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八 東林學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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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今天下之言東林者,以其黨禍與國運終始,小人既資為口實,以為亡國由於東林,稱之為兩黨,即有知之者,亦言東林非不為君子,然不無過激,且依附者之不純為君子也,終是東漢黨锢中人物。

    嗟乎!此寱語也。

    東林講學者,不過數人耳,其為講院,亦不過一郡之内耳。

    昔緒山、二溪,鼓動流俗,江、浙南畿,所在設教,可謂之标榜矣。

    東林無是也。

    京師首善之會,主之為南、少垆,於東林無與。

    乃言國本者謂之東林,争科場者謂之東林,攻逆奄者謂之東林,以至言奪情奸相讨賊,凡一議之正,一人之不随流俗者,無不謂之東林,若似乎東林标榜,遍於域中,延於數世,東林何不幸而有是也?東林何幸而有是也?然則東林豈真有名目哉?亦小人者加之名目而已矣。

    論者以東林為清議所宗,禍之招也。

    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則坊與,清議者天下之坊也。

    夫子議臧氏之竊位,議季氏之旅泰山,獨非清議乎?清議熄而後有美新之上言,媚奄之紅本,故小人之惡清議,猶黃河之礙砥柱也。

    熹宗之時,龜鼎将移,其以血肉撐拒,沒虞淵而取墜日者,東林也。

    毅宗之變,攀龍髯而蓐蝼蟻者,屬之東林乎?屬之攻東林者乎?數十年來,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義之盛,度越前代,猶是東林之流風餘韻也。

