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二 泰州學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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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主修身立本。

    誠意是所以立之之功,不須說敬,而敬在其中。

    蓋自其真實不妄之謂誠,自其戒慎不怠之謂敬,誠則敬,敬則誠,其功一也。

    又程子嘗言:‘學者先須識仁。

    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

    ’這便是以仁為主,誠敬是所以存之之功。

    究竟來,孔之言縮,孟之言慊,程之言仁,皆與《大學》修身為本,統脈相承,若合符節,思之當自躍然。

    ” 學者一得良知透露,時時處處,昭朗光耀,諸所動作,皆在其中。

    故曰:“蓋有不知而作者,我無是也。

    ”苟於此天性真知,不能徹底皎潔,而藉見聞為知識,則不過知之次者耳。

    聖人原不藉見聞為知識,故其教人也,雖鄙夫有問,皆可叩兩端而竭盡無餘。

     先儒發變化氣質之論,於學者極有益,但若直從氣質偏處矯之,則用功無本,終難責效。

    故隻反身格物,以自認良知,尋樂養心,而充滿和氣,則自然剛暴者溫,柔懦者立,驕矜者巽,簡傲者謙,鄙吝者寬,惰慢者敬,諸所偏重,鹹近於中矣。

    以是知學必涵養性源為主本,而以氣質變化為徵驗。

     自責自修,學之至要。

    今人詳於責人,隻為見其有不是處。

    不知為子而見父母不是,子職必不共;為臣而見君上不是,臣職必不盡。

    他如處兄弟,交朋友,畜妻子,苟徒見其不是,則自治已疏,動氣作疑,自生障礙,幾何不同歸於不是哉!有志於為己者,一切不見人之不是,然後能成就一個自家是。

     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

    ”蓋夫子教人,隻在言動事為上,從實理會,而性天之妙,自在其中,故曰下學而上達。

    更不懸空說個性與天道,使人求高望遠。

    學者理會得時,則夫子之文章,何者不是性天之流行?外文章而别求性天則妄矣。

    吾人今日,正不可汲汲於談天說性,而失聖門教法之常。

     問:“如何是安靜以養微陽?”曰:“《詩》雲:‘小心翼翼,昭事上帝。

    ’隻是謹慎保守此個靈根,常是閑閑靜靜,欣欣融融,便是得其所養。

    今人隻要向外馳騁,安得陽長陰消?且如人一時收攝精神,略見虛明光景,便将平日才智襯貼起來。

    多聞見者,馳騁於聞見;能立事功者,馳騁於事功;善作詩者,馳騁於詩;會寫字者,馳騁於字;以至要立門戶,要取聲名等等,恢宏皆作勞攘,精神逐外,白日鬼迷,當如陽複何哉!” 楊、墨之差易見,故自孟子一辨之後,無人複入其門。

