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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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一體之實者,未易臻也。

    先師羅文恭至晚年,始歎服先生雖未聖,而其學聖學也。

    然則陽明不為充實光輝之大賢矣乎?獨當時桂文襄以私憾謗之,又有以紫陽異同,且不襲後儒硬格,故緻多口,迄無證據,識者冤之。

    昔在大舜尚有臣父之譏,伊尹亦有要君之诮,李大伯诋孟子之欲為佐命,大聖賢則有大謗議,蓋自古已然矣。

    足下豈亦緣是遂诋之耶?抑未以身體而參究之故耶?夫吾黨虛心求道,則雖一畸士,未忍以無影相加,而況於大賢乎?恐明眼者不議陽明,而反議議者也。

    《編》中雲:“良知醒而蕩。

    ”夫醒則無蕩,蕩則非醒,謂醒而蕩,恐未見良知真面目也。

    又诋其“張皇一體”,吾人分也,觀今學者,隻見爾我藩籬,一語不合,辄起戈矛,幾曾有真見一體,而肯張皇示人者哉!斯語甯無亦自左耶?雖然,足下令之高明者也,昔不喜心學,今表章之,安知異日不并契陽明,将如文恭之晚年笃信耶?近百年内,海内得此學表,表裨於世者不鮮,屢當權奸,亦惟知此學者能自屹立,今居然可數矣。

    其間雖有靜言庸違者,此在孔門程門亦有之,於斯學何貶焉!不穀辱公提攜斯道如疇昔,小有過誤,相咎不言。

    今關學術不小,曷忍默默?固知希聖者舍己從人,又安知不如往昔不假言而自易耶?且知足下必從事緻虛立本,是日新得,仍冀指示,益隆久要,豈謂唐突耶! 前論《白沙文編》,嚽答想未達,複承《石經大學》刻本之寄。

    讀刻後《考辨》諸篇,知足下論議勤矣。

    締觀之,嘻其甚矣。

    仆本欲忘言,猶不忍於坐視,聊複言其概。

    夫《考辨》諸作,類以經語剪綴,頓挫鼓舞,見於筆端。

    其大略曰“修身為本,格物為知本”,曰“崇禮”,曰“謹獨”,若亦可以不畔矣。

    及竟其終篇,繹其旨歸,則與孔子、孟子之學,一何其霄淵相絕也。

    夫《大學》修身為本,格物為知本,足下雖能言之,然止求之動作威儀之間,則皆末焉而已矣。

    夫修身者,非脩其血肉之軀,亦非血肉能自修也。

    故正心、誠意、緻知,乃所以修動作威儀之身,而立家國天下之本也。

    格物者,正在於知此本而不泛求於末也。

    今足下必欲截去正心誠意緻知以言修身,抹摋定靜安慮而饬末節,則是以血肉修血肉,而卒何以為之修哉?譬之瞽者,以暮夜行於岐路,鮮有不颠蹶而迷謬者。

    是足下未始在修身,亦未始知本也。

    孟氏所謂“行之不着,習矣不察,終身由之而不知道者”,正謂此耳。

    将謂足下真能從事《大學》可乎?禮也者,雖修身之事,然禮有本有文,此合内外之道,蓋孔子言之也。

     今足下言禮,乃專在於動作威儀之間,凡涉威儀,則諄切而不已,一及心性,則裁削而不錄,獨詳其文,而重違其本,乃不知無本不可以成文。

    姑不它言,即孔子論孝曰:“不敬何以别乎?”曰“色難”。

    豈非有吾心之敬,而後有能養之文,不敬則近獸畜;有吾心之愛,而後有愉婉之文,不愛則為貌敬。

    若足下所言,似但取於獸畜貌敬,而不顧中心敬愛何如也。

    此可為孝,亦可為禮乎? 《易系》言“美在其中,而後能暢於四肢”,孟氏言“所性根心,而後能睟面盎背。

    ”今足下但知詳於威儀,而不知威儀從出者由“美在其中”,“所性根心”也。

    《大學》言“恂栗威儀”,蓋由恂栗而後有威儀,威儀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足下又曰:“言語必信,容貌必莊,論必準諸古者,不論所得淺深,而皆謂之誠。

    ”若是則後世之不侵然諾,與夫色莊象恭之徒,皆可為誠矣。

    又如王莽,厚履高冠,色厲言方,恭儉下士,曲有禮意。

    及其居位,一令一政,皆準諸《虞典》、《周禮》。

    據其文,未可謂非古也,其如心之不古何哉!此亦可謂誠耶?況今昔之語心學者,以仆所事所與,言語曷嘗不信?容貌曷嘗不莊,動止曷嘗不準諸古?且見其中美外暢,根心生色,優優乎有道氣象,曷嘗不可畏可象?而足下必欲以無禮坐誣之,仆誠不知足下之所謂禮也。

