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八 東林學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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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省曰:‘今日風景如彼,而餘之情景如此,何也?’窮自根究,乃知于道全未有見,身心總無受用。

    遂大發憤曰:‘此行不徹此事,此生真負此心矣。

    ’明日,于舟中厚設蓐席,嚴立規程,以半日靜坐,半日讀書。

    靜坐中不帖處,隻将程、朱所示法門,參求於幾,‘誠敬主靜’,‘觀喜怒哀樂未發’,‘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等一一行之。

    立坐食息,念念不舍,夜不解衣,倦極而睡,睡覺複坐,於前諸法,反覆更互,心氣清澄時,便有塞乎天地氣象,第不能常。

     在路二月,幸無人事,而山水清美,主仆相依,寂寂靜靜。

    晚間,命酒數行,停舟青山,徘徊碧澗,時坐磐石,溪聲鳥韻,茂樹修篁,種種悅心,而心不着境。

    過汀州,陸行至一旅舍,舍有小樓,前對山,後臨澗,登樓甚樂。

    偶見明道先生:‘百官萬務,兵革百萬之衆,飲水曲肱,樂在其中。

    萬變俱在人,其實無一事。

    ’猛省曰:‘原來如此,實無一事也。

    ’一念纏綿,斬然遂絕,忽如百斤擔子,頓爾落地。

    又如電光一閃,透體通明,遂與大化融合無際,更無天人内外之隔。

    至此見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區宇,方寸亦其本位,神而明之,總無方所可言也。

    平日深鄙學者張皇說悟,此時隻看作平常,自知從此方好下工夫耳。

      乙未春,自揭陽歸,取釋、老二家,參之釋典,與聖人所争毫發。

    其精微處,吾儒具有之,總不出無極二字;弊病處,先儒具言之,總不出無理二字。

    觀二氏而益知聖道之高,若無聖人之道,便無生民之類,即二氏亦飲食衣被其中而不覽也。

    戊戌,作水居,為靜坐讀書計。

    然自丙申後數年,喪本生父母,徙居婚嫁,歲無甯息,隻於動中練習,但覺氣質難變。

    甲辰,顧泾陽先生始作東林精舍,大得朋友講習之功,徐而驗之,終不可無端居靜定之力。

    蓋各人病痛不同,大聖賢必有大精神,其主靜隻在尋常日用中。

    學者神短氣浮,須數十年靜力,方得厚聚深培。

    而最受病處,在自幼無小學之教,浸染世俗,故俗根難拔。

    必埋頭讀書,使義理浃洽,變易其俗腸俗骨,澄神默坐,使塵妄消散,堅凝其正心正氣,乃可耳。

    餘以最劣之質,即有豁然之見,而缺此一大段工夫,其何濟焉!所幸呈露面目以來,纔一提策,便是原物。

    丙午,方實信孟子‘性善’之旨。

    此性無古無今,無聖無凡,天地人隻是一個。

    惟最上根,潔清無蔽,便能信人。

    其次全在學力,稍隔一塵,頓遙萬裡。

    孟子所以示瞑眩之藥也。

     丁未,方實信程子‘鸢飛魚躍,與必有事焉’之旨。

    謂之性者,色色天然,非由人力。

    鸢飛魚躍,誰則使之?勿忘勿助,猶為學者戒勉。

    若真機流行,瀰漫布濩,亘古亘今,間不容息,于何而忘?于何而助?所以必有事者,如植穀然,根苗花實,雖其自然變化,而栽培灌溉,全非勉強學問。

    苟漫說自然,都無一事,即不成變化,亦無自然矣。

    辛亥,方實信《大學》‘知本’之旨。

    壬子,方實信《中庸》之旨。

    此道絕非名言可形。

     程子名之曰‘天理’,陽明名之曰‘良知’,總不若中庸二字為盡。

    中者停停當當,庸者平平常常,有一毫走作,便不停當,有一毫造作,便非平常,本體如是,工夫如是,天地聖人不能究竟,況于吾人,豈有涯際?勤物敦倫,謹言敏行,兢兢業業,斃而後已雲爾。

