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二 蕺山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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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改心過否?”曰:“心安得有過?心有過,便是惡也。

    ” 吾人隻率初念去,便是孟子所以言本心也。

    初念如此,當轉念時,複轉一念,仍與初念合,是非之心,仍在也。

    若轉轉不已,必至遂其私而後已,便不可救藥。

     知行兩字,總是此心中做手名目,學以求此心,更無知行可說。

     先生謂祝淵曰:“人生末後一着,極是要緊。

    盡有平日高談性命,臨岐往往失之。

    其受病有二:一是僞學,飾名欺世,原無必為聖賢之志,利害當前,全體盡露。

    又有一種是禅學,禅家以無善無惡為宗旨,凡綱常名教,忠孝節義,都屬善一邊,指為事障、理障,一切掃除,而歸之空。

    故惑世害道,莫甚于禅。

    昔人雲:能盡飲食之道,即能盡生死之道,驗之日用之間,順逆之來,夢寐之際,此心屹然不動,自然不為利害所奪矣。

    惟其平日‘無終日之間違仁’,故能‘造次必於是,颠沛必於是’,工夫全在平日,不可不兢兢也。

    ” 易箦語 為學之要,一誠盡之矣,而主敬其功也。

    敬則誠,誠則天,若良知之說,鮮有不流於禅者。

     常将此心放在寬蕩蕩地,則天理自存,人欲自去矣。

     日來靜坐小菴,胸中渾無一事,浩然與天地同流,不覺精神困憊。

    蓋本來原無一事,凡有事皆人欲也,若能行所無事,則人而天矣。

     王毓芝侍,先生曰:“吾今日自處無錯誤否?”對曰:“雖聖賢處此,不過如是。

    ”先生曰:“吾豈敢望聖賢哉?求不為亂臣賊子而已矣。

    ” 王嗣奭問:“晦菴亦從禅學勘過來,其精處未嘗不採取,而不講,故妙,所謂知者不言也。

    象山、陽明不出其範圍,晚年定論可見。

    ”先生曰:“宋儒自程門而後,遊、楊之徒,浸深禅趣,朱子豈能不惑其說,故其言曰:‘佛法煞有高處’,而第謂‘可以治心,不可以治天下國家’,遂辭而闢之。

    将吾道中靜定虛無之說,一并歸之禅門,惟恐一托足焉。

    因讀《大學》而有得,謂:‘必於天下事物之理,件件格過,以幾一旦豁然貫通之地,而求之誠正。

    ’故一面有存心之說,一面有緻知之說。

    又曰:‘非存心無以緻知,而存心者不可以不緻知。

    ’兩事遞相君臣,迄無一手握定把柄之勢,既以失之支離矣。

    至於存心之中,分為兩條,曰‘靜而存養,動而省察’,緻知之中,又複岐為兩途,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

    若夫禮樂名物,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是非之實’。

    安往而不支離也?蓋亦禅學有以誤之也。

     象山直信本心,謂‘一心可以了當天下國家’,庶幾提綱挈領之見,而猶未知心之所以為心也。

    故其于窮理一路,姑置第二義。

    雖嘗議朱子之支離,而亦不非朱子之格緻,格緻自格緻耳。

    惟其學不本于窮理,而驟言本心,是以知有本心,不知有習心,即古人正心洗心,皆信不過,窺其意旨,委犯朱子心行路絕,語言道斷之譏。

    文成笃信象山,又於本心中指出良知二字,謂‘為千聖滴骨血’,亦既知心之所以為心矣。

    天下無心外之理,故無心外之知,而其教人惓惓於去人欲存天理,以為緻良知之實功,凡以發明象山未盡之意。

    特其說得良知高妙,有‘妄心亦照無照無妄’等語,頗近于‘不思善不思惡’之語,畢竟以自私自利為彼家斷案,可為卓見矣。

    合而觀之,朱子惑于禅而闢禅,故其失也支。

    陸子出入于禅而避禅,故其失也粗。

    文成似禅而非禅,故不妨用禅,其失也玄。

    ”(嗣奭字右仲,鄞縣人。

    ) 又問:“下學而上達自在,聖人不言,是待人自悟否?”先生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上下原不相離,故學即是學其所達,達即是達其所學。

