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七 甘泉學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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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存心緻知言之,而未至力行者,厥義維何?幸夫子教之。

    ”先生曰:“後世儒者,認行字别了,皆以施為班布者為行,殊不知行在一念之間耳。

    自一念之存存,以至于事為之施布,皆行也。

    且事為施布,豈非一念為之乎?所謂存心即行也。

    ”  若愚問:“天理,心之主也;人欲,心之賊也。

    一心之微,衆欲交攻,日侵月蝕,賊漸内據,主反退聽,旦晝所為,時或發見,殆亦杯水於輿薪之火耳,如弗勝何?今欲反其故,複其真,主者主之,賊者賊之,如之何其用力也?幸夫子教之!”先生曰:“這個天理真主未嘗亡,特為賊所蔽惑耳,觀其時或發見可知矣。

    體認天理,則真主常在,而賊自退聽,不是外邊旋尋讨主入室來,又不是逐出賊使主可複也。

    隻頃刻一念正,即主翁便惺,便不為賊惑耳。

    二者常相為消長。

    ” 問:“劉子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性之所以立也。

    ’子思曰:‘中者,天下之大本,用之所以行也。

    ’體用一原,顯微無間,學者從事于勿助勿忘之間而有得。

    夫無聲無臭之旨,則日用應酬,莫非此中,發見流行之妙,不啻執規矩以為方圓,蓋曲當也。

    然堯、舜‘允執之中’,孟子‘無權之中’,似就事物上說,故後世有求中于外者,不知‘危微精一’,皆心上工夫,而‘權’之一字,又人心斟酌運量之妙。

    以中乎不中者,則既以反其本矣,舍此不講,而徒于事物上每每尋個恰好底道理,雖其行之無過不及,而固已入于義外之說,恐終亦不免于執一而已矣。

    臆見如此,未知何如?”先生曰:“聖人之學,皆是心學。

    所謂心者,非偏指腔子?方寸内與事為對者也,無事而非心也。

    堯、舜‘允執厥中’,非獨以事言,乃心事合一。

    允執雲者,吻合於心,與心為一,非執之於外也。

    所謂權者,亦心也,廉伯所雲‘斟酌運量之本’是也。

    若能於事物上察見自然天理,平時涵養,由中正出,即由仁義行之學,何有不可?若平時無存養工夫,隻到事來面前,纔思尋讨道理,即是行仁義必信必果之學,即是義外,即是義襲而取之者也。

    誠僞王霸之分,正在於此。

    ” 問:“《中庸》不睹不聞,與《詩》無聲無臭之旨,何以異?天理本無形聲可以議拟,但隻恁地看,恐堕于無。

    若于無中想出一個不睹不聞景象,則亦滞于有矣。

    無即佛氏之所謂空,有即其所謂相也,二者皆非也。

    然則不無而無,不有而有,其心之本體乎?其在勿助勿忘之間乎?近來見得如是,幸夫子明以教我。

    ”先生曰:“此事正要理會,廉伯能以疑問知,是善理會矣。

    在人為不睹不聞,在天為無聲無臭,其實一也。

    如舊說,不睹不聞,無聲無臭,卻堕于虛無而不自知矣。

    然於不睹不聞,而必曰‘其所’,是有實體也;於無聲無臭而必曰‘上天之載’,是有實也,何堕于無?這個不睹不聞之實體,程子所謂‘亦無有處有,亦無無處無’,乃心之本體,不落有無者也。

    須于勿助勿忘之間見之,要善體認。

    吾于《中庸》測難已說破,惟諸君于心得中正時,識取本體,自然見前,何容想像!” 奉謂:“孟子所謂‘持其志,毋暴其氣’者,亦無本末之分,不過欲人存中以應外,制外以養中耳,使知合觀并用之功也。