    一堂師友,冷風熱血,洗滌乾坤,無智之徒,竊竊然從而議之,可悲也夫!  端文顧泾陽先生憲成 顧憲成字叔時,别号泾陽,常之無錫人。

    父學,四子。

    先生次三,其季允成也。

    先生年十歲,讀韓文《諱辯》,遂宛轉以避父名,遇不可避者,辄郁然不樂。

    父謂之曰:“昔韓鹹安王命子勿諱忠,吾名學,汝諱學,是忘學也。

    ”年十五六,從張原洛讀書。

    原洛授書不拘傳註,直據其所自得者為說,先生聽之,辄有會。

    講《論語》至“問禘”章,先生曰:“惜或人欠卻一問,夫子不知禘之說,何以知知其說之於天下乎?”講《孟子》至“養心莫善於寡欲”,先生曰:“寡欲莫善於養心。

    ”原洛曰:“舉子業不足以竟子之學,盍問道於方山薛先生乎?”方山見之大喜,授以考亭《淵源錄》曰:“洙泗以下,姚江以上,萃於是矣。

    ”萬曆丙子舉鄉試第一,庚辰登進士第。

    授戶部主事。

    時江陵當國,先生與南樂魏允中、漳浦劉廷蘭,風期相許,時稱為三解元。

    上書吳縣,言時政得失,無所隐避。

    江陵謂吳縣曰:“聞有三元會,皆貴門生,公知之乎?”吳縣以不知對。

    江陵病,百官為之齋醮,同官署先生名,先生聞之,馳往削去。

    壬午轉吏部,尋告歸。

    丙戌除封司主事。

    明年大計京朝官,左都禦史辛自修剛方,為婁江所忌。

    工部尚書何起鳴在拾遺中。

    或惎之曰:“公何不讦辛,與之同罷,相君且德公矣。

    ”起鳴如其惎,給事并論辛、何,辛、何果同罷。

    先生上疏,分别君子小人,刺及執政,谪桂陽州判官。

    柳子厚、蘇子瞻、莊定山曾谪桂陽,先生以前賢過化之地,扁所居曰愧軒。

    戊子移理處州,明年丁憂。

    辛卯補泉州,尋擢考功司主事。

    三王并封,诏下,先生率四司争之,疏九不可,得止。

    癸巳内計,太宰孫清簡、考功郎趙忠毅,盡斥小人,朝署為之一清。

     政府大恚。

    忠毅降調外任。

    先生言:“臣與南星同事,南星被罪,臣獨何辭以免?”不報。

    轉稽勳司。

    适鄒忠介請去,婁江言文書房傳旨放去。

    先生曰:“不然。

    若放去果是,相國宜成皇上之是,該部宜成相國之是;若放去為非,相國不宜成皇上之非,該部不宜成相國之非。

    ”婁江語塞。

    自嚴嵩以來,内閣合六部之權而攬之,吏部至王國光、楊巍,指使若奴婢,陸五台始正統均之體,孫清簡守而不變。

    婁江於是欲用羅萬化為宰,先生不可,卒用陳恭介。

    婁江謂先生曰:“近有怪事知之乎?”先生曰:“何也?”曰:“内閣所是,外論必以為非;内閣所非,外論必以為是。

    ”先生曰:“外間亦有怪事。

    ”婁江曰:“何也?”曰:“外論所是,内閣必以為非;外論所非,内閣必以為是。

    ”相與笑而罷。

    陞文選司郎中。

    當是時,推用君子,多不得志,婁江一切歸過於上。

    先生乘婁江假沐之閑,悉推君子之久诎者,奏辄得可。

    婁江無以難也。

    會推閣員,婁江複欲用羅萬化,先生又不可。

    與太宰各疏所知,七人無不合者,太宰大喜,上之。

    七人者多不為時論所喜,而召舊輔王山陰,尤婁江之所不便也。

    遂削先生籍。

     戊戌,始會吳中同志於二泉。

    甲辰,東林書院成,大會四方之士,一依《白鹿洞規》。

    其他聞風而起者,毘陵有經正堂,金沙有志矩堂,荊溪有明道書院,虞山有文學書院,皆捧珠盤,請先生莅焉。

    先生論學,與世為體。

    嘗言官辇毂,念頭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頭不在百姓上;至於水間林下,三三兩兩,相與講求性命,切磨德義,念頭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齒也。

