻貪财好色心,便除卻賊人害物心,除其心而事自随之,即是不頓除,已有日消日減之勢。

    此是學者入細工夫,非平日戒慎恐懼之極,時時見吾未發之中者,不足以語此。

    然則為善去惡之說非乎?孟子曰:“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

    ” 子思子從喜怒哀樂之中和,指點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即在其中,分明天地一元流行氣象。

    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全不涉人分上。

    此言性第一義也。

    至孟子因當時言性紛紛,不得不以善字标宗旨,單向心地覺處,指點出粹然至善之理,曰恻隐、羞惡、辭讓、是非,全是人道邊事,最有切于學者。

    雖四者之心,未始非喜怒哀樂所化,然已落面目一班,直指之為仁義禮智名色,去人生而靜之體遠矣。

    學者從孟子之教,盡其心以知性而知天,庶於未發時氣象,少有承當。

    今乃謂喜怒哀樂為粗幾,而必求之義禮之性,豈知性者乎? 孟子言養心,又言養性,又言養氣,至程子又言養知,又每謂學者曰:“且更涵養。

    ”養之時義大矣哉!故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

    ”涵養之功,隻在日用動靜語默衣食之間。

    就一動一靜,一語一默,一衣一飲理會,則謂之養心;就時動時靜,時語時默,時衣時飲理會,則曰養氣;就即動即靜,即語即默,即衣即飲理會,則曰養性;就知動知靜,知語知默,知衣知飲理會,則曰養知。

    其實一也。

    就其中分個真與妄,去其不善而之于善,即是省察之說。

     進學有程乎?曰未事于學,茫乎如泛海之舟,不辨南北;已事於學,而涯涘見焉。

    始學之,汨汨流俗之中,恍若有見焉,得道之大端也。

    以聖人為必可學而至也,此立志之說也。

    語曰:“志立而學半。

    ”君子早已要厥終矣,第慮其銳而易挫也,乃進而言所守,擇地而蹈,無尺寸或踰也;守經而行,無往來或叛也。

    即有語之以圓通徑捷之說,可一日而至千裡,弗屑也。

    學至此有成行也,乃進而程所安,即事而理存,外不膠於應也;即心而理得,内不執于解也。

    以推之天地萬物,無不凍解於春融,而睫得于指掌也。

    學至此有真悟也,乃進而程所至,優焉遊焉,弗勞以擾也;厭焉饫焉,弗艱以苦也。

    瞬存而息養,人盡而天随,日有孳孳,不知年歲之不足也。

    庶幾滿吾初志焉,則學之成也。

    流水之為物也,盈科而後進,折而愈東,必放之海,有本者如是,立志要已乎!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而仁者曰壽。

    然有生必有死,仍是天地間生生不已之理。

    即天地亦在囿,而況於人乎?人将此身放在天地間,果能大小一例看,則一身之成毀,何啻草木之榮枯,昆蟲之起蟄已乎?而人每不勝自私之為見,将生死二字看作極大,卻反其道而言之,曰“無生”。

    蓋曰以無生為生,而後能以無死為死,是謂空體不壞,是謂常住真心。

    然究竟去住不能自由,成毀依然任運,徒作此可憐想。

    且死則死耳,卻欲預先守住精魂,使死後有知;生則生耳,又追數胞胎前事,向無是公讨來曆。

    豈不擔誤一生?未知生,焉知死?朝聞道,夕死可矣。

    聖人都教人向生處理會,并未嘗攬前後際,而後人曲加附會,以自伸其生死之說,枉矣。

    嗚呼!豈徒知生而已乎?生生焉可也。

     吾學亦何為也哉?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彼天民而先覺者,其自任之重,固已如此矣。