    若不學其所達,幾一朝之達,其道無由。

    譬之适京師者,起腳便是長安道,不必到長安方是長安,不然,南轅而北轍矣。

    悟此之謂自悟,言此之謂不言之言。

    ”(以上答王嗣奭問。

    )  葉廷秀問:“董子曰‘道之大原出于天’,乃天命謂性,說者以孔、孟之後道不明,隻是性不明,愚意性本從心,學者不治心,是起念已差路頭,纔欲治心,又堕于虛寂無用之歸。

    今欲講心學,其何道之從?”先生曰:“學莫先於知性,隻為‘天命之謂性’一句,早已看錯了。

    天人杳不相屬,性命仍是二理。

    今曰‘天命謂性’,而不曰‘天命為性’,斷然是一,不是二。

    然則天豈外人乎?而命豈外於吾心乎?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

    知其性,則知天矣。

    ’《中庸》無聲無臭,正不諱言空寂也。

    而學者以為佛氏也者,而去之曰:‘吾欲舍是而求心焉。

    ’何異舍京師别求長安,斷無适從之路矣。

    ”(廷秀字潤山,濮州人。

    ) 又問:“秀嘗謂明體适用,如車二輪,鳥二翼,必不可離者也。

    然於道理重一分,定於功名輕一分,何況世路龃龉,一甘遁世,大川曷濟,其何道之從?”先生曰:“《大學》言明德新民,其要歸於止至善,善即天命之性是也。

    陽明先生曰:‘明德以親民,而親民以明其明德,原來體用隻是一個。

    ’一者何也?即至善之所在也。

    學不見性,徒求之一體一用之間,曰車兩輪,鳥雙翼,不問所以轉是輪,鼓是翼者,将身世内外判然兩途,既宜此,又欲宜彼,不亦顧此而失彼乎?所以然者,止因見得學問一事,是義理路頭,用世一事,是功名路頭,觭輕觭重,世無此等性命。

    仆請更其辭曰:‘於明德明一分,自於親民親一分。

    ’所謂至善之止,亦不外此而得之矣。

    ” 又問:“竊以讀書窮理,乃俗學對症之藥,而辨義利尤為藥中鍼石,不從此處理會,恐腳跟不定,未有不東西易向者。

    ”先生曰:“學者須從闇然處做工夫起,從此浸假而上,倫類聲塵,俱無托足,方與天體相當,此之謂無欲故靜。

    靜中自有一團主意,不容已處,即仁體也。

    窮此之謂窮理,而書非理也;集此之謂集義,而義非外也。

    今但以辨晰義理,為燕、越分途,而又必假讀書以緻其知,安知不堕於義外乎?” 問“體用一原。

    ”先生曰:“體用一原之說,乃先儒卓見道體,而後自是言。

    隻今以讀書為一項事,做官為一項事,豈得成體用?更複何一何原?須知此理流行,心目之前,無用非體,無體非用。

    蓋自其可見者而言,則謂之用,自其不可見者而言,則謂之體,非截然有兩事也。

    日用之間,持而循之,便是下學,反身之地,默而成之,即是悟機。

    此所謂即學即達,非别有一不可思議之境界也。

    故知道者,疏水曲肱,與金革百萬,用則同是用,體則同是體也。

    善乎知止之說,其入道之門乎?艮其止,止其所也,止其所者,心膂之間,天理正當之位也。

    此位運量無方,一掬不謂小,上天下地,往古來今不為大,何有於外境乎?知乎此者,謂之知微,惟其無微非顯,是以無體非用,惟其顯微無間,是以體用一原。

    然則吾侪學道,隻從微字讨消息可乎?” 又問:“意者心之發,《註》蓋因‘誠意’傳中,有好惡字,而當屬動一邊,若以為心之所存,豈即未發之中乎?格物所以緻知,此本末一貫學問,先生以為向末一邊,而必歸之所存,博約互用欤?此不得不再請益也。