     《記》曰:“君子撙節退讓以明禮。

    ”《傳》曰:“讓者禮之實。

    ”今豈以攘臂作色,诋诃它人者,遂為禮耶?慎獨者,慎其獨知,朱子固言之矣。

    惟出於獨知,始有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之嚴,始有莫見乎隐、莫顯乎微之幾,夫是以不得不慎也。

    今足下必以獨處訓之,吾恐獨處之時,雖或能禁伏粗迹,然此中之憧憧朋從,且有健於詛盟,慘於劍鋩者矣。

    足下又不知何以用其功也?蓋足下惟恐其近於心,不知慎之字義,從心從真,非心則又誰獨而誰慎耶?足下又言“聖人諱言心”,甚哉!始言之敢也。

    夫堯、舜始言“道心”,此不暇論;至伊尹言“一哉王心”,周公言“殚厥心”,《書》又曰“雖收放心,閑之維艱”,曰“乃心罔不在王室”,曰,不二心之臣”,孔子則明指曰“心之精神是謂聖。

    ”此皆非聖人之言乎?夫聖人語心若是詳也,足下獨謂之諱言,是固謂有稽乎?無稽乎?於聖言為侮乎?非侮乎?且曾、孟語心,亦不暇論;即《論語》一書,其言悅樂,言主忠信,言仁,言敬恕,言内省不疚,言忠信笃敬,參前倚衡,疇非心乎?聖人之語心,恐非足下一手能盡掩也。

     又謂“聖人不語心,不得已言思”。

    思果非心乎?此猶知人之數二五,而不知二五即十也。

    約禮之約,本對博而言,乃不謂之要約,而謂之“約束”;先立其大,本對小體而言,乃不謂之立心,而謂之“強立”。

    則欲必異於孔、孟也。

    是皆有稽乎?無稽乎?於聖人為侮乎?非侮乎?又以“求放心立其大,見大心泰,内重外輕,皆非下學者事”。

     天下學子,十五入大學,凡皆責之以明德親民正心誠意緻知之事,甯有既登仕籍,臨民久矣,而猶謂不當求放心立大者,聖門有是訓乎?且今不教學者以見大重内,則當教之以見小重外可乎?此皆仆未之前聞也。

    竊詳足下着書旨歸,專在尊稱韓愈,闖予諸儒之上,故首序中屢屢見之。

    夫韓之文詞氣節,及其功在潮,非不偉也。

    至其言道,以為孟轲、楊雄之道,又以臧孫長與孟子并稱。

    及登華嶽,則震悼呼号,若嬰兒狀,淹潮陽則疏請封禅,甘為相如。

    良由未有心性存養之功,故緻然耳。

    安得謂之知道?賈逵以獻頌為郎,附會圖谶,遂緻貴顯;徐榦為魏曹氏賓客,名在七子之列。

    二子尤不可以言道。

    足下悅其外,便其文,以為是亦足儒矣。

    則其視存養自得,掘井及泉者,甯不迂而笑之,且拒之矣?乃不知飾土偶獵馬捶者,正中足下之說,足下亦何樂以是導天下而禍之也?且夫古今學者,不出於心性,而獨逞其意見,如荀卿好言禮,乃非及子思、孟子,诋子張、子夏為飲食賤儒,況其他乎?近時舒梓溪,賢士也,亦疑白沙之學,将為王莽,為馮道。

     以今觀之,白沙果可以是疑乎?皆意見過也。

    聞足下近上當路書,極訾陽明,加以醜诋。

    又诋先師羅文恭,以為雜於新學。

    是皆可忍乎?仆不能不自疚心,以曩日精誠,不足回足下之左轅故也。

    雖然,猶幸人心之良知,雖萬世不可殄滅,子思、孟子之道終不以荀氏貶。

    至白沙、陽明,乃蒙天子昭察,如日月之明,豈非天定終能勝人也哉!矧天下學者,其日見之行存養自得者不鮮。

    而在足下,既負高明,自不當操戈以阻善,自當虛己求相益為當也。

    仆不難於默然,心實不忍,一恃疇昔之誼,一恐真阻天下之善,故不辭多言,亦是既厥心爾。

    程子有言:“若不能存養,終是說話。

    ”今望足下姑自養,積而後章,審而後發,有言逆心,必求諸道。

    仆自是言不再。

    (以上《與唐仁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