    公孫醜疑而問者,未達乎此而已矣!”先生曰:“志氣不是兩物,志即氣之精靈處,志之所至,氣亦至焉,故持志即毋暴氣,都一齊管攝。

    如志欲手持則持,志欲足行則行,豈不内外一緻?存中應外,固是制外之心,非由中乎?不必分内外。

    ” 清問:“昨者坐中一友言‘夜睡不’,先生謂其‘未曾體認天理,故睡不’。

    清因舉蔡季通‘先睡心,後睡眼,文公以為古今未發之妙’言之,先生不以為然。

    豈以其岐心目為二理耶?”先生曰:“吾意不以為然者,非以岐心目為二理也。

    隻先一個睡字,便是安排。

    事事亦複如是。

    所謂體認天理者,亦非想像,想像亦便是安排。

    心中無事,天理自見,無事便自睡得着,何意何必?” “毛式之日來工夫盡切身,沖家居全得此友往來商确耳。

    但渠铢較寸量,念頭尚未肯放下,多病精神不足,可惜也。

    願先生療以一言,渠若見得完全,卻會守得牢固。

    ”先生曰:“毛君素笃信吾學,随處體認天理,此吾之中和湯也。

    服得時,即百病之邪自然立地退聽,常常服之,則百病不生,而滿身氣體中和矣。

    何待手勞腳攘,铢較寸量乎?此心天理,譬之衡尺,衡尺不動,而铢铢寸寸,自分自付,而衡尺不與焉。

    舜之所以無為而天下治者,此也。

    此劑中和湯,自堯、舜以來,治病皆同。

    天理人心不在事,心兼乎事也。

    ” 朱鵬問:“道通雲‘随處體認天理,即孔門博約一貫之義’者,然則博學于文,約之以禮,須合作一句看始明,請示其的。

    ”先生曰:“随處體認天理,與博約一貫同,皆本于精一執中之傳。

    博文約禮,還是二句,然則一段工夫,一齊并用,豈不是同一體認天理?” 沖問:“先生嘗言:‘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此便是良知,亦便是天理。

    ’竊以為是非之心,其在人也,雖私欲亦蒙蔽他不得。

    譬諸做強盜,人若說他是強盜,他便知怒。

    又如做官人要錢底,渠亦怕人知覺,及見人稱某官何等清廉,渠亦知敬而自愧。

    可見他本心自是明白,雖其貪利之心,亦蔽他不得。

    此正是他天理之心未嘗泯滅處。

    學者能常常體察乎此,依自己是非之心,知得真切處,存養擴充将去,此便是緻良知,亦便是随處體認天理也。

    然而,外人多言先生不欲學者之言良知者,豈慮其體察未到,将誤認于理欲之間,遂以為真知也耶?”先生曰:“如此看得好。

    吾于《大學》‘小人閑居’章測難,備言此意。

    小人至為不善,見君子即知掩不善,又知着其善,又知自愧怍,人視己如見肺肝;又如賊盜至為不道,使其乍見孺子将入井,即有怵惕恻隐之心,豈不是良知?良知二字,自孟子發之,豈不欲學者言之?但學者往往徒以為言,又言得别了,皆說心知是非皆良知,知得是便行到底,知得非便去到底,如此是緻。

    恐師心自用,還須學問思辨笃行,乃為善緻。

    ” 沖問:“先生儒佛之辨明矣。

    竊以為論佛氏曰‘當先根究其初心,不合從軀殼起念,且緩責其苦根塵、絕倫理之罪’,蓋由其舉足之差,遂使其謬至于此極也,故沖每與朋侪言學,須先探訊其志,然後與論工夫。

    若其志不正,雖與講得極親切,隻是替他培壅得私己的心,反幫助潤飾得他病痛,後來縱欲敗度,傷殘倫理,或反有甚於佛氏者。

    孔子於門人,往往誘其言志,孟子欲人察於善利之間者,殆為是耳。

    故自學教人,皆宜先正其志,何如?”先生曰:“佛氏初心,軀殼起念,即是苦根塵、絕倫理之罪,是同條共貫事。

    然問罪者,先須按其實贓證,乃可誅之也。

    今隻誅其軀殼起念,則彼又有無諸相之說,必不肯服。

    從事聖人之書者,亦有縱欲敗度,傷殘倫理,然不可謂之儒,聖人必不取之。

    而佛相之說,正欲人人絕滅倫理,如水火之不相同。

    子比而同之,且抑揚之間,詞氣過矣。

    正志之說,甚好。

    ” 衢問:“先生教人體認天理,衢即于無事時,常明諸心,看認天地萬物一體之善;至有事時,即就此心上體會,體會便應去求個是便了,不識然否?”先生曰:“吾所謂天理者,體認于心,即心學也。