    ”先生曰:“意為心之所存,正從《中庸》以未發為天下之大本,不聞以發為本也。

    《大學》之教,隻是知本,身既本于心,心安得不本於意?乃先儒既以意為心之所發矣,而陽明又有正心之說,曰:‘知此則知未發之中。

    ’觀此則欲正其未發之心,在先誠其已發之意矣,通乎不通乎?然則好惡者,正指心之所存言也,此心之存主,原有善而無惡,何以見其必有善而無惡也?以好必於善,惡必於惡。

    好必於善,如好好色,斷斷乎必於此;惡必於惡,如惡惡臭,斷斷乎必不於彼。

    必於此而必不於彼,正見其存主之誠處,故好惡相反而相成,雖兩用而止一幾。

    (以上《答葉廷秀問》) 所謂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

    蓋此之好惡,原不到作用上看,雖能好能惡,民好民惡,總向此中流出,而但就意言,則隻指其必于此,必不于彼者,非七情之好惡也。

    意字看得清,則幾字纔分曉,幾字看得清,則獨字纔分曉。

    孟子曰:‘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正此之謂也。

    難道平旦之時,未與物接,便是好人惡人,民好民惡之謂乎?《大學》以好惡解誠意,分明是微幾,以忿懥憂患恐懼好樂解正心,分明是發幾故也。

    即以‘誠正’二字言之,誠之理微,無思無為是也;正之理着,有倫有脊之謂也。

    此可以得誠意正心,先後本末之辨也。

    陽明先生惟於意錯解,所以隻得提出‘良知’二字為主柄,以壓倒前人。

    (以上《答葉廷秀問》) 至解《中庸》,亦有‘緻和以緻中’等語,兩相遷就,以晦經旨,而聖學不明於天下矣。

    數年來,每見朋友聚訟不已,仆反複之,而終不能強從相沿之說,門下姑留此一段話柄,徐而思之,他日有以解我之固見乎!至於本末一貫之說,先儒謂本末隻是一物,蓋言物則無所不該。

    盈天地間惟萬物,而必有一者以為之主。

    故格物之始,在萬上用功,而格物之極,在一上得力,所謂即博即約者也。

    博而反約,則知本矣。

    本者止之地,知本則知至而知止,故授之以意誠,意誠則心之主宰處,止於至善而不遷矣。

    故意以所存言,非以所發言也。

    (以上《答葉廷秀問》) 止善之量雖通乎心、身、家、國、天下,而根柢處,隻主在意上,知此,則動而省察之說可廢矣。

    非敢謂學問真可廢省察,正為省察,隻是存養中最得力處,不省不察,安得所為常惺惺者?存又存個恁?養又養個恁?今專以存養屬之靜一邊,安得不流而為禅?又以省察屬之動一邊,安得不流而為僞?又于二者之間,方動未動之際,求其所為幾者而謹之,安得不流而為雜?二之已不是,況又分為三乎?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此其歸也。

    ”“然則學問之要,隻是靜而存養乎?”曰:“道着靜便不是。

    ”曰:“不睹不聞非乎?”曰:“先儒以不睹不聞為己所不睹不聞,果如此,除是死時,方有此耳。

    ”“然則幾者動之微,何以有動?有動則必有靜矣。

    ”曰:“此之謂動,非以動靜之動言也,複其見天地之心是也。

    心隻是一個心,常惺而常覺,不可以動靜言。

    動靜者時位也,以時位為本體,傳註之訛也。

    惟《易》有寂然不動之說,然卻與感而遂通,作一句看,非截然兩事也,雖然陰陽動靜無處無之,時位有動靜、則心體與之俱動靜矣。

    但事心之功,動也是常惺惺,此時不增一些子,增一些子,則物於動矣;靜也是常惺惺,此時不減一些子,減一些子,則物於靜矣。

    此心極之妙,所以無方無體,而慎獨之功,必於斯而為至也。

    ”(以上《答葉廷秀問》) 董标問:“有意之意,與無意之意,同否?”先生曰:“人心之有意也,即虞廷所謂‘道心惟微’也。

    惟微雲者,有而未始滞于有,無而未始淪于無。

    蓋妙于有無之間,而不可以有無言者也。

    以為無則堕於空寂,以為有則流於智故,又何以語心體之本然乎?則是同是别之疑,可釋也已。

    ” 又問:“有意之時,與無意之時,礙否?”先生曰:“意既不可以有無言,則并不可以有無之時言矣。

    有時而有,則有時而無,有無既判為兩意,有無又分為兩時,甚矣其支也!時乎?時乎?造物所謂逝者如斯乎!而何獨疑於人心乎?” 又問:“心有無意時否?”先生曰:“意者心之所以為心也。

    止言心,則心隻是徑寸虛體耳,着個意字,方見下了定盤針,有子午可指。

    然定盤針與盤子,終是兩物,意之於心,隻是虛體中一點精神,仍隻是一個心,本非滞於有也,安得雲無?” 又問:“意與心分本體流行否?”先生曰:“來教似疑心為體,意為流行。