    故會中亦多裁量人物,訾議國政,亦冀執政者而藥之也。

    天下君子以清議歸於東林,廟堂亦有畏忌。

     四明亂政,附四明者多為君子所彈射,四明度不能留,遂計挈歸德同去,以政授之朱山陰。

    山陰懦且老,不為衆所憚。

    於是小人謀召婁江,以中旨下之。

    而于東阿李晉江、葉福清亦同日拜焉。

    晉江獨在京師,得先入。

    婁江方引故事,疏辭。

    先生為文二篇,号《夢語》、《寐語》,譏切之。

    江西參政姜士昌,以慶賀入,遂疏“錫爵再居相位,惼愎忌刻,摧抑人才,不宜複用。

    ”語連廷機,大抵推先生旨也。

    東阿以拜官之日,卒不與政。

    福清素無根柢於舊相,特為東林所期許,得入。

     戊申,诏起先生南京光祿少卿,乞緻仕。

    時考選命下,新資台谏,附和東林者十八九,益相與咀嚼婁江。

    山陰、晉江不得在位,其黨斥逐殆盡,而福清遂獨秉政。

    海内皇皇,以起廢一事望之,福清度不能請,請亦不力也。

    未幾而淮撫之争起。

    淮撫者,李三才,以豪傑自許,一時君子所屬望為宰總憲者也。

    小人畏之特甚,遂出奇計攻之。

    先生故友淮撫。

    會富平複起為太宰。

    富平前與沈嘉禾争丁右武計事,分為兩黨。

    先生移書勸之,欲令灑濯嘉禾,引與同心,則依附者自解,且宜擁衛淮撫,勿堕壬人計。

    富平不省。

    而好事者遂錄其書傳天下,東林由是漸為怨府。

    辛亥内計,富平斥崑、宣黨魁七人,小人唁唁而起。

    儀部丁長孺抗言七人宜斥,救者非是。

    儀部又先生之門人也。

    壬子五月,先生卒,年六十三。

    先生卒後,福清亦罷相。

    德清用事台谏,右東林者并出,他傍附者皆以為法,谪向之罪申、王、沈、朱者,不複口及,而東林獨為天下大忌諱矣。

    天啟初,諸正人稍稍複位。

    鄒忠介請錄遺賢,贈太常寺卿。

    逆奄之亂,小人作《東林點将錄》、《天鑒錄》、《同志錄》以導之,凡海内君子,不論有無幹涉,一切指為東林黨人。

    以禦史石三畏言,削奪先生。

    崇祯二年,贈吏部右侍郎,谥曰端文。

     先生深慮近世學者,樂趨便易,冒認自然,故于不思不勉,當下即是,皆令究其源頭,果是性命上透得來否?勘其關頭,果是境界上打得過否?而于陽明無善無惡一語,辨難不遺餘力,以為壞天下教法,自斯言始。

    按陽明先生教言:“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其所謂無善無惡者,無善念惡念耳,非謂性無善無惡也。

    有善有惡之意,以念為意也;知善知惡,非意動于善惡,從而分别之。

    為知好善惡惡,天命自然,炯然不昧者,知也,即性也。

    陽明於此,加一良字,正言性善也。

    為善去惡,所謂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

    良知是本體,天之道也;格物是工夫,人之道也。

    蓋上二句淺言之,下二句深言之,心意知物隻是一事。

    今錯會陽明之立論,将謂心之無善無惡,是性,由是而發之為有善惡之意,由是而有分别其善惡之知,由是而有為善去惡之格物,層層自内而之外,使善惡相為對待,無善無惡一語,不能自别於告子矣。

    陽明每言:“至善是心之本體。

    ”又曰:“至善隻是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

    ”又曰:“良知即天理。

    ”其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乃複以性無善無不善,自堕其說乎?且既以無善無惡為性體,則知善知惡之知,流為粗幾,陽明何以又言良知是未發之中乎?是故心無善念、無惡念,而不昧善惡之知,未嘗不在此至善也。

    錢啟新曰:“無善無惡之說,近時為顧叔時、顧季時、馮仲好明白排決不已,不至蔓延為害。

    ”當時之議陽明者,以此為大節目。

    豈知與陽明絕無幹涉。

    嗚呼!《天泉證道》,龍谿之累陽明多矣。

     小心齋劄記 程子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

    羅豫章教李延平於靜中看喜怒哀樂氣象。

    至朱子又曰:“隻理會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靜,不可去讨靜坐。

    ”三言皆有至理,須參合之始得。

     《識仁說》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隻此一語已盡,何以又雲“義禮智信皆仁也”?及觀世之号為識仁者,往往務為圓融活潑,以外媚流俗,而内濟其私,甚而蔑棄廉恥,決裂繩墨,閃爍回互,诳己诳人,曾不省義禮智信為何物,猶偃然自命曰“仁”,然後知程子之意遠矣。