    鄉願媚世盜名,雖間有人效之,然亦内省有愧,高明有識之士,自不屑為。

    獨告子之學,近似率真,坑陷多少有志好學人豪,鹘鹘突突,撞入其門,恬不為怪。

    此其為害特深,至今不息也。

    凡今之不肯精細入思,從容中道,而但任氣作用,率意徑情,且侈号於人曰:“吾自良知妙用矣,管甚人是人非;吾自性天流行矣,管甚無破無綻。

    ”少循規矩,則謂之拘執道理;少盡報施,則謂之陪奉世界。

    凡若此者,謂非告子不求於心、不求於氣之學乎?嗚呼!安得起孟子於九原而辨正之也?  一友聞格物之說,喜曰:“看來格物二字,隻是個緻知底緻字。

    ”曰:“然。

    ”曰:“學既明白如此,須作第一事幹,庶不虛負所聞。

    ”曰:“作第一事,還有第二第三,須是看得事即學,學即事,日用間一切動靜雲為,總隻是這一個學,方是無間斷,無歇手處。

    ”友乃躍然。

      庸德庸言,是小小尋常言行,無甚關系時節。

    今人之所忽處,正古人之所謹處。

    故學必於微小去處不少放過,方始入精。

     一友好直己之是,語之曰:“是非之在人心,自明自辨,何須自家理直?子直其是,誰肯認非?此餘少時害過切骨病痛。

    曾記與林東城論一事於舟中,餘欲明辨自己之是,東城則欲渾厚莫辨,謂‘辨得自己極是,不難為了别人!’予執滞不能服。

    時李天泉在坐,兩解之曰:‘二公皆是也。

    渾厚則仁之意多,辨明則義之意多。

    ’予曰:‘巧哉!仁可以該義,義不可以該仁。

    吾二人之優劣既較然矣,何得謂皆是乎?’東城大笑曰:‘公依舊又在這?辨個優劣,要做甚麼?公可謂隻是生薑樹上生。

    但自此,吾當進於明辨,公亦當進於渾厚,則彼此俱有益耳。

    ’予於是始大悟其差,亟起謝教,自是悔改。

    數十年來,然後能不敢不渾。

    ” 《易傳》曰:“天下何思何慮。

    ”非教人一切不思慮也。

    “學而不思則罔”,“心之官則思”,慎思研慮,皆學者用功所在,安得糊塗!《易傳》之意,蓋言天下之理,同歸而塗自殊,一緻而慮自百。

    我這?真是廓然大公,則自然物來順應;我這?真是寂然不動,則自然感而遂通,更複有何事可思,何物可慮,而有待於計較安排者耶!今不玩本章全文,而截其“何思何慮”四字,欲人槁木死灰,其心於一切無所思慮之地,豈理也哉!或雲:“此是聖人地位。