    愚則以為意是心之體,而流行其用也。

    但不可以意為體,心為用耳。

    程子曰:‘凡言心者,皆指已發而言。

    ’既而自謂不然。

    愚謂此說雖非通論,實亦有見。

    蓋心雖不可以已發言,而《大學》之言心也,則多從已發。

    不觀‘正心’章專以忿懥好樂恐懼憂患言乎?分明從發見處指點。

    且正之為義,如雲方方正正,有倫有脊之謂,《易》所謂效法之謂坤也,與誠意字不同。

    誠以體言,正以用言,故正心先誠意,由末以之本也。

    《中庸》言中和,中即誠,和即正,中為天下之大本,誠為正本也。

    凡書之言心也,皆合意知而言者也。

    獨《大學》分意知而言之,一節推進一節,故即謂心為用,意為體亦得。

    ” 又問:“意屬已發,心屬未發否?”先生曰:“人心之體,存發一幾也。

    心無存發,意無存發也。

    蓋此心中一點虛靈不昧之主宰,常常存,亦常常發。

    ” 又問:“一念不起時,意在何處?”先生曰:“一念不起時,意恰在正當處也。

    念有起滅,意無起滅也。

    今人鮮不以念為意者,道之所以常不明也。

    ” 又問:“事過應寂後,意歸何處?”先生曰:“意淵然在中,動而未嘗動,所以靜而未嘗靜也。

    本無來處,亦無歸處。

    ”  又問:“百姓日用不知之意,與聖人不思勉之意,有分别否?”先生曰:“百姓日用而不知,惟其定盤針時時做得主,所以日用得不知之知,恍然誠體流露。

    聖人知之,而與百姓同日用,則意于是乎誠矣。

    誠無為,纔着思勉,則不誠,不誠則非意之本體矣。

    觀誠之為義,益知意為心之主宰,不屬動念矣。

    ” 又問:“學問思辨行工夫,與從容中道之天道,是一是二?”先生曰:“學問思辨而不本之從容中道,則事事入於人僞,學不是學,問不是問,思不是思,辨不是辨,行不是行。

    故曰:‘思誠者,人之道也。

    ’誠意雲者,即思誠一點歸宿精神,所謂知至而後意誠也。

    ” 又問:“從心不踰,此時屬心用事,還屬意用事?”先生曰:“此個機緣,正是意中有真消息,如定盤針在盤子中,随盤子東西南北,此針子隻是向南也。

    聖人學問到得此,淨淨地,并将盤子打碎,針子抛棄。

    所以平日用毋意工夫,方是至誠如神也。

    無聲無臭至矣哉!此個主宰,要他有,又要他無,惟聖人為能有,亦惟聖人為能無。

    惟從有處無,所以無處有。

    有而無,無而有,方見人心至妙至妙處。

    ”(以上《答董标心意十則》) 史孝複疑“《大學》於誠意後,複推先緻知一,而實其功於格物者,誠恐抛卻良知,單提誠意,必有誠非所誠者,涑水、元城,隻作得九分人物,以此。

    ”先生曰:“格緻是誠意工夫,明善是誠身工夫,其旨一也。

    蓋以誠意為主意,格緻為工夫,工夫結在主意中,并無先後可言。

    若不提起主意,而漫言工夫,将必有知非所知之病矣。

    ” 又疑“妙於有無之間,而不可以有無言者,心也,即道心惟微也。

    而以意當之,不啻霄壤矣。

    ”先生曰:“心則是個渾然之體,就中指出端倪來,曰意,即惟微之體也。

    人心惟危,心也;而道心者,心之所以為心也。

    非以人欲為人心,天理為道心也。

    正心之心,人心也;而意者,心之所以為心也。

    非以所存為心,所發為意也。

    微之為言幾也,幾即意也。

    ”  又疑“怵惕恻隐之心,未起是無意之時,既起是有意之時。

    納交要譽惡聲之心亦然。

    ”先生曰:“怵惕恻隐之心,随感而見,非因感始有。

    當其未感之先,一團生意,原是活潑地,至三者之心初來,原不曾有,亦已見意之有善而無惡矣。

    不幸而夾帶三者之心,正因此心無主,不免轉念相生,全坐不誠之病耳。

    今以時起者為意,又以轉念而起者為意,豈意有時而怵惕恻隐,有時而納交要譽惡聲?善惡無常,是不特無納交要譽惡聲之心,并無怵惕隐之心,宛轉歸到無善無惡之心體耶?” 又疑“複之所謂意者,蓋言知也,心體渾然,說個知字,方見有定盤針。