    有事無事,原是此心。

    無事時萬物一體,有事時物各付物,皆是天理充塞流行,其實無一事。

    ” “經哲向前領師尊教,每令察見天理,哲苦天理難見,正坐失于空中摸索耳。

    近就實地尋求,始覺日用間一動一止,一事一物,無非這個道理。

    分明有見,但猶有一等意思牽滞,未肯真實認他做主耳,非難見也。

    竊以人生天地間,與禽獸異也,人得天地之中耳。

    中乃人之生理也,即命根也,即天理也,不可頃刻間斷也。

    若不察見,則無所主宰,日用動作,忽入於過不及之地,而不自知矣。

    過與不及,即邪惡之漸,去禽獸無幾矣。

    故千古聖賢授受,隻一個中,不過全此天然生理耳。

    學者講學,不過講求此中,求全此天然生理耳。

    入中之門,曰勿助勿忘,中法也。

    以中正之法,體中正之道,成中正之教也。

    體認天理,即體認中也。

    但中字虛,天理字真切,令人可尋求耳。

    不知是否?”先生曰:“體認正要如此真切,若不用勿助勿忘之規,是無也。

    ” “經哲與一友論擴充之道,經哲以擴充非待發見之後,一端求充一端也。

    隻終日體認天理,即此是敬。

    敬即擴充之道,非敬之外又有擴充工夫也。

    所謂操存涵養,體驗擴充,隻是一事。

    如戒懼慎獨以養中,中立而和自發,無往而非仁義禮智之發見矣。

    孟子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

    ’重在足字,非必保四海而後為充也,隻是求複吾廣大高明之本體耳。

    不知是否?”先生曰:“今之所謂良知者,待知得這一是非,便緻将去,此所謂待發見之後,一端求充一端也。

    隻一随處體認天理,擴充到盡處,即足保四海,即是高明廣大之本體。

    ”  津問:“鸢飛魚躍,活潑潑地,學者用功,固不可不識得此體。

    若一向為此意擔閣,而不用參前倚衡的工夫,終無實地受用。

    須是見鸢飛魚躍的意思,而用參前倚衡的工夫,雖用參前倚衡的工夫,而鸢飛魚躍之意自在。

    非是一邊做參前倚衡的工夫,一邊見鸢飛魚躍的意思,乃是一并交下。

    惟程明道謂‘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緻纖毫人力’最盡。

    ”先生曰:“鸢飛魚躍,與參前倚衡,同一活潑潑地,皆察見天理工夫。

    識得此意而涵養之,則日進日新,何擔閣之雲?不可分為二也。

    所舉明道‘必有事焉,勿正,勿忘,勿助長,元無絲毫人力’之說最好。

    勿正,勿忘,勿助,中間未嘗緻絲毫人力,乃必有事焉之工夫的當處。

    朱傳節度二字最好,當此時節,所謂參前倚衡,所謂鸢飛魚躍之體自見矣。

    陽明謂‘勿忘、勿助之說為懸虛’,而不知此乃所有事之的也,舍此則所有事無的當工夫,而所事者非所事矣。

    ” 子嘉問:“程子曰:‘勿助、勿忘之間,乃是正當處。

    ’正當處即天理也,故參前倚衡,與所立卓爾,皆見此而已,必見此而後可以語道。

    或以勿助、勿忘之間乃虛見也,須見天地萬物一體,而後為實見。

    審如是,則天地萬物一體,與天理異矣。

    人惟不能調習此心,使歸正當,是以情流私勝,常自扞格,不能體天地萬物而一之。

    若能于勿助、勿忘之間,真有所見,則物我同體在是矣。

    或于此分虛實者,獨何欤?故《圖說》曰:‘性者,天地萬物一體者也;心也者,體天地萬物而不遺。

    ’舍勿助、勿忘之間,何容力乎?伏惟明示,以決嘉之疑。

    ”先生曰:“惟求必有事焉,而以勿助、勿忘為虛。

    陽明近有此說,見於與聶文蔚侍禦之書。

    而不知勿正、勿忘、勿助,乃所有事之工夫也。

    求方圓者必於規矩,舍規矩則無方圓。

    舍勿忘、勿助,則無所有事,而天理滅矣。

    下文‘無若宋人然’,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可見也。

    不意此公聰明,未知此要妙,未見此光景,不能無遺憾,可惜!可惜!勿忘、勿助之間,與物同體之理見矣。

    至虛至實,須自見得。

    ” 子嘉問:“克己複禮,一功也。

    克己而禮自複,禮複而後己可言克矣。

    蓋一心之中,理欲不容并立也。

    或者專言克己,必己私克盡而後禮可複,則程子生東滅西之語,何謂乎?若謂初學之士,習心已久,不免己私之多,故先言克己以覺之,即先正所謂非全放下,終難湊泊之謂也。

    以此為講學始終之要,恐非中正也。

    殊不知言複禮則克己在其中,言克己則複禮不外矣。

    若得其要,于勿助、勿忘之間,雖言克己,亦可也。

    若不得其要,不知所克者何物,縱雲克己,亦不過把持而已,為能盡克而不生乎?若謂顔子之功,尚亦如此,況其他乎?顔子之資,生知之亞,故己一克而即去不萌,所謂不貳過是也。

    非若後世一一而克之之謂也。

    或以為存天理無所捉摸,不若克己之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