    ”亦伊川發得太早之說也。

    會得時何思何慮,正吾人為學切近工夫。

    蓋必實見得天性良知,果是自能感通,自能順應,果是無絲毫巧智,複有待於計較安排,此方是真機妙用,真性流行,而内外兩忘,澄然無事矣。

    不然,終日應酬,都隻是憧憧往來,自私用智,何足以言學乎! 不識不知,然後能順帝之則。

    今人隻要多增聞見,以廣知識,攙雜虛靈真體,如何順帝則乎?蓋人有知識,則必添卻安排擺布,用智自私,不能行其所無事矣。

    故曰:“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

    ” 程子曰:“明得盡,渣滓便渾化。

    此格言也。

    然不必質美者能之。

    良知本體,人人具足,不論資質高下,亦不論知識淺深,信得及,悟得入,則亦明得盡矣。

    有不能者,百倍其功,終有明盡時節。

    到得明盡,便亦都無渣滓,所謂明則誠也。

    學者但當盡力此明,不必更求其次。

    ”隻緣當時說個其次,惟莊敬以持養之,遂使無限英雄,不敢自任質美,從事於渾化之功。

    但擇取其所謂次者,而終身用力焉。

    所謂明盡,隻是認得良知的确無遮蔽處耳。

     聖人神化之精,不出於“上交不谄,下交不”之兩言。

    吾先師論明哲保身,亦不出於愛敬之一道。

    若他人論幾論哲,必着玄微奧妙之辭,愈深遠而愈不實矣。

     或問“本體”。

    曰:“體用原不可分,良知善應處,便是本體。

    孔門論學,多就用處言之,故皆中正平實。

    後儒病求之者,逐事支離,不得其要,從而指示本體,立論始微,而高遠玄虛之蔽所自起矣。

     由仁義行,自是良知天性,生機流出,不假聞見安排。

    行仁義者,遵依仁義道理而行,不由心生者也。

    一是生息於中,一是襲取於外,二者王霸聖凡之别,非安勉生熟之分也。

     聖人所不知不能,是愚夫愚婦與知能行之事。

     心不在焉,須知不在何處。

    人言心要在腔子?,心苟在腔子?面,則凡腔子之外,可盡無心耶?夫心之本體,靜虛無物,則為不放失,無在而無不在也。

    若或一有所着,馳於彼則不存於此,有所在則有所不在矣,此之謂不在。

     古人好善惡惡,皆在己身上做工夫。

    今人好善惡惡,皆在人身上作障礙。

     程子每見人靜坐,便道善學。

    善字當玩,如雲魯男善學柳下惠一般。

    學本不必靜坐,在始學粗心浮氣,用以定氣凝神可也。

    周子主靜之說,隻指無欲而言,非靜坐也。

    今人謬以靜坐養心,失之遠矣。

     問:“欲緻良知,必須精察此心,有無色貨名利之私夾雜,方是源頭潔淨。

    ”曰:“此是以良知為未足,而以察私補之也。

    良知自潔淨無私,不必加察,但要認得良知真爾。

    不認良知,而務察其私,其究能使色貨名利之私,一切禁遏而不得肆乎?安望廓清之有日哉!” 問:“閑思雜慮,何以卻之?”曰:“聖人之學,不必論此。

    心之生機,頃刻不息,所謂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是其神明不測,自合如此。

    若一概盡欲無之,必求至於杳然無念,非惟勢有不能,即能之,正所謂槁本死灰,自絕其生生不息之機而可乎?但不必思閑慮雜,徒自勞擾耳。

    ” 一友覺有過,言愧悔不樂。

    曰:“莫煩惱前頭失處,且喜樂今日覺處,此方是見在真工夫。

    煩惱前頭失處,尚在毀譽上支持,未複本體;喜樂見在覺處,則所過者化,而真體已呈露矣,二者相去不亦遠乎?” 自古士農工商業雖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學。

    孔門弟子三千,而身通六藝者纔七十二,其餘則皆無知鄙夫耳。

    至秦滅學,漢興,惟記誦古人遺經者,起為經師,更相授受,於是指此學獨為經生文士之業,而千古聖人與人人共明共成之學,遂泯沒而不傳矣。

    天生我師,崛起海濱,慨然獨悟,直超孔、孟,直指人心,然後愚夫俗子,不識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靈,自完自足,不暇聞見,不煩口耳,而二千年不傳之消息,一朝複明。

    先師之功,可謂天高而地厚矣。

     誠意問答 門生李梴撰 歲生庚午春王正月,芝蘭獨茂,苔草争妍,梴偶侍側。

     一菴夫子起而歎曰:“格物之學,已信於人人矣,誠意以心之主宰言,不猶有疑之者乎!”梴曰:“豈特他人疑之,雖以梴之久於門下者,亦不能以釋然。

    蓋以意為心之所發,則未發為心之本體,心意有所分别,而後誠正不容混也。

    先儒謂心如穀種,意其所發之萌芽矣乎?” 師曰:“子知穀之萌芽已發者為意,而不知未發之中,生生不息,機莫容遏者,獨不可謂之意乎?”梴曰:“已發之和,即有未發之中者在,亦嘗聞之矣。

    然《大學》一書,專在情上理會,故好惡足以括之。

    意之所在,非好則惡,意不近於情耶?”  師曰:“意近乎志,即經文之所謂有定也。

    行者之北之南,必須先有定主,主意定而後靜且安,則身修矣。

    ”梴曰:“嘗與吳友、三江論人之視聽言動,莫非吾意之所運。

    視聽言動必以禮,則亦莫非吾誠之所在也,故《大學》誠意,即《中庸》誠身,似於師說近之乎?然以意近乎志,古者十五志於《大學》,豈待格物之後而志始立耶?” 師曰:“志意原不相遠,《語錄》嘗言之矣。