    若以意充之,則适莫信果,無所不至矣。

    ”先生曰:“心體隻是一個光明藏,謂之明德,就光明藏中讨出個子午,見此一點光明,原不是蕩而無歸者。

    愚獨以意字當之,子午是活适莫,适莫是死子午。

    其實活者是意,死者非意,總之一心也。

    賢以為知者,即是意中之知;而仆之以為意者,即是知中之意也。

    ”  又疑“《說文》:‘意,志也。

    ’《增韻》:‘心,所向也。

    ’《說文》於志字下,‘志,意也。

    ’又曰:‘心之所之也。

    ’未有以意為心者。

    ”先生曰:“心所向曰意,正是盤針之必向南也。

    隻向南,非起身至南也。

    凡言向者,皆指定向而言,離定字,便無向字可下,可知意為心之主宰矣。

    心所之曰志,如志道,志學,皆言必為聖賢的心,仍以主宰言也。

    心所之與心所往異,若以往而行路時訓之字,則抛卻腳跟,立定一步矣。

    然《說文》之說,尚有可商者。

    按五髒,心藏神,脾藏意,賢藏志,肝藏魂 肺藏魄,合之皆心之神也。

    而惟脾腎一直上中下,通心為一體,故意志字,皆不離心字。

    意者心之中氣,志者心之根氣,故宅中而有主曰意,靜深而有本曰志。

    今曰意志也,志意也,豈誠意之說,即是立志持志之說乎?夫志與意且不可相混,況心與意又相混乎?心自心,意自意,原不可以意為心,但不可離意求心耳。

    ” 又疑“朱子以未發屬性,已發屬情,亦無甚謬。

    ”先生曰:“古人言情者,曰‘利貞者性情也’,即性言情也;六爻發揮,旁通情也。

    乃若其情,無情者不得盡其辭。

    如得其情,皆指情蘊情實而言,即情即性也,并未嘗以已發為情,與性字對也。

    乃若其情者,恻隐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是也。

    孟子言這恻隐心就是仁,非因恻隐之發而見所存之仁也。

    ” 又疑“念無主,意有主,心有主而無主,固不可以念為意,尤不可以意為心。

    ”先生曰:“心既有主而無主,正是主宰之妙處,決不是離卻意之有主,又有個心之有主而無主,果有二主,是有二心也。

    ” 又疑“《大學》誠意後,尚有正心工夫”。

    先生曰:“誠意一關,是學問立命靈符,雖其間工夫有生熟,然到頭隻了得誠意本分,故誠意之後,更無正心工夫。

    ” 又疑“毋意解,恐當從朱子說”。

    先生曰:“聖人毋意,所謂有主而無主也。

    朱子曰:‘私意也,必下個私字,語意方完畢。

    ’竟意中本非有私也,有意而無意,有主而無主也。

    ” 又疑“觀前後宗旨,總不出以意為心之主宰,然必舍良知而言意者,緣陽明以後諸儒,談良知之妙,而考其至處,全不相掩,因疑良知終無憑據,不如意字确有可依耳。

    ”先生曰:“鄙意則謂良知原有依據處,即是意,故提起誠意而用緻知工夫,庶幾所知不至蕩而無歸也。

    ”(以上《商疑答史孝複》) 戰國諸子紛紛言性,人置一喙,而孟子一言斷之,曰:“性善”,豈徒曰“可以為善而已”乎?又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