    ”此先生甲寅以前之功如此,其後涵養愈粹,工夫愈密,到頭學力,自雲“心如太虛,本無生死。

    ”子劉子謂:“先生心與道一,盡其道而生,盡其道而死,是謂無生無死。

    ”非佛氏所謂無生死也。

    先生之學,一本程、朱,故以格物為要。

    但程、朱之格物,以心主乎一身,理散在萬物,存心窮理,相須并進。

    先生謂“纔知反求諸身,是真能格物者也”,頗與楊中立所說“反身而誠,則天下之物無不在我”為相近,是與程、朱之旨異矣。

    先生又曰:“人心明,即是天理。

    窮至無妄處,方是理。

    ”深有助乎陽明“緻良知”之說,而謂:“談良知者緻知不在格物,故虛靈之用,多為情識,而非天則之自然,去至善遠矣。

    吾輩格物,格至善也,以善為宗,不以知為宗也。

    ”夫善豈有形象?亦非有一善從而知之,知之推極處,即至善也。

    緻良知正是止至善,安得謂其相遠?總之,緻知格物,無先後之可言。

    格物者申明緻之一字,格物即在緻之中,未有能緻而不謂之格物者。

    先生有不格物之緻知,則其所緻者何事?故必以外窮事物之理為格物,則可言陽明之緻知不在於格物。

    若如先生言,人心明即是天理,則陽明之緻知,即是格物,明矣。

    先生之格物,本無可議,特欲自别於陽明,反覺多所扞格耳。

     語 有物必有則,則者至善也,窮至事物之理,窮至於至善處也。

     格物是随事精察,物格是一以貫之。

     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良知也;因其已知而益窮之,至乎其極,緻良知也。

      纔知反求諸身,是真能格物者也。

     格物愈博,則歸本愈約,明則誠也。

     窮理者格物也,知本者物格也。

    窮理,一本而萬殊;知本,萬殊而一本。

      學者以知至為悟,不悟不足以為學,故格物為要。

      無工夫則為私欲牽引於外,有工夫則為意念束縛於中,故須物格知至,誠正乃可言也。

     朱子曰:“緻知格物,隻是一事。

    格物以理言也,緻知以心言也。

    ”由此觀之,可見物之格即知之至,而心與理一矣。

    今人說着物,便以為外物,不知不窮其理,物是外物,物窮其理,理即是心。

    故魏莊渠曰:“物格則無物矣。

    ”  學者無窮工夫,心之一字乃大總括;心有無窮工夫,敬之一字乃大總括。

     心無一事之為敬。

     無适自然有主,不假安排。

     不知敬之即心,而欲以敬存心,不識心,亦不識敬。

     無妄之謂誠,無适之謂敬,有适皆妄也。

     主一之謂敬,無适之謂一,人心如何能無适?故須窮理,識其本體。

    所以明道曰:“學者須先識仁,識得仁體,以誠敬存之而已。

    ”故居敬窮理,隻是一事。

     朱子立主敬三法,伊川整齊嚴肅,上蔡常惺惺,和靖其心收歛,不容一物。

    言敬者總不出此。

    然常惺惺,其心收歛,一着意便不是。

    蓋此心神明,難犯手勢,惟整齊嚴肅,有妙存焉,未嘗不惺惺,未嘗不收歛,内外卓然,絕不犯手也。

     人心放他自由不得。

      心中無絲發事,此為立本。

     理不明,故心不靜,心不靜而别為法以寄其心者,皆害心者也。

    人心戰戰兢兢,故坦坦蕩蕩,何也?以心中無事也。

    試想臨深淵,履薄冰,此時心中還着得一事否?故如臨如履,所以形容戰戰兢兢,必有事焉之象,實則形容坦坦蕩蕩,澄然無事之象也。

     真知天,自是形體隔不得。

    觀天地則知身心,天包地外,而天之氣透于地中,地之氣皆天之氣。

    心天也,身地也,天依地,地依天,天地自相依倚。

    心依身,身依心,身心自相依倚。

     心即精神,不外馳即内凝,有意凝之,反梏之矣。

     朱子曰:“滿腔子是恻隐之心。

    ”是就人身上指出此理充塞處,最為親切。

    蓋天地之心,充塞於人身者,為恻隐之心;人心充塞天地者,即天地之心。

    人身一小腔子,天地即大腔子也。

     孟子:“心之官則思。

    ”思則虛靈不昧之謂。

    思是心之睿,於心為用。

    着事之思,又是思之用也。

     一念反求,此反求之心,即道心也。

    更求道心,轉無交涉。

     須知動心最可恥。

    心至貴也,物至賤也,奈何貴為賤役? 何以謂心本仁?仁者生生之謂,天隻是一個生,故仁即天也。

    天在人身為心,故本心為仁。

    其不仁者心蔽於私,非其本然也。

      人身内外皆天也,一呼一吸,與天相灌輸。

    其死也,特脫其阖闢之樞紐而已,天未嘗動也。

     理靜者理明欲淨,胸中廓然無事而靜也。

    氣靜者定久氣澄,心氣交合而靜也。

    理明則氣自靜,氣靜理亦明,兩者交資互益,以理氣本非二。

    故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為延平門下至教也。

    若徒以氣而已,動即失之,何益哉? 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謂默坐之時,此心澄然無事,乃所謂天理也,要於此時默識此體雲爾,非默坐澄心,又别有天理當體認也。

