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二 諸儒學案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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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定張甬川先生邦奇 張邦奇字常甫,号甬川,浙之鄞人也。

    弘治中舉進士高第,改庶吉士,授翰林簡讨。

    逆瑾竊政,先生着《張鶱乘槎賦》,以瑾喻西域,鶱喻附瑾者。

    乞便地以養親。

    出為湖廣提學副使。

    尋乞緻仕。

    嘉靖初,起提學,曆四川、福建,召還,為春坊庶子,國子祭酒,南吏部右侍郎。

    丁外艱,終喪,起吏部右侍郎,轉左。

    時太宰汪鋐與霍兀相讦,先生以和衷解之,不得,因不欲居要地,乃徙翰林學士,掌院事。

    又加太子賓客,掌詹事府事。

    陞禮部尚書。

    以母老,上書乞骸骨,弗允。

    改南京吏部,以便養。

    又改南兵部而卒,甲辰歲也。

    年六十一。

    贈太子太保,谥文定。

     陽明贈先生序雲:“古之君子,有所不知,而後能知;後之君子,惟無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

    ”則先生當日固汎濫於詞章之學者也。

    後來知為己之功,以涵養為事,其受陽明之益多矣。

    謂載道之文,始於六畫,大備於周、程、朱子之書,莫非是道之生生而不已也。

    由博文之學,将溯流而求源,舍周、程、朱子之書,焉适哉?今之為異論者,直欲糟粕《六經》,屏程、朱諸子之說,置而不用,猶欲其通而窒之竅也。

    所謂異論者,指陽明而言也。

    夫窮經者,窮其理也,世人之窮經,守一先生之言,未嘗會通之以理,則所窮者一先生之言耳。

    因陽明於一先生之言,有所出入,便謂其糟粕《六經》,不亦冤乎?此先生為時論所陷也。

     語要 凡物交於前,有所溺之謂放,無所溺而弗之省也。

    滞其情於物焉之謂放,無所滞,屍居如也,而不知其所如之謂放。

    心放矣,孰求之?曰心求之。

    心求之者,非人有二心,心有二用也。

    夫心至明而至剛,固足以自求自複,而不假乎其他也。

    求放心者,非有所索而取之也,察之而已矣;非有所追而獲之也,歛之而已矣;於其惕然不自知者,惕然自省之而已矣。

    於是收歛於至密之地,而兢畏以持之,不使一毫外物,得容乎其中,是之謂一而不二。

    孰非其至明至剛,自求而自複哉?《易》曰:“不遠複。

    ”孔子以顔子當之,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

    ”明剛之至也。

    故夫不精則不免於放,不一則不免於放,而莊周乃曰:“罔象可以得之。

    ”夫罔象所以失之耳!(《求放心說》) 《大學》言心,以無所忿喜憂懼,謂之正。

    《中庸》言性,以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

    此心法也。

    心之發動者,意也;視聽飲食者,身也。

    正心之功,非屬於意,非屬於身者也。

    事物未交,恂栗而已,凝然中居而萬誘不敢幹也。

    忿喜憂懼,一無所有,而吾心之本體翼如也。

    《易》曰“艮其背”,曰“介于石”,曰“寂然不動”,曰“退藏于密”,皆心之義也。

    後之儒者,以靜歸佛,以虛歸老,譬則舉家珍而委之地也;言及靜虛,則以為疑於老、佛而避之,譬則家珍為人所竊,欲複之而以為嫌於盜也,瞬目而不敢一盻。

    豈不悲乎? 吾何敢言知乎哉?至神者天也,至明者人也,至微者心也,吾皆未得而知之。

    夫天之道,明善天下而無視,聰善天下而無聽,是故天之道微顯而闡幽。

    非微顯而闡幽也,天於天下,無顯無幽也。

    有聲天聞之矣,無聲天聞之矣,有形天見之矣,無形天見之矣,其何顯微之間之有?人之限於耳目者?自其所不見聞,而謂之幽,天惡其若此也?故從而闡之而微之,斯其損益盈虛之理也。

    何謂至明者人?曰其以耳目見聞者,愚人也。

    達者之見聞,則同乎天矣。

    是故是非善惡,愚者疑而達者覺矣,覺者辨而疑者釋矣,疑者釋而天下皆覺矣。

    是故天下之事,久而無不定。

    何謂至微者心?曰慮萌乎中,非至精者弗察也,弗察則不能知吾心,不能知吾心則不能知人,不能知人則不能知天。

    不知天則不知所以畏天,不知人則不知所以畏人,不知心則不知所以畏心。

    心吾之心也,而畏之猶未也,況又不知所以畏,吾何敢不知乎哉?顔氏之子,有不善未嘗不知,其自知若是之明也。

    唯孔子知之,曰:“其心三月不違仁。

    ”其知人若是之微也。

    古之君子,曷為其無不知?若此知遠之近也,知風之自也,知微之顯也,是知之始也。

    及其至也,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答陽明》) 《中庸》一書,子思反複推明,許多道理,隻說得“不知不愠”四字。