    生斯世也,為斯民也,請學之為後覺焉,以覺先覺之所覺。

    曰堯、舜之道,堯、舜之心為之也,堯、舜之心,即吾人之心,同此心,同此覺也。

    吾亦覺其同者而已矣。

    凡夫而立地聖域,一時而遠契千秋,同故也。

    今之言覺也,或異焉,理不必分真妄,而全遁于空;事不必設取舍,而冥求其照。

    至曰空生大覺,如海發漚,安往而不異?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

    又曰學者之病,莫大乎自私而用智,今之言覺者,鑿焉而已矣。

    人之生也,飢食而渴飲,夏葛而冬裘,夫人而知之也;而其為飢渴寒暑之道,又夫人而覺之也。

    其有不知者,非愚不肖之不及,則賢智之過者也。

    而過之害道彌甚,彼以為道不在是也,去飲衣而求口體之正,去口體而求性命之常,則亦豈有覺地乎?  嗟乎!人心之晦也,我思先覺其人者,曰孔氏。

    孔氏之言道也,約其旨曰“中庸”、人乃知隐怪者之非道,而庸德之行,一時弑父與君之禍息,則吾道之一大覺也。

    曆春秋而戰國,楊、墨橫議,孟子起而言孔子之道以勝之,約其旨曰“性善”,人乃知惡者之非性,而仁昭義立,君父之倫益尊于天壤,則吾道之一大覺也。

    然自此言性者,人置一喙,而天下皆淫于名理,遂有明心見性之說,夫性可得而見乎?又千餘載,濂溪乃倡無極之說,其大旨見于《通書》,曰:“誠者聖人之本。

    ”可謂重下註腳,則吾道之一覺也。

     嗣後辨說日煩,支離轉甚,浸流而為詞章訓诂,于是陽明子起而救之以“良知”,一時喚醒沉迷,如長夜之旦,則吾道之又一覺也。

    今天下争言良知矣,及其弊也,猖狂者參之以情識,而一是皆良,超潔者蕩之以玄虛,而夷良于賊,亦用知者之過也。

    夫陽明之良知,本以救晚近之支離,姑借《大學》以明之,未必盡《大學》之旨也。

    而後人專以言《大學》,使《大學》之旨晦;又借以通佛氏之玄覺,使陽明之旨複晦。

    又何怪其說愈詳,而言愈龐,卒無以救詞章訓诂之锢習,而反之正乎?時節因緣,司世教者又起而言“誠意”之學,直以《大學》還《大學》耳。

    争之者曰:“意稗種也。

    ”餘曰:“嘉穀。

    ”又曰:“意枝族也。

    ”餘曰:“根荄。

    ”是故知本所以知至也,知至所以知止也,知止之謂緻良知,則陽明之本旨也。

    今之賊道者,非不知之患,而不緻之患;不失之情識,則失之玄虛。

    皆坐不誠之病,而求于意根者疏也。

    故學以誠意為極則,而不慮之良于此起,照後覺之任,其在斯乎?孟子雲:“我亦欲正人心,辟邪說,距陂行,放淫詞,以承三聖。

    ”又曰:“能言拒楊、墨者,聖人之徒也。

    ”餘蓋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說 朱夫子答梁文叔書曰:“近看孟子道性善,稱堯、舜,此是第一義。

    若於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聖賢,更無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

    若信不及,孟子又說過第二節工夫,又隻引成、顔淵、公明儀三段說話,教人如此發憤,勇猛向前,日用之間,不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這?,此外更無别法。

    ”此朱子晚年見道語也。

    學者須占定第一義做工夫,方是有本領學問,此後自然歇手不得,如人行路,起腳便是長安道,不患不到京師。

    然性善、堯、舜,人人具有,學者何故一向看不透,信不及?正為一點靈光,都放在人欲之私上。

    直是十分看透,遂将本來面目,盡成埋沒。

    驟而語之以堯、舜,不覺驚天動地,卻從何處下手來?學者隻是克去人欲之私。

    欲克去人欲之私,且就靈光初放處讨分曉,果認得是人欲之私,便即時克了。

    陽明先生“緻良知”三字,正要此處用也。

    孟子他日又說箇道二,仁與不仁,不為堯、舜,則為桀、纣,中間更無一發可容混處。

    學者上之不敢為堯、舜,下之不屑為桀、纣,卻于兩下中,擇個中庸自便之途,以為至當,豈知此身早已落桀、纣一途矣。

    故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

    ”學者惟有中立病難醫。

    凡一切悠悠忽忽,不激不昂,漫無長進者皆是。

    看來全是一團人欲之私,自封自固,牢不可破。

    今既捉住病根在,便合信手下藥。

    學者從成、顔淵、公明儀說話,激發不起,且急推向桀、纣一路上,果能自供自認否?若供認時,便是瞑眩時,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正為此等人說法。

    倘下之苟不為桀、纣,上之又安得不為堯、舜?(《第一義說》) 程子曰:“心要在腔子?”此本孟子求放心而言,然則人心果時放外耶?即放外,果在何處?因讀《孟子》上文雲:“仁,人心也。