    性即理也,言不得認氣質之性為性也。

    心即理也,言不得認血肉之心為心也。

    皆喫緊為人語。

     或問:“緻良知之說何如?”曰:“今之談良知者盈天下,猶似在離合之間也。

    盍徵諸孟子之言,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

    親親仁也,敬長義也。

    竊惟仁義為性,愛敬為情,知愛知敬為才,良知二字,蓋通性情才而言之者也。

    乃主良知者,既曰吾所謂知是體而非用,駁良知者,又曰彼所謂知是用而非體,恐不免各堕邊見矣。

    ”曰:“有言良知即仁義禮智之智,又有言分别為知,良知亦是分别,孰當?”曰:“似也,而未盡也。

    夫良知一也,在恻隐為仁、為羞惡、為義,在辭讓為禮,在分别為智,非可定何德名之也。

    隻因知字與智字通,故認知為用者,既專以分别屬之;認知為體者,又專以智屬之。

    恐亦不免各堕邊見矣。

    性體也,情用也,曰知曰能才也,體用之閑也。

    是故性無為而才有為,情有專屬而才無專屬。

    惟有為,則仁義禮智,一切憑其發揮,有似乎用,所以說者謂之用也。

    惟無專屬,則恻隐、羞惡、辭讓、是非,一切歸其統率,有似乎體,所以說者謂之體也。

    陽明先生揭緻知特點出一個良字,又曰‘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其言殊有斟酌。

    ” 性太極也,知曰良知,所謂乾元也;能曰良能,所謂坤元也;不慮言易也;不學言簡也。

    故天人一也,更不分别。

    自昔聖賢論性,曰“帝衷”,曰“民彜”,曰“物則”,曰“誠”,曰“中和”,總總隻是一個善。

    告子卻曰“性無善無不善”。

    便是要将這善字打破。

    自昔聖賢論學,有從本領上說者,總總是個求於心;有從作用上說者,總總是個求於氣。

    告子卻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

    ”便是要将這求字打破。

    善字打破,本體隻是一個空,求字打破,工夫也隻是一個空,故曰告子禅宗也。

     “許行何如?”曰:“其并耕也,所以齊天下之人,将高卑上下,一切掃去;其不二價也,所以齊天下之物,将精粗美惡,一切掃去。

    總總成就一個空,與告子一般意思。

    但告子深,許行淺。

    許行空卻外面的,告子空卻?面的。

    ” 告子仁内義外之說,非謂人但當用力於仁,而不必求合於義,亦非因孟子之辨,而稍有變也。

    正發明杞柳桮棬之意耳。

    何也?“食色性也”,原未有所謂仁義,猶杞柳原未有所謂桮棬也;“仁内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内也”。

    各滞方所,物而不通,是故仁義成而性虧,猶桮棬成而杞柳虧也。

    始終隻是一說。

     “食色性也”,當下即是,更有何事?若遇食而甘之,遇色而悅之,便未免落在情境一邊,謂之仁,不謂之性矣。

    若於食而辨其孰為可甘?於色而辨其孰為可悅?便未免落在理路一邊,謂之義,不謂之性矣。

    故曰動意則乖,拟心則差,告子之旨,蓋如此。

     《訟卦》義,有君子之訟,有小人之訟。

    君子之訟,主於自訟,九五是也;小人之訟,主於訟人,餘五爻是也。

     勿謂今人不如古人,自立而已;勿謂人心不如我心,自盡而已。

    董仲舒曰:“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

    ”此意最見得好。

    三千、七十,其間品格之殊,至於倍蓰,隻一段心事,個箇光明,提着權謀術數,便覺忸怩,自然不肯齒及他非,故擯而絕之也。

     性太極也,諸子百家,非不各有所得,而皆陷於一偏,隻緣認陰陽五行為家當。

     丙戌餘晤孟我疆,我疆問曰:“唐仁卿伯元何如人也?”餘曰:“君子也。

    ”我疆曰:“何以排王文成之甚?”餘曰:“朱子以象山為告子,文成以朱子為楊、墨,皆甚辭也,何但仁卿?”已而過仁卿,述之。

    仁卿曰:“固也,足下不見世之談良知者乎?如鬼如蜮,還得為文成諱否?”餘曰:“《大學》言緻知,文成恐人認識為知,便走入支離去,故就中間點出一良字。

    孟子言良知,文成恐人将這個知作光景玩弄,便走入玄虛去,故就上面點出一緻字。

    其意最為精密。

    至於如鬼如蜮,正良知之賊也,奈何歸罪於良知?獨其揭無善無惡四字為性宗,愚不能釋然耳。

    ”仁卿曰:“善。

    早聞足下之言,向者從祀一疏,尚合有商量也。

    ”  無聲無臭,吾儒之所謂空也;無善無惡,二氏之所謂空也。

    名似而實遠矣。

    是故諱言空者,以似廢真,混言空者,以似亂真。

     人須是一個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隻以不真之故,便有夾帶。

    是非太明,怕有通不去、合不來的時節,所以須要含糊。

    少間,又於是中求非,非中求是,久之且以是為非,以非為是,無所不至矣。

     異教好言父母未生前,又好言天地未生前,不如《中庸》隻說個喜怒哀樂之未發,更為親切。

    於此體貼,未生前都在其中矣。

     一日遊觀音寺,見男女載道,餘謂季時曰:“即此可以辨儒佛已。

    凡諸所以為此者,一片禍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