    ”故者以利為本,可見此性見見成成,停停當當,不煩一毫安排造作,這便是天命流行,物與妄之本體,這亦便是無聲無臭,渾然至善之極則,非無善無惡也。

    告子專在無處立腳,與天命之性,尚隔幾重公案,孟子姑不與之深言,而急急以恻隐羞惡辭讓是非,指出個善字,猶然落在第二義耳。

    性既落于四端,則義理之外,便有氣質,紛纭雜揉,時與物搆,而善不善之差數觏。

    故宋儒氣質之說,亦義理之說有以啟之也。

    要而論之,氣質之性即義理之性,義理之性即天命之性,善則俱善。

    子思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

    ”非氣質之粹然者乎?其有不善者,不過隻是樂而淫,哀而傷,其間差之毫釐,與差之尋丈,同是一個過不及,則皆自善而流者也。

    惟是既有過不及之分數,則積此以往,容有十百千萬,倍蓰而無算者,此則習之為害,而非其性之罪也,故曰:“性相近,習相遠。

    ”先生言高聲一語是罪過,類而推之,顔氏之不遷怒,猶有乖於中體者在。

    纔一遷怒,與世人睚而殺人,何以異?紾兄臂,踰東牆,隻是乘於食色之見仁而過者耳。

    蓋事雖有徑庭之殊,而心之過不及,隻争些子。

    此一些子,說得是偏,說不得是與善對敵之惡。

    惟其失之於偏,故善反之而即是中也。

    若是對敵之惡,則不可反矣。

     故性無不善,而心則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即心亦本無不善,而習則有善有不善。

    種種對待之相,總從後天而起,諸子不察,而概坐之以性,不已冤乎?為善為不善,隻為處,便非性;有善有不善,隻有處,便非性。

    合虛與氣有性之名,氣本是虛,其初誰為合他來?五行不到處,父母未生前,彼家亦恐人逐在二五形氣上讨頭面,故發此論。

    後人死在言下,又舍已生後,分外求個未生前,不免當面蹉過。

    總之太極陰陽,隻是一個,但不指點頭腦,則來路不清。

    故《中庸》亦每言前定、前知、前處,正是無聲無臭一路消息。

    學者從此做工夫,方是真正為善去惡,希聖達天,庶幾在此。

     盈天地間,隻是此理,無我無物,此理隻是一個。

    我立而物備,物立而我備,恁天地間一物為主,我與天地萬物皆備其中。

    故言萬物則天地在其中,天亦一物也。

    《西銘》之意,就本身推到父母,又就父母以推到兄弟,方見得同體氣象,早已是肝膽楚、越矣。

    陶先生謂:“我所自有,不受於天,隻恐靈明者亦是一物,而更有不物於物者,以為之主。

    物無不壞,而不物於物者,終不壞。

    ”鄙意與陶先生不無異同耳。

    禅家以了生死為第一義,故自私自利,留住靈明,不還造化。

    當是其果驗,看來隻是弄精魂伎倆。

    吾儒既雲萬物皆備於我,如何自私自利得?生既私不得,死如何私得?“夕死可矣”,分明放下了也。

    (以上《答王嗣奭》)  昨言學當求之于靜,其說終謬。

    道無分于動靜,心無分于動靜,則學亦無分于動靜可知。

    所雲造化人事,皆以收歛為主,發散是不得已事,正指獨體邊事,天向一中分造化,人從心上起經綸是也。

    非以收歛為靜,發散為動也。

    一歛一發,自是造化流行不息之氣機,而必有所以樞紐乎是?運旋乎是?則所謂天樞也,即所謂獨體也。

    今若以獨為至靜之體,又将以何者為動用乎?“藏而後發”,白沙有是言,其始學亦誤也。

    其後自知其非,又随動靜以施其功,亦誤也。

    總在二五邊生活故耳,故曰“君子之學,慎獨而已矣。

    ” 無事,此慎獨即是存養之要,有事,此慎獨即是省察之功。

    獨外無理,窮此之謂窮理,而讀書以體驗之;獨外無身,修此之謂修身,而言行以踐履之。

    其實一事而已。

    知乎此者,謂複性之學。

    (以上《答門人》) (獨體,即天體。

    )(常人之心,其動也衆欲交馳;其止也物而不化,合之曰“昏昧放逸”。

    )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其中為天樞。

    天無一息之不運,至其樞紐處,實萬古常止,卻無一隙縫子,是其止處。

    其下一圈,便是小人閑居之象。

    (靜存動察之象。

    )(靜存動察之訛。

    )(看未發氣象之說。

    )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此一語須看得破,乃是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非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

    若人與天地萬物本是二體,卻借個仁者意思,打合着天地萬物,與之為一體,早已成隔膜之見矣。

    人合天地萬物以為人,猶之心合耳目口鼻四肢皆備之心。

    今人以七尺言人,而遺其天地萬物皆備之人者,即不知人者也。

    今人以一膜言心,而遺其耳目口鼻四肢以為之心者,不知心者也。

    證人之意,其在斯乎?學者若於此信得及,見得破,天地萬物本無間隔,即欲容其自私自利之見,以自絕於天,而不可得也。

    不須推緻,不須比拟,自然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義理智信一齊俱到此,所以為性學也。