    ”乃知心有不仁時,便是放。

    所謂“曠安宅而弗居也。

    ”故陽明先生曰:“程子所謂腔子,亦即是天理。

    ”至哉言乎!程子又曰:“吾學雖有所授,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

    ”夫既從自家體認而出,則非由名象湊泊可知。

    凡仁與義,皆天理之名象,而不可即以名象為天理,謂其不屬自家故也。

    試問學者,何處是自家一路?須切己反觀,推究到至隐至微處,方有落。

    此中無一切名象,亦并無聲臭可窺,隻是個維玄維默而已。

    雖維玄維默,而實無一物不體備其中,所謂天也。

    故理曰天理,纔人分,便落他家。

    一屬他家,便無歸宿。

    仔細檢點,或以思維放,或以蔔度放,或以安排放,或以智故放,或以虛空放,隻此心動一下,便是放。

    所放甚微,而人欲從此而橫流,其究甚大。

    蓋此心既離自家,便有無所不至者。

    心齋雲:“凡有所向,有所見,皆是妄。

    ”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

    無極而太極,即自家真底蘊處。

    學者隻向自家尋底蘊,常做個體認工夫,放亦隻放在這?,求亦隻求在這?,豈不至易?豈不至簡?故求放心三字,是學人單提口訣,下士得之為入道之門,上根得之即達天之路。

    (《求放心說》) 人生終日擾擾也,一歸根複命處,乃在向晦時,即天地萬物,不外此理。

    于此可悟學問宗旨,隻是主靜也。

    此處工夫最難下手,姑為學者設方便法,且教之靜坐。

    日用之間,除應事接物外,苟有餘刻,且靜坐。

    坐間本無一切事,即以無事付之,即無一切事,亦無一切心,無心之心,正是本心。

    瞥起則放下,沾滞則掃除,隻與之常惺惺可也。

    此時伎倆,不合眼,不掩耳,不趺跏,不數息,不參話頭,隻在尋常日用中。

    有時倦則起,有時感則應,行住坐卧,都在靜觀,食息起居,都作靜會。

    昔人所謂勿忘勿助間,未嘗緻纖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

    故程子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善學雲者,隻此是求放心親切工夫。

    從此入門,即從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

    會得時立地聖域,不會得時終身隻是狂馳了,更無别法可入。

    不會靜坐,且學坐而已。

    學坐不成,更論恁學?坐如屍,坐時習學者且從整齊嚴肅入,漸進于自然。

    《詩》雲:“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

    ”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靜坐說》) 學者靜中既得力,又有一段讀書之功,自然遇事能應。