     朱子曰:“必因其已發而遂明之,省察之法也。

    ”吾則曰:“必因其未發而遂明之,體認之法也。

    其體明,其用益明矣。

    ” 龜山曰:“天理即所謂命,知命即事事循天理而已。

    ”言命者惟此語最盡,其實無一事,不要惹事。

      窮理者,天理也,天然自有之理,人之所以為性,天之所以為命也。

    在《易》則為中正,聖人卦卦拈出示人,此處有毫釐之差,便不是性學。

     人心明,隻是天理。

     既得後,須放開。

    蓋性體廣大,有得者自能放開,不然還隻是守,不是得。

    蓋非有意放開也。

     道性善者,以無聲無臭為善之體。

    陽明以無善無惡為心之體。

    一以善即性也,一以善為意也,故曰:“有善有惡者意之動。

    ”佛氏亦曰:“不思善,不思惡。

    ”以善為善事,以惡為惡事也。

    以善為意,以善為事者,不可曰明善。

     龜山門下相傳“靜坐中觀喜怒哀樂未發前作何氣象”,是靜中見性之法。

    要之,觀者即是未發者也,觀不是思,思則發矣。

    此為初學者引而緻之之善誘也。

     佛氏最忌分别是非,如何綱紀得世界?紀綱世界隻是非兩字,亘古亘今,塞天塞地,隻是一生機流行,所謂易也。

      《大易》教人息息造命,臣弑其君,子殺其父,其所由來者漸也。

    既已來矣,甯可逃乎?辨之於蚤,如地中無此種子,秧從何來?  繼之者善,是萬物資始;成之者性,是各正性命。

    元特為善之長耳,元而亨,亨而利,利而貞,貞而複元,繼之者皆此善也。

     利貞者性情也,成這物,方有這性。

    故至利貞,始言性情。

      伊川說遊魂為變,曰既是變,則存者亡,堅者腐,更無物也。

    此殆不然,隻說得形質耳。

    遊魂如何滅得?但其變化不可測識也。

    聖人即天地也,不可以存亡言。

    自古忠臣義士,何曾亡滅?避佛氏之說,而謂賢愚善惡,同歸於盡,非所以教也。

    況幽明之事,昭昭於耳目者,終不可掩乎?張子曰:“《大》《易》不言有無,言有無諸子之陋也。

    ” 天地間感應二者,循環無端,所雲定數莫逃者,皆應也。

    君子盡道其間者,皆感也。

    應是受命之事,感是造命之事。

    聖人祈天永命,皆造命也。

    我由命造,命由我造,但知委順,而不知順道,非知命者也。

     人想到死去,一物無有,萬念自然撇脫。

    然不知悟到性上一物無有,萬念自無系累也。

      一日克己複禮,無我也。

    佛氏曰“懸崖撒手”,近儒亦曰“拚”。

    皆似之而實非。

    何者?以非聖人所謂複禮也。

    或曰:“真為性命,人被惡名,埋沒一世,更無出頭,亦無分毫挂帶。

    ”此是欲率天下入於無忌憚,其流之弊,弑父與君,無所不至。

     政事本於人才,舍人才而言政者,必無政。

    則用本于政事,舍政事而言财者,必無财。

     有問錢緒山曰:“陽明先生擇才,始終得其用,何術而能然?”緒山曰:“吾師用人,不專取其才,而先信其心。

    其心可托,其才自為我用。

