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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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先生歌文公“欸乃聲中萬古心”之句,予一時豁然,若覺平日習氣可除,始有向往真意。

    次年癸卯春,為小試之迫,此意雖未寝,而志則馳矣。

    秋舉於鄉,歸見先生,又北行赴辭,而先生屬望殷甚,予亦頗承當,及甲辰會試下第,歸途與同侶者撓亂,既歸,雖複見先生,然屢興屢仆,第其中耿耿有不甘自己之念。

    乙巳秋,丁祖母承重憂。

    丙午複同文朝及羅日表讀書龍洲,(名鵬,癸卯同鄉舉。

    )因與康東沔公倡和(諱恕,字求仁,縣令。

    )自遣,而向學功愈弛。

    至丁未,為先祖母蔔兆緻訟。

    适先生起少宗伯,予送至省城。

    既歸,複畢訟事。

    自覺學無力,因悔時日之過,大病在好詞章,又多忿欲,三者交剚於胸中,雖時有戰勝,不能持久,此予志不立之罪,無可言也。

    時年已三十一矣。

     丁未冬,予忽有飄然遐舉離世之興,及就友人王有訓語。

    (名託,号未菴,一号石壁病農。

    )有訓曰:“遐舉不如力學。

    ”因偕予往訪羅念菴先生,(諱洪先,字達夫,吉水人。

    官贊善。

    谥文恭。

    )居石蓮洞,既一月,日聞先生語感發,乃北面禀學焉。

    先生初不甚喜良知,亦不盡信陽明先生之學,訓吾黨專在主靜無欲。

    予雖未甚契,然日承無欲之訓,熟矣,其精神日履,因是知嚴取予之義。

    戊申春,予遊韶,太守陳公,(諱大倫,南甯人。

    官至太守。

    )闢明經書院,延教六邑諸俊。

    又先延鄉缙紳鄧鈍峰,居書院中為侶,(諱魯,樂昌人。

    官學正。

    )陳公嘗從陽明先生學,後專意玄門。

    予少病肺,咳血怔忡,夜多不寐,則就拜陳公學玄,未有入。

    鈍峰始為魏莊渠公(諱校,官至祭酒,崑山人。

    )弟子,亦遊南野先生門,後專意禅宗。

    予亦就鈍峰問禅,鈍峰曰:“汝病乃火症,當以禅治。

    ”每日見予與諸生講業畢,則要共坐。

    或踞,或席地,常坐夜分。

    少就寝,雞鳴複坐。

    其功以休心無雜念為主,其究在見性。

    予以奔馳之久,初坐至一二月,寤寐間見諸異相。

    鈍峰曰:“是二氏家所謂魔境者也。

    汝平日忿欲利名,種種念慮,變為茲相,《易》所為‘遊魂為變’是也。

    汝勿異,功久當自息。

    ”四五月果漸息。

    至六月遂寂然。

     一日,心思忽開悟,自無雜念,洞見天地萬物,皆吾心體。

    喟然歎曰:“予乃知天地萬物非外也。

    ”自是事至亦不甚起念。

    似稍能順應,四體鹹鬯泰,而十餘年之火症向愈,夜寝能寐。

    予心竊喜,以告鈍峰。

    鈍峰曰:“子之性露矣。

    ”之久,雖寐猶覺,凡寐時聞人一語一步,皆了了。

    鈍峰曰:“是乃通晝夜之漸也,子勉進之,可以出死生矣。

    ”予乃問:“出死生何謂也?”鈍峰言:“不出死生,則前病猶在。

    ”予因是從鈍峰究出死生之旨,若日有所悟。

    又偕遊曹溪,瞻六祖塔,感異夢,遂又有忘世意。

    至秋,越錢緒山公至韶,陳公延留書院中。

    (名德洪,餘姚人,陽明先生弟子。

    )予甚喜,請益。

    然見錢公以憂制未大祥,遽遠遊,又乘青帏,張皂蓋,前呼導,予心私計曰:“予雖學出世事,亦未敢謂然也。

    ”亡何,冬盡,予方圖歸。

    因起念,遂失初悟。

    忽若痞悶,雖極尋繹,宿見意象俱似,而真體昏塞,甚不自得。

    述其故,質於錢公,錢公發明頗詳,迄不當予意。

    一日,同諸君遊九成台,坐地方久身起,忽複悟天地萬物果非在外。

     印諸子思“上下察”,孟子“萬物皆備”,程明道“渾然與物同體”,陸子“宇宙即是吾心”,靡不合旨。

    視前所見,灑然徹矣。

    因自審曰:“吾幸減宿障,從此了事,又何可更纏世網,從事殘蠹,緻汩吾真耶?”既歸,以先君方待吉淺土,蔔葬不果,此中不自安。

    又家人輩不善事老母,緻有不怿意。

    予衷亦常怏怏無以遣,已隐隐有儒釋旨歸之辨,而猶未決也。

    己酉家居,因結邑中曾思健、(諱于乾,号月塘。

    )羅東之、(諱潮。

    俱庠生。

    )蕭天寵(名隆佑,吏員,官縣丞。

    )及王有訓、歐陽文朝為會,頗有興發。

    至冬,予赴會試,與王武陽(諱翥,有訓叔,教谕。

    )同舟,昕夕惟論學。

    方浮彭蠡,值風濤夜作,不能泊岸,舟颠幾覆數矣。

    同舟人士皆号呼達旦,予獨命酒痛飲,浩歌熟寝。

    天明,風稍定,始醒。

    同侶有詈予不情者,予自若也。

     庚戌落第後,舍南翁先生宅。

    一日,以舟颠熟寝事請正,先生曰:“此固其難,然謂仁體未也。

    ”予曰:“仁