    若靜中不得力,所讀之書,又隻是章句而已,則且教之就事上磨練去。

    自尋常衣食以外,感應酬酢,莫非事也。

    其間千萬變化,不可端倪,而一一取裁于心,如權度之待物然。

    權度雖在我,而輕重長短之形,仍聽之于物,我無與焉,所以情順萬事而無情也。

    故事無大小,皆有理存,劈頭判箇是與非。

    見得是處,斷然如此,雖鬼神不避;見得非處,斷然不如此,雖千驷萬锺不回。

    又于其中條分縷析,铢铢兩兩,辨箇是中之非,非中之是,似是之非,似非之是。

    從此下手,沛然不疑,所行動有成績。

    又凡事有先,當圖難于易,為大于細。

    有要,一勝人千萬;失此不,滿盤敗局。

    又有先後,如低棋以後為先,多是見小欲速之病。

    又有了,恐事至八九分,便放手,終成決裂也。

    蓋見得是非後,又當計成敗,如此方是有用學問。

    世有學人,居?談道理井井,纔與言世務便疏。

    試之以事,或一籌莫展。

    這疏與拙,正是此心受病處,非關才具。

    諺雲:“經一跌,長一識。

    ”且須熟察此心受病之原,果在何處,因痛與之克治去,從此再不犯跌,庶有長進。

    學者遇事不能應,隻有練心法,更無練事法。

    練心之法,大要隻是胸中無一事而已。

    無一事乃能事事,便是主靜工夫得力處。

    又曰:“多事不如少事,省事不如無事。

    ”(《應事說》) 應事接物,相為表?,學者于天下不能遺一事,便于天下不能遺一人。

    自落地一聲,此身已屬之父母;及其稍長,便有兄弟與之比肩;長而有室,又有妻子與之室家。

    至于食毛踐土,君臣之義,無所不在。

    惟朋友聯合,于稠人廣衆之中,似屬疏闊,而人生實賴以有覺。

    合之稱五倫。

    人道之經綸,管于此也。

    然父子其本也,人能孝于親,未有不忠于事君與友於兄弟、信於朋友、宜於家室者。

    夫妻一倫,尤屬化原。

    古來大聖大賢,又多從此處發轫來,故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禦于家邦。

    ”蓋居室之間,其事最微渺而易忽,其惡為淫僻。

    學者從此關打破,便是真道德,真性命,真學問文章,不然隻是僞也。

    自有五倫,而舉天下之人,皆經緯聯絡其中。

    一盡一切盡,一虧一切虧。

    第一要時時體認出天地萬物一體氣象,即遇惡人之見,橫逆之來,果能作如是觀否?彼固一體中人耳,纔有絲毫隔絕,便是斷滅性種。

    至于知之之明與處之之當,皆一體中自作用,非關權術。

    人第欲以術勝之,未有不堕其彀中者,然此際煞合理會。

    陸象山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無可做工夫。

    要知做工夫處,果是何事?若不知此事,隻理會個人情事變,仍不是工夫。

    ”學者知之。

    (《處人說》) 今為學者下一頂門針,即“向外馳求”四字,便做成一生病痛。

    吾侪試以之自反,無不悚然汗浃者。

    凡人自有生以後,耳濡目染,動與一切外物作緣,以是營營逐逐,将全副精神,都用在外,其來舊矣。

    (《向外馳求說》)  學者既有志於道,且将從來一切向外精神,盡與之反複身來,此後方有下手工夫可說。

    須知道不是外物,反求即是,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

    ”無奈積習既久,如浪子亡家,失其歸路,即一面回頭,一面仍住舊時緣,終不知在我為何物。

    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身矣,不知其為軀殼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心矣,不知其為口耳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性與命矣,不知其為名物象數也。

    求之于軀殼,外矣;求之于耳目,愈外矣;求之于名物象數,外之外矣。

    所為一路向外馳求也。

    所向是外,無往非外,一起居焉外,一飲食焉外,一動靜語默焉外,時而存養焉外,時而省察焉外,時而遷善改過焉外,此又與于不學之甚者也。

    是故讀書則以事科舉,仕宦則以肥身家,勳業則以望公卿,氣節則以邀聲譽,文章則以腴聽聞,何莫而非向外之病乎,學者須發真實為我心,每日孜孜汲汲,隻幹辦在我家當,身是我身;非關軀殼;心是我心,非關口耳;性命是我性命,非關名物象數。

    正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聽之,不可得而聞,非惟人不可得而見聞,雖吾亦不可得而見聞也。

    於此體認親切,自起居食息以往,無非求在我者,及其求之而得,天地萬物,無非我有,絕不是功名富貴,氣節文章,所謂自得也。

    總之道體本無内外,而學者自以所向分内外。

    所向在内,愈尋求愈歸宿,亦愈發皇,故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

    ”所向在外,愈尋求愈決裂,亦愈消亡,故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

    ”學者幸早辨諸!(《向外馳求說》) 朱夫子嘗言:“學者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此三年,必有進步可觀。

    ”今當取以為法,然除卻靜坐工夫,亦無以為讀書地,則其實亦非有兩程候也。

    學者誠于靜坐得力時,徐取古人書讀之,便覺古人真在目前,一切引翼提撕,匡救之法,皆能一一得之于我,而其為讀書之益,有不可待言者矣。

    昔賢詩雲:“萬徑千蹊吾道害,四書六籍聖賢心。

    ”學者欲窺聖賢之心,遵吾道之正,舍四書六籍,無由而入矣。

    (《讀書說》) 蓋聖賢之心,即吾心也,善讀書者,第求之吾心而已矣。

    舍吾心而求聖賢之心,即千言萬語,無有是處。

    陽明先生不喜人讀書,令學者直證本心,正為不善讀書者,舍吾心而求聖賢之心,一似沿門持,無益貧兒,非謂讀書果可廢也。

    先生又謂“博學隻是學此理,審問隻是問此理,慎思隻是思此理,明辨隻是辨此理,笃行隻是行此理”,而曰“心即理也”,若是乎此心此理之難明,而必假途於學問思辨,則又将何以學之、問之、思之、辨之,而且行之乎?曰:“古人诏我矣,讀書一事,非其導師乎?即世有不善讀書者,舍吾心而求聖賢之心,一似沿門持而有得也,亦何惜不為貧兒?”昔人雲:“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即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