    然識破此理,亦不容易。

    “誠敬存之”一語,直是徹首徹尾工夫。

    若不用“誠敬存之”之功,又如何能識破?至此,以為既識破後,又須誠敬工夫,作兩截見者,亦非也。

    大要隻是慎獨,慎獨即是緻中和,緻中和即是位育,此是仁者一體實落處,不是懸空識相也。

     所列廣利濟一格,此意甚害道,百善五十善,書之無消煞處。

    紀過則無善可稱,無過即是善,若雙行便有不通處。

    愚意但欲以改過為善,而坐之焚香靜坐下,頗為有見。

    今善惡并出,但準多少以為銷折,則過終無改時,而善之所列,亦與過同歸而已。

    有過非過也,過而不改,是謂過矣;有善非善也,有意為善,亦過也。

    此處頭路不清,未有不入於邪者。

    至于過之分數,亦屬穿鑿,理無大小多寡故也,今但除入刑者不載,則過端皆可湔除。

    但有過而不改,轉入於文,直須紀千萬過耳。

    諸君平日所講,專要無善,至此又設為善冊以勸人,落在功利一路。

    若為下下人說法,尤不宜如此。

    仆以為論本體,決其有善無惡,論工夫,則先事後得,無善有惡可也。

     學者隻有工夫可說,其本體處,直是着不得一語。

    纔着一語,便是工夫邊事。

    然言工夫,而本體在其中矣。

    大抵學者肯用工夫處,即是本體流露處,其善用工夫處,即是本體正當處。

    非工夫之外,别有本體,可以兩相湊泊也。

    若謂兩相湊泊,則亦外物而非道矣。

    董黃庭言:“為善去惡,未嘗不是工夫。

    ”陶先生切切以本體救之,謂:“黃庭身上,本是聖人,何善可為?何惡可去?”然不能無疑於此也。

    既無善可為,則亦無所事於為善矣;無惡可去,則亦無所事於去惡矣。

    既無本體,并無工夫,将率天下為猖狂自恣,流於佛、老矣。

    故某於此,隻喝“知善知惡是良知”一語,就良知言本體,則本體絕非虛無;就良知言工夫,則工夫絕非枝葉。

    庶幾去短取長之意。

    昔者季路,一日有事鬼神之問,不得於鬼神;又有知死之問,總向無處立腳。

    若於此進一解,便是無善無惡一路。

    (以上《答秦弘祐》) 夫子一則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一則問:“未知生,焉知死?”一一從有處轉之。

