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五 泰州學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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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簡耿天台先生定向 耿定向字在倫,号天台,楚之黃安人。

    嘉靖丙辰進士。

    擢監察禦史,以大理寺丞谪州判。

    累遷至太仆寺少卿、右佥都禦史。

    丁憂。

    起巡撫福建。

    又丁憂。

    起協理佥都禦史,晉左副都,轉刑部侍郎,陞南京右都禦史。

    以戶部尚書總督倉場事。

    告歸,家居七年,卒年七十三。

    贈太子少保,谥恭簡。

    先生所曆首輔:分宜、華亭、新鄭、江陵、吳縣,皆不甚龃龉。

    而江陵奪情,先生緻書,比之“伊尹之覺處以天下自任者,不得不冒天下非議,其谏奪情者,此學不明故耳”。

    雖意在少衰其禍,然亦近於誦六藝以文奸言矣。

    及掌留院,以禦史王藩臣參三中丞不送揭帖為蔑視堂官,上疏紏之。

    清議以為脅持言官,逢時相之欲。

    顧泾凡作《客問》質之,先生無以難也。

     先生之學,不尚玄遠,謂“道之不可與愚夫愚婦知能,不可以對造化;通民物者,不可以為道,故費之即隐也,常之即妙也,粗淺之即精微也”。

    其說未嘗不是,而不見本體,不免打入世情隊中。

    共行隻是人間路,得失誰知天壤分?此古人所以貴刀鋸鼎镬學問也。

    是故以中行為學,稍一不徹骨髓,其下場不及狂狷多矣。

      先生因李卓吾鼓倡狂禅,學者靡然從風,故每每以實地為主,苦口匡救。

    然又拖泥帶水,於佛學半信半不信,終無以壓服卓吾。

    乃卓吾之所以恨先生者,何心隐之獄,唯先生與江陵厚善,且主殺心隐之李義河,又先生之講學友也,斯時救之固不難,先生不敢沾手,恐以此犯江陵不說學之忌。

    先生以不容已為宗,斯其可已者耶?先生謂學有三關:一即心即道,一即事即心,一慎術。

    慎術者,以良知現現成成,無人不具,但用之於此則此,用之於彼則彼,故用在欲明明德於天下,則不必别為制心之功,未有不仁者矣。

    夫良知即未發之中,有善而無惡,如水之必下,鍼之必南,欲明明德於天下,而後謂之良知,無待於用。

    故凡可以之彼之此者,皆情識之知,不可為良。

    先生之認良知,尚未清楚,雖然,亦緣《傳習後錄》記陽明之言者失真。

    如雲:“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于不善耳。

    ”先生為其所誤也。

     天台論學語 孔、孟之學,真實費而隐。

    宋學未脫二氏蹊徑者,以其隐而隐也。

    嘗謂惠能雲:“‘本來無一物’,此是又有無一物者在。

    如孔子雲‘汎愛衆而親仁’,顔子‘若虛’,‘若無’,‘犯而不校’,如此方是無一物。

    ”此類何等顯,其實何等微。

    宋儒多隻說向入微處,終是未脫見耳。

     兄之文似輸卻陽明一着。

    陽明把筆時,卻是不曾要好,兄尚有要好心在也。

    遷《史》之文,亦是無意要好,班固便要好,浸淫至於六朝,隻是要好極耳。

    (《與胡廬山》) 夫與百姓同然處,吾黨何能加得些子?惟是百姓日用不知耳。

    日用處,聖人原與百姓同,其所用處,聖人自與百姓異。

    區區所謂擇術者,非能有效於百姓日用之外也,意於百姓日用者,而辨所用耳。

     世之言道,譬之以管窺天者,第知一隙之為天,不知觸處皆天也。

    亦有知觸處之皆天者,而耽虛執見,不自反身理會視聽言動之皆天也。

    或有知視聽言動之皆天者,而乃鹵莽恣睢,不知視聽言動之禮之為天則也。

      竊詳彼教,大端以寂滅滅己處為宗。

    吾孔、孟之教,惟以此不容已之仁根為宗耳。

    聖人之尋常日用,經世宰物,何亦非此不容已者為之乎?然即此不容已之仁根,莫緻莫為,原自虛無中來,不容着見,着見便自是兩截矣。

    聖人以此立教,使人由之,不使知之。

    如宰我短喪,夫子第即其不安處省之。

    墨氏薄葬,孟子第原其颡有泚處省之。