    ”彼求之聞見者猶然,況有進于此者乎?惟為舉業而讀書,不免病道,然有志之士,卒不能舍此以用世,何可廢也?吾更惡夫業舉子而不讀書者!(《讀書說》) 聖賢教人,隻指點上一截事,而不及下截。

    觀《中庸》一書可見。

    蓋提起上截,則其下者不勞而自理,纔說下截事,如堂下人斷曲直,莫适為主,誰其信之?“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是也。

    人生而有此形骸,便有此氣質,就中一點真性命,是形而上者。

    雖形上不離形下,所以上下易混作一塊。

    學者開口說變化氣質,卻從何處讨主腦來?《通書》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

    ”中便是變化氣質之方。

    而《中庸》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

    ”卻又無可力處。

    從無可力處,用得工夫,正是性體流露時,此時剛柔善惡,果立在何處?少間便是個中節之和,這方是變化氣質工夫。

    若已落在剛柔善惡上,欲自剛而克柔,自柔而克剛,自惡而之於善,已善而終不至于惡,便落堂下人伎倆矣。

    或問:“孟子說‘善養浩然之氣’如何?”曰:“纔提起浩然之氣,便屬性命邊事。

    若孟施舍、北宮黝、告子之徒,隻是養個蠢然之氣,正是氣質用事處,所以與孟子差别。

    ”(《氣質說》) 或有言“學問之功,在慎所習者。

    ”予曰:“何謂也?”曰:“人生而有習矣。

    一語言焉習,一嗜欲焉習,一起居焉習,一酬酢焉習。

    有習境,因有習聞;有習聞,因有習見;有習見,因有習心;有習心,因有習性。

    故曰‘少成若性’,并其性而為習焉。

    習可不慎乎?習於善則善,習於惡則惡,猶生長於齊、楚,不能不齊、楚也。

    習可不慎乎?”曰:“審如是,又誰為專習之權者而慎之?”其人不能答。

    予曰:“在複性,不在慎習。

    ”或曰:“何謂也?”予乃告之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渾然至善者也;感于物而動,乃遷于習焉,習於善則善,習於惡則惡,斯日遠於性矣。

    無論習于惡者,非性;即習善者,亦豈性善之善乎?故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蓋教人尊性也。

    然學以複性也,如之何曰‘性不假複也?’複性者,複其權而已矣。

    請即以習證,習本善則善,未有不知其為善者;習於惡則惡,未有不知其為惡者。

    此知善而知惡者誰乎?此性權也。

    既已知其為惡矣,且得不去惡乎?知其為善而為之,為之也必盡,則亦無善可習矣。

    無善可習,反之吾性之初,本無善可習也。

    知其為惡而去之,去之也必盡,則亦無惡可習矣。

    無惡可習,反之吾性之初,本無惡可習也。

    此之謂渾然至善,依然人生之初,而複性之能事畢矣。

    ”“然則習亦可廢乎?”曰:“何可廢也!為之語言以習之,則知其語言以慎之;為之嗜欲以習之,則知其嗜欲以慎之;為之起居以習之,則知其起居以慎之;為之酬酢以習之,則知其酬酢以慎之。

    如是則即習即性矣。

    凡境即是性境,凡聞即是性聞,凡見即是性見。

    無心非性,無性非習。

    大抵不離獨知者近是。

    知之為言也,獨而無偶,先天下而立定一尊,而後起者禀焉,是之為性權。

    ”或者恍然而解曰:“吾乃知慎習之功,其在必慎其獨乎?”首肯之而去。

    (《習說》。

    《第一義》至此九篇,乃一時所作。

    )  自聖學不明,學者每從形器起見,看得一身生死事極大。

    将天地萬物都置之膜外,此心生生之機,早已斷滅種子了。

    故其工夫颛究到無生一路,隻留個覺性不壞,再做後來人,依舊隻是貪生怕死而已。

    吾儒之學,直從天地萬物一體處,看出大身子。

    天地萬物之始,即吾之始,天地萬物之終,即吾之終。

    終終始始,無有窮盡,隻此是生死之說。

    原來生死隻是尋常事。

    程伯子曰:“人将此身放在天地間,大小一例看也。

    于此有知,方是窮理、盡性、至命之學。

    藉令區區執百年以内之生死而知之,則知生之盡,隻是知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