    觀其由“尚絅之心”,推而至於“無聲無臭”可見矣。

    而其要隻在乎時習而不已,便可到純亦不已,至誠無息事也。

     宋儒苦仁之難識,悉錄《論語》所言仁者,時誦而思之。

    然或以公言仁,或以愛言仁,或以覺言仁,雖各見其一隅,亦足以互相發也。

    孝弟為仁之本,孝弟立而仁道自生,蓋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一以貫之者也。

    且以公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不免於形骸之隔,甚則至於好貨财私妻子,則至近且不能公,而況能擴其民胞物與之心乎?以愛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未能緻其親愛之情,甚則至於一言不合,怨怼生焉,則至近且不能愛,而況能以一身體天下之休戚乎?以覺言之,父母兄弟之間,或未能盡其察識之心,甚則至於私欲固蔽,如槁木頑石,癢疾痛,漠然若不相關,而況能於天下之怨愁呻吟之聲,感之即應,觸之即動乎?是為仁之根,不能立於至近之地,其道何由而充大也?物理自然,人不得以一毫私智,客乎其聞。

    《易》曰“易簡”,《中庸》曰“笃恭”,周子曰“誠無為”,皆是此意。

    象山雲:“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私智是也。

     行者,酬酢克中人心,行将去,更無違拂之謂,然不可求之於人,但當反之於己。

    言行者,君子立世之樞機也。

    一言或不忠信,便起人疑,一行或不笃敬,便起人慢,疑我慢我,怎生行得去?蓋人之見信,由我之自信也,人之見敬,由我之自敬也,行有不得者,皆當反求諸己而已矣。

     人之心志,得於天者,本自精明,本自純粹,何有疚病?但鄙詐之念一萌,即乖戾之私戕其和粹之氣,便有疚病。

    既有疚病,則必歉焉而不自安,恧焉而畏人知,便是有惡於志。

     天地之間,雨暘寒燠,少乖於度,則沴見;人之身,榮衛脈理,少失其平,則疾疢作。

    是故剛柔緩急或過而行必疚焉,寬猛弛張稍愆而物必病焉。

    夫是以有執中之允,而後有協和之積,故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

    ”夫所謂達道者,萬化不中不行,萬物不中不生,萬事不中不成。

    禮不立則樂不興,《易》之道可一言而盡也,中焉止矣。

     襄惠張淨峰先生嶽 張嶽字維喬,号淨峰,福之惠安人。

    正德丁醜進士。

    授行人。

    邸寓僧舍,與陳琛、林希元閉戶讀書,出則徒步走市中,時稱“泉州三狂”。

    武宗寝疾,豹房上書,請内閣九卿輪直嘗藥,不報。

    已谏南巡,罰跪五日,杖阙下,谪官。

    世宗即位,複行人。

    曆南武選員外,祠祭主客郎中。

    出為廣西提學佥事。

    調江西,尋谪廣東提舉。

    先生為郎時,上議禘祭,推求所自出之帝。

    中允廖道南議禘颛顼,永嘉議禘德祖。

    貴溪謂德祖在大祫已為始祖,不宜又為始祖之所自出,當設虛位南向,而以太祖配享。

    第未知虛位之書法,宗伯李時以問先生。

    先生請書皇初祖位,議上,而上從之。

    永嘉因忌而出之外。

    又坐以選貢非其人,谪之轉守廉州。

    時方有征交之議,廉相隔一水,先生言其六不可。

    上遣毛伯溫視師,先生以撫處之策語伯溫。

    伯溫既用其言,交人莫登庸亦信向先生。

    事未畢,而陞浙江提學副使參政。

    登庸将降,問廉州大守安在?於是以原官分守欽、廉,始受其降。

    擢右佥都禦史,撫治鄖陽,轉江西巡撫,以副都禦史撫兩廣。

    讨封川賊,平之。

    加兵部侍郎,再征柳州,破其巢。

    又平連山、賀縣諸賊,召為兵部左侍郎,陞右都禦史,掌院事。

    先生在邊,不通相府一币,故不為分宜所喜。

    湖廣苗亂,初設總督,以先生當之,至則斬捕略盡。

    宣慰冉玄陰為苗主,苗平,懼誅,乃嗾龍許保、吳黑苗掠恩州,行金嚴世蕃,使罷先生。

    華亭執不可,止降兵部侍郎。

    已而生擒龍許保,而黑苗尚匿玄所。

    先生劾玄,發其通賄事。

    世蕃益怒,然而無以難也。

    未幾黑苗就擒,三省底定,先生亦卒。

    複右都禦史,贈太子少保,谥襄惠。

     先生曾谒陽明於紹興,與語多不契。

    陽明謂公隻為舊說纏繞,非全放下,終難湊泊。

    先生終執先入之言,往往攻擊良知。

    其言:“學者隻是一味笃實向?用功,此心之外更無他事是矣。

    ”而又曰:“若隻守箇虛靈之識,而理不明,義不精,必有誤氣質做性,人欲做天理矣。

    ”不知理義隻在虛靈之内,以虛靈為未足,而别尋理義,分明是義外也。

    學問思辨行,正是虛靈用處,舍學問思辨行,亦無以為虛靈矣。

      論學書 良知之言,發於孟子,而陽明先生述之,謂“孝弟之外,無良知”,前無是言也。

    迨雙江以其心所獨得者創言之,於愚心不能無疑。

    亦嘗面質雙江矣,尚未盡也。

    子思之言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而又申之“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夫以性道之廣矣,大矣,無不備也,而指其親切下手處示人,不越乎喜怒哀樂已發未發之間,所謂戒懼者,戒懼乎此而已,所謂慎獨者,慎獨乎此而已。