    乃知孔門授受,隻在彜倫日用讨歸宿,絕不于此外空談本體,滋高明之惑。

    隻此是性學。

    所雲“知生便是知性處”,所雲“事人便是盡性處。

    ”孟子言良知,隻從知愛知敬處指點,亦是此意。

    知愛知敬,正是本體流露正當處,從此為善,方是真為善;從此去惡,方是真去惡。

    則無善無惡之體,不必言矣。

    今人喜言性學,隻說得無善無惡心之體,不免犯卻季路兩問之意。

    浸淫不已,遂有四無之說,于“良知”字全沒交涉,其為壞師門教法,當何如者!(以上《答秦弘祐》)  聖,誠而已,學以至乎聖人之道者,思誠而已矣。

    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所以精義也。

    思慮未起,鬼神莫知,不由乎我,更由乎誰?所以立命也。

    心之官思也,而曰未起,無起而無不起也。

    随用而見,非待用而起也。

    有用有不用,有起有不起者,非思也,念也。

    以念為思,是認賊作子也;又以無念為思,是認子作賊也。

    蓋念之有起有滅者,動靜所乘之幾;而心官之無起無不起者,太極本然之妙也。

    此可以觀思誠之說矣。

    謂思即誠可,謂誠即思亦可。

    故曰“誠之”,又曰“何思”。

    至哉,元公之學乎!(《答文德翼》。

    字燈嚴,江西人。

    ) 學問者,緻知之路也。

    心外無知,故曰“良知”;知外無學,故曰“緻知”。

    又曰“思則得之”,即緻知之别名。

    元來即本體即工夫也。

    又曰“慎思”,懼其放也;又曰“近思”,懼其放而外也。

    古人立言,字字鞭入底?,其要歸于知止耳。

    (知逐于事物,落于想像,則不止,不止即放。

    )所謂思則得之也。

    性者心之理也,心以氣言,而性其條理也。

    離心無性,離氣無理,雖謂氣即性,性即氣,猶二之也。

    恻隐羞惡辭讓是非,皆指一氣流行之機,呈于有知有覺之頃,其理有如此,而非於所知覺之外,另有四端名色也。

    即謂知此理,覺此理,猶二知也。

    良知無知而無乎不知,緻知無思而無乎不思,不可以内外言,不可以寂感界。

    收動歸靜,取物證我,猶二之也。

    告子不得於心,不緻知故也,故孟子反之,以知言。

    不求於氣,不識性故也,故孟子反之,以養氣。

    養氣即養其性之别名,總之一心耳。

    心一知耳,許多名色,皆随指而異,隻一言以蔽之曰:“求其放心而已矣。

    ”(《答沈中柱。

    ) 陽明先生於知止一關,全未勘入,隻教人在念起念滅時,用為善去惡之力,終非究竟一着。

    所謂“隻於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辨濁清”,不免自相矛盾。

    故其答門人,有“即用求體”之說,又有“緻和乃以緻中”之說,何其與龜山門下一派相背馳乎?然則陽明之學,謂其失之粗淺,不見道則有之,未可病其為禅也。

    陽明而禅,何以處豫章、延平乎?隻為後人将無善無惡四字,播弄得天花亂墜,一頓撦入禅乘,於平日所謂良知即天理,良知即至善等處,全然抹殺,安得不起後世之惑乎?陽明不幸而有龍溪,猶之象山不幸而有慈湖,皆斯文之阨也。

    大抵讀古人書,全在以意逆志,披牝牡骊黃,而直窺其神駿,則其分合異同之際,無不足以備尚論之資,而一脈大中至正,純粹不雜之聖真,必有恍然自得於深造之餘者。

    若或界限太嚴,拘泥太甚,至於因噎而廢食,則斯道終無可明之日矣。

    仆願參夫且擴開心胸,高擡眼鏡,上下今古,一齊貫串,直勘到此心此理,吾性吾命,纔無躲閃處,必有進步也。

    總之,禅之一字,中人日久,以故逃之者,既明以佛氏之說,納之吾儒之中;而攻之者,轉又明以聖人之精微處,推而讓為佛氏之物,亦安見其有以相勝?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憲先生,皆半雜禅門,故其說往往支離或深奧,又向何處開攻禅之口乎?嗚呼!吾道日晦矣。

    (《答韓位》) 盈天地間,凡道理皆從形器而立紀,不是理生氣也。

    於人身何獨不然?《大易》“形上”“形下”之說,截得理氣最分明,而解者往往失之。

    後儒專喜言形而上者,作推高一層之見,而於其所謂形而下者,忽即忽離,兩無依據,轉為釋氏所藉口,真開門而揖盜也。

    (《答劉鱗長》) 古人學問,全副向靜存處用,無一點在所發處用,并無一點在将發處用。

    蓋用在将發處,便落後着也。

    且将發又如何用功?則必為将為迎為憧憧而後可耳。

    若雲慎於所發,依舊是存處工夫。

    (《答史孝鹹》) 原  盈天地間,皆萬物也。

    人其生而最靈者也。

    生氣宅于虛,故靈,而心其統也,生生之主也。

    其常醒而不昧者,思也,心之官也。

    緻思而得者,慮也。

    慮之盡,覺也。

    思而有見焉,識也。

    注識而流,想也。

    因感而動,念也。

    動之微而有主者,意也。

    心官之真宅也。

    主而不遷,志也。

    生機之自然而不容已者,欲也。

    欲而縱,過也。

    甚焉,惡也。

    而其無過不及者,理也。

    其理則謂之性,謂之命,謂之天也。

    其着於欲者,謂之情,變而不可窮也。

    其負情而出,充周而不窮者,才也。

    或相十百,氣與質也。

    而其為虛而靈者,萬古一日也。

    效靈於氣者,神也。

    效靈於質者,鬼也。

    又合言之,來而伸者,神也,往而屈者,鬼也。

    心主神,其為是乎?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此夫子統言心也,而言豈一端已乎?約言之,則曰“心之官則思”也。

    故善求心者,莫先於識官,官在則理明,氣治而神乃尊。

    自心學不明,學者往往以想為思,因以念為意,及其變也,以欲拒理,以情偶性,以性偶心,以氣質之性分義理之性,而方寸為之四裂。

    審如是,則心亦出入諸緣之幻物而已,烏乎神!物以相物,烏乎人!烏乎人!(《原心》) 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

    ”此言似之而非也。

    夫性無性也,況可以善惡言?自學術不明,戰國諸人,始紛紛言性,立一說複矯一說,宜有當時三者之論。

    故孟子不得已而标一善字以明宗,後之人猶或不能無疑焉。

    是又導而為荀、楊、韓,下至宋儒之說,益支。

    然則性果無性乎?夫性因心而名者也。

    盈天地間一性也,而在人則專以心言,性者,心之性也。

    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生而有此理之謂性,非性為心之理也。

    如謂心但一物而已,得性之理以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