    至其所以不安處,其颡所以有泚處,非不欲使知,不可加知也。

    (以上。

    《與焦弱侯》)  聖人之道,由無達有;聖人之教,因粗顯精。

    (《與周柳塘》) 廿年前,曾解《盡心章》雲:“學者須從心體盡頭處了徹,使知性之真體,原是無思無為,便知上天之載,原是無聲無臭,渾然一貫矣。

    ”所謂心體盡頭處者,蓋昔人所謂思慮未起,鬼神不知,不睹不聞處也。

    近來自省於人倫日用,多少不盡分處,乃語學者雲:“吾人能於子臣弟友,不輕放過,務實盡其心者,是其性真之不容自已也。

    性真之不容自已,原是天命之於穆不已,非情緣也。

    故實能盡心,而知性知天,一齊了徹矣。

    ” 近溪安身立命處是無念,餘所謂心體盡頭處是也。

    其日用受享提掇人處,隻是自然生機,餘所謂心體不容自己處是也。

    蓋無念之生機,乃是天體;天體之生機,即是無念,原是一貫。

    說到此處,難言诠,隻好默契靈識耳。

      橫渠曰:“聚亦吾體,散亦吾體。

    ”是生死無分别也。

    明道曰:“萬物為一體。

    ”是人我無分别也。

    然夫子曰:“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

    ”又曰:“非禮勿視聽言動。

    ”孟子曰:“親其兄之子,為若鄰之赤子乎?”此則分别而實則不分别也。

    何者?此則自然之真機,非緣名義道理而生分别者。

     知是随身貨,知尤是行之妙。

     柳塘雲:“念之不動者為性。

    ”蓋既雲念矣,而中又有不動者在,疑二之矣。

      來教雲:“性無得失,無是非。

    ”誠然,顧念之萌於欲也,甯無邪正乎?念之生於見也,甯無偏全乎?學者從念上研幾,閑邪祛偏,亦是複性實功,似未可破除。

    如足下教旨,隻從性上辨迷悟,則誠為直截真诠,得上乘矣。

    (《與楊複所》) 知至至之,則不識不知,無聲無臭者,此其顯現。

    知終終之,則開物成務,日用雲為者,此其真宰。

      定宇雲:“知是知非之知,是以照為明。

    ”誠然,夫照從何生?孟子曰:“日月有明,容光必照。

    ”因明生照,由照探明,原是一貫,非判然兩截也。

    今謂以照為明,相去千裡,提掇似太重矣。

    (《與王龍溪》) 餘惟反之本心不容已者,雖欲堅忍無為,若有所使而不能;反之本心不自安者,雖欲任放敢為,若有所制而不敢。

    是則膚淺之綱領,惟求其不失本心而已矣。

    (《與李卓吾》) 昔大洲雲:“隻要眼明,不貴踐履。

    ”餘則曰:“眼孔易開,骨根難換。

    公所取人者眼孔,餘所取人者全在骨根。

    ” 學悟主腦,則才識氣魄皆道之用;主腦未徹,則才識氣魄俱道之障也。

    昔富鄭公中年居洛時,為堯夫所激發,所得益深,曾有書雲:“某不遇,某不過一村漢耳。

    ”念菴曾對人言:“某四十年前,蓋濫俗人。

    ”鄭公初年立朝,風節震耀一時,而自謂一村漢,則其所以求不村不俗者,必有所在矣。

    (《與胡杞泉》)  此學隻是自己大發願心,真真切切肯求,便日進而不自知矣。

    蓋隻此肯求,便是道了。

    求得自己漸漸有些滋味,自家放歇不下,便是得了。

    (《與周少魯》)  今之學者,談說在一處,行事在一處,本體工夫在一處,天下國家民物在一處,世道寥寥,更無倚靠。

    凡道之不可與愚夫愚婦知能,不可以對造化通民物者,皆邪說亂道也。

    蓋費中隐。

    常中妙,粗淺中之精微,本是孔、孟萬古不易正脈,但非實是撐天拄地,拚身忘家,逼真發學孔子之願者,未易信此。

    (《與喬戶部》)  三代以降,學術分裂,高者虛無,卑者繁缛,夫子出而單提為仁之宗。

    仁者,人也,欲人反求而得其所以為人者。

    戰國功利之習,權謀術數,孟子出而又提一義,使知羞惡而有所不為。

    六朝以下,清虛任放,決裂名教,宋儒出而提掇主敬之旨。

    主敬,禮也。

    其後日趨於格式形,真機埋沒,陽明出而提掇良知之旨。

    良知,智也。

    由仁而義而禮而智,各舉其重,實則一貫也。

    今為緻知之學者,又以意識見解承當,崇虛耽無。

    思以救之,宜莫如信,引其影響,歸之實地。

    (《示諸生》) 古聖賢之悟,隻悟得自己不足,是故若無若虛,子臣弟友,悟得不能盡。