    惟學貴知本,誠身誠意固一也,然不知誠意以修身為家國天下之本,則身不止於至善,而每陷於危險之地矣。

    身且不保,而況於保家、保國、保天下乎?今人知格物反己之學,而猶不免於動氣責人者,隻為修身主意不誠。

    如果真誠懇恻,凡有逆境,惟知責己而不知責人,是於感應不息上用工。

    不然,斷港絕河,棄交息遊,而非聖人運世之學矣。

    ”梴曰:“言之至此,心體洞然。

    自盱歸任,格緻、處事、議事頗有究竟,而不容少有所混然。

    以之處人亦然。

    今聞師訓,庶有所悔而改乎!但感應不息上用功,吾儒之所以異於二氏者,正在於此,卻當於心體上力,豈宜於效驗上較之耶?” 師曰:“心一而後知吾儒之妙,非二氏可及也。

    若人情有感必應,則?人皆能處之矣。

    惟感之而不應,而吾之所以感之者,惟知自盡其分,而不暇於責人望人,而後謂之學無止法。

    為人父,止於慈,不當因其子之賢愚而異愛。

    為人子,止於孝,不當因其父之慈嚴而異敬。

    君臣朋友皆然。

    一求諸身而無責人之妄念,是之謂反身而誠,樂莫大焉。

    蓋反身則此心一而不二,不二非誠乎?樂即此之謂自謙也。

    ”梴曰:“用力之方,指示下愚,當何所先乎?” 師曰:“誠意工夫,全在慎獨,獨即意也。

    單單吾心一點生幾,而無一毫見聞、情識、利害所混,故曰獨。

    即《中庸》之所謂不睹不聞也。

    慎即戒慎恐懼。

    ”梴曰:“誠意之後,正心之功,亦大段力不得。

    譬之行者之南,立定主意,必期至南而止,更無一毫牽引,此誠也。

    然至中途,或有君上之召,或有父兄之命,則又當變通而不容泥滞,落於有所正心之功,其不滞而已乎?” 師曰:“不滞亦是。

    但能決定以修身立本為主意,則自無邪念,不必察私防欲,心次自然廣大。

    《傳》曰‘心廣體胖’,其旨深哉!苟不由誠意自傔,而專務強正其心,則是告子之學也,烏足以語此!”梴曰:“論至於此,學問雖有所受,而體認則存乎人。

    何前之苦析經文,而不求實用哉?梴之所以疑而信,信而疑者,蓋以世之主講者,辄好異說以新聞見,況朱子之學,猶未可以輕議。

    嘗讀《章句》,因其所發釋明德,實其所發釋誠意;又考諸《小註》,意是主張恁地。

    然則朱子皆非欤?”  師曰:“朱子所註,未為不是,但後之學者,遂分所發有善惡二端。

    殊不知格緻之後,有善而無惡,若惡念已發,而後力,則猶恐有不及者矣。

    ”梴曰:“禁於未發之謂豫,發而後禁,則扞格而不勝。

    用力於未發者,集義之君子,自慊者也。

    用力於已發者,襲取之小人,見君子而後厭然之類也。

    吾人今日願為君子耶?為小人耶?當知所以自辦矣。

    但意之所主,果屬将發未發之間乎?未則不得謂之意矣。

    ” 師曰:“未發已發,不以時言。

    且人心之靈,原無不發之時,當其發也,必有寂然不動者以為主,乃意也。

    此吾所以以意為心之主宰,心為身之主宰也。

    子姑無以言語求,久之自當有得。

    ”梴曰:“《大學》一書,血脈全在誠意,況假道濫竽,空談虛見,布衣猶當恥之。

    雖曰心誠,求之不中不遠,然年當見惡,學無所得,師适遠别,安敢自怠自欺,以贻後日之晦哉!” 師曰:“然。

    子可書之《道範遺思》卷末,因以見子之志,亦以見吾之苦心雲。

    ” 文選林東城先生春 林春字子仁,号東城,揚之泰州人。

    家貧,傭王氏為僮子。

    王氏見其慧,因使與子共學。

    先生亦刻苦自厲。

    嘉靖壬辰,舉會試第一,登進士第。

    除戶部主事,改禮部,又改吏部。

    久之,轉員外郎。

    請告歸,起補郎中。

    辛醜卒官,年四十四。

    先生師心齋,而友龍溪,始聞緻良知之說,遂欲以躬踐之。

    日以朱墨筆點記其意向臧否醇雜,以自攷鏡。

    久之,乃悟曰:“此治病於标者也,盍反其本乎?”自束發至蓋棺,未嘗一日不講學。

    雖在吏部,不以官避嫌疑,與知學者挾衾被栉具,往宿寺觀中,終夜刺刺不休。

    荊川曰:“君問學幾二十年,其膠解凍釋,未知其何如也。

    然自同志中語,質行者必歸之。

    ”由此言之,先生未必為泰州之入室,蓋亦無泰州之流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