    世人喜用人之才,而不察其心,其才止足以自利其身已矣,故無成功。

    ”愚謂此言是用才之訣也。

    然人之心地不明,如何察得人心術?人不患無才,識進則才進,不患無量,見大則量大,皆得之於學也。

      劄記 心無出入,所持者志也。

     道無聲臭,體道者言行而已。

     人心纔覺,便在腔子?,不可着意。

     有憤便有樂,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平日無憤無樂,隻是悠悠。

     天然一念現前,能為萬變主宰,此先立乎其大者。

     當下即是此默識要法也。

    然安知其當下果何如?朱子曰:“提醒處,即是天理,更别無天理。

    ”此方是真當下。

      《易》之本體,隻是一生字,工夫隻是一懼字。

     窮至無妄處,方是理。

     說 靜坐之法,喚醒此心,卓然常明,志無所适而已。

    志無所适,精神自然凝複,不待安排,勿着方所,勿思效驗。

    初入靜者,不知攝持之法,惟體帖聖賢切要之言,自有入處。

    靜至三日,必臻妙境。

     靜坐之法,不用一毫安排,隻平平常常,默然靜去。

    此平常二字,不可容易看過,即性體也。

    以其清淨不容一物,故謂之平常。

    畫前之《易》如此,人生而靜以上如此,喜怒哀樂未發如此,乃天理之自然,須在人各各自體帖出,方是自得。

    靜中妄念,強除不得,真體既顯,妄念自息。

    昏氣亦強除不得,妄念既淨,昏氣自清。

    隻體認本性原來本色,還他湛然而已。

    大抵着一毫意不得,着一毫見不得,纔添一念,便失本色。

    由靜而動,亦隻平平常常,湛然動去。

    靜時與動時一色,動時與靜時一色,所以一色者,隻是一個平常也。

    故曰“無動無靜”,學者不過借靜坐中,認此無動無靜之體雲爾。

    靜中得力,方是動中真得力,動中得力,方是靜中真得力。

    所謂敬者此也,所謂仁者此也,所謂誠者此也,是複性之道也。

    (以上《靜坐說》)  前《靜坐說》,觀之猶未備也。

    夫靜坐之法,入門者藉以涵養,初學者藉以入門。

    彼夫初入之心,妄念膠結,何從而見平常之體乎?平常則散漫去矣。

    故必收歛身心,以主於一,一即平常之體也。

    主則有意存焉,此意亦非着意,蓋心中無事之謂,一着意則非一也。

    不着意而謂之意者,但從衣冠瞻視間,整齊嚴肅,則心自一,漸久漸熟平常矣。

    故主一之學,成始成終者也。

    (《書靜坐說後》) 凡人之所謂心者念耳,人心日夜系縛在念上,故本體不現,一切放下,令心與念離,便可見性。

    放下之念亦念也,如何得心與念離?放退雜念,隻是一念,所謂主一也,習之久,自當一旦豁然。

     古人何故最重名節?隻為自家本色,原來冰清玉潔,着不得些子污穢。

    纔些子汙穢,自家便不安,此不安之心,正是原來本色,所謂道也。

    (以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