    至孟子又發出四端之旨,而特舉夫赤子入井,爾蹴爾,睨視颡泚,以驗良心之不容泯滅者,亦可為深切痛快,無餘蘊矣。

    學者隻依此本子做去,自有無限工夫,無限道理,固不必别尋一二事,以籠絡遮蓋之也。

    (《與郭淺齋》)  明德新民之說,往歲谒陽明先生於紹興,如知行博約精一等語,俱蒙開示,反之愚心,尚未釋然。

    最後先生忽語曰:“古人隻是一箇學問,至如明明德之功隻在親民,後人分為兩事,亦失之。

    ”然請問,先生曰:“民字通乎上下而言,欲明孝之德,必親吾之父,欲明忠之德,必親吾之君,欲明弟之德,必親吾之長,親民工夫做得透徹,則己之德自明,非親民之外,别有一段明德工夫也。

    ”某又起請曰:“如此則學者固有身不與物接時節,如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

    又如《禮記》九容之類,皆在吾身,不可須臾離者,不待親民,而此功已先用矣。

    先生謂明德工夫隻在親民,不能無疑。

    ”先生曰:“是數節雖不待親民時已有此,然其實所以為親民之本者在是。

    ”(《與郭淺齋》) 某又請曰:“不知學者當其不睹不聞之必戒慎恐懼,屋漏之必不愧於天,手容之必恭,足容之必重,頭容之必直等事,是着實見得自己分上,道理合是如此,工夫合當如此,則所以反求諸身者,極於幽顯微細,而不敢有毫發之曠阙焉。

    是皆自明己德之事,非為欲親民而先此以為之本也。

    如其欲親民而先此以為之本,則是一心兩用,所以反身者必不誠切矣。

    故事父而孝,事君而忠,事長而弟,此皆自明己德之事也。

    必至己孝矣、忠矣、弟矣,而推之以教家國天下之為人子、為人臣、為人弟者,莫不然矣,然後為新民之事。

    己德有一毫未明,固不可推以新民,苟新民工夫有毫發未盡,是亦自己分上自有欠缺,故必皆止於至善,而後謂之《大學》之道,非謂明德工夫隻在新民。

    必如先生之言,則遺卻未與民親時節一段工夫,又須言所以為親民之本以補之,但見崎岖費力,聖賢平易教人之意,恐不如是也。

    ”先生再三镌誨曰:“此處切要尋思,公隻為舊說纏繞耳,非全放下,終難湊泊。

    ”夫以陽明先生之高明特達,天下所共信服者,某之淺陋,豈敢緻疑於說?顧以心之所不安者,又次為書於名公,而不明辨以求通焉,則為蔽也滋甚矣。

    (《與郭淺齋》)  格物之說,古人屢言之,及陽明而益詳,然鄙滞終不能釋然者。

    蓋古人學問,隻就日用行事上實下工夫。

    所謂物格者,隻事理交接,念慮發動處,便就辨别公私義利,使纖悉曲折,昭晰明白,足以自信不疑,然後意可得而誠,心可得而正。

    不然一念私見,橫據于中,縱使發得十分懇到,如适越北轅,愈骛愈遠。

    自古許多好資質,志向甚正,隻為擇義不精,以陷於過差而不自知者有矣,如楊、墨、釋氏,豈有邪心哉?其流至於無父無君,此其病根所在,不可不深究也。

    來教雲:“格物者,克去己私,以求複乎心之體也。

    ”某謂一部《大學》,皆是欲人克去己私,以求複乎心之體也。

    但必先辨乎公私之所在,然後有以克而複之。

    此其節級相承,脈絡相因,吾學之所定疊切實,異於異教之張皇作用者,隻這些子。

    且如讀書,講明義理,亦是吾心下元有此理,知識一時未開,須讀古人書以開之。

    然必急其當讀,沉潛反覆,使其滋味浃洽,不但理明,即此就是存養之功,與俗學之支離浮誕者,全不同。

    豈有使之舍切己工夫,而終日勞於天文地理,與夫名物度數,以為知哉?無是事也。

    數年來,朋友見教者甚多,終是胸中舊根卒難掃除,而私心習之既久,又不忍遽除之也。

    (以下《與聶雙江》) 今之論文章者,必曰秦、漢,蓋以近時之軟熟餖飣為可厭也。

    講讀者,必曰自得,亦以傳注之拘滞支離,學之未必有得也。

    夫真能以秦、漢之文發其胸臆獨得之見,洋洋乎通篇累牍,而於根本淵源之地,未必實有得焉,君子未敢以作者歸之也。

    況所謂秦、漢者,乃不出晚宋之尖新,稍有異於今之軟熟者爾,實亦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