    今世學者所悟,隻增得一番虛知見,添得一種浮氣耳。

    大人通天下為一身,吾人隻苦不識自家這個真身,懵懵世生,即令百歲,枉死耳。

    聖人苦心破口,說個格物,格物即求仁之别名也。

    仁者,人也,識仁,便是識得此身面目。

    (《答唐元卿》) 近溪一日立白下大中橋,往過來續者,儦儦侁侁,因揩示同志曰:“試觀此千百萬人者,同此步趨,同此來往。

    細細觀之,人人一步一趨,無少差失,箇箇分分明明,未見跌撞。

    性體如此廣大,又如此精微,可默識矣。

    ”一友曰:“否,否,此情識也。

    如此論性,相隔遠矣。

    ”有述以問餘,餘曰:“亡者東走,追者亦東走,走者同而所以走則異也。

    茲來往橋上者,或訪友親師,或貿遷交易,或傍花随柳,或至淫蕩邪辟者,謾謂一切皆是,此則默識之未真也。

    若以近溪此示為情識,而别求所為無上妙理,是舍時行物生以言天,外視聽言動以求仁,非一貫之旨。

    (《與同志》) (此原不論往來之人,隻是見吾性體無往不是。

    若一分别,便是情識,如鸢飛魚躍,亦可分别否?天台此言,還未見性。

    )  胡清虛,浙之義烏人。

    初為陳大參門子,以惡瘡逐出。

    倚一道人,率之遊匡廬、終南,遂有所得。

    浙中士紳翕然宗之,陶念齋、王龍溪俱納贽受教。

    晚與近溪及其二子遊廣東曹溪,至肇慶,近溪長子病死,次子痛其兄,爇香掌上,灼爛而死,清虛亦死。

     鄧豁渠言:“常住真心,與後天不相聯屬。

    ”此極邪之說。

    近日談禅者,百般病症,皆由此。

    蓋心事判,内外岐,孟子所雲“離”,明道所雲“兩截”者是也。

    (《與子健》) 心體廣大神妙,豈可把捉幽囚於腔子方寸地?其曰“求”,即求以學也。

    學,覺也。

    又曰“學以聚之”,惟學則聚矣。

    此心之放,以昏昧而放也。

    一覺焉,則觸目而是,何在非心?此心之失,以放逸而失也。

    一覺焉,則随在皆心,何有於放? 人心未交於感也,湛然虛耳,何俟於洗?而亦何容于洗也?自知識起,而吉兇悔吝之感生,是故憂患攻取,憧憧往來,而虛者汩矣。

    聖人示之以蔔筮之法,使人之於感也,知識不用歸於其天,而憂悔攻取,相忘於無朕之中,其洗心也,不已妙欤! 吾人合下反身默識,心又何心?惟此視聽言動所以然處,便是此心發竅處也。

    此心發竅處,便是天地之心之發竅處也。

     知體透露出頭,不為聲色臭味埋沒,方能率令得耳目口鼻,使視聽言動各循其則,此即出世而後能經世也。

     子遊疑子夏隻在儀節上教人,不令識本體,此初悟時語也。

    子夏以本末原是一貫,即草木之根與杪,原非兩截,故使從灑掃應對上收攝精神,漸使自悟,此悟後語也。

     反身内觀,一無所有,唯此些子炯然在此,始信人之所為人者,唯此明哲體耳。

    此體透徹,此身乃為我有,不然身且不得而有,保此軀殼何用? 聖人一生,汲汲皇皇,惟求無添所生,不求出離生死。

     楊太宰博謂餘曰:“吾嘗接遇僚屬,視其色若有隔礙然者,反而自省曰:‘是必吾中有閡,而施之者倨也。

    ’吾慮下之,而色思溫焉,徐觀彼色,亦因以易,而神情融洽矣。

    ”由是以觀,外者内之符,而人者己之鑑。

      孟子所以不動心者,原所由之路迳與世人殊也。

    使孟子所學在事功一路,欲建王霸之業,則須據卿相之位,乃能操得緻之權也。

    顧心一系於卿相之位,則得失毀譽交戰于前,雖欲強勉不動,不亦難乎?孟子生平,惟學孔子一路,則不藉名位,不倚功能,仕固可,止亦可,久固可,速亦可。

    譬之行者,日緩步於康莊,東西南北,惟其所适,即有飓風巨浪,傾樯摧楫,心何由動哉! 學有三關,近世在聞識上研窮以為知,在格式上修檢以為行,此不知即心即道也。

    反觀近?者,又多耽虛執見,此不知即事即心也。

    事故皆心也,顧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心剖判於此,事亦剖判於此,事剖判於此,人亦剖判於此矣。

    學孔子之學,猶業巫函之術者也,不必别為制心之功,未有不仁者矣。

    舍孔子之術以為學,雖均之為仁,有不容不堕於矢匠之術者矣。

    故其究也慎術。

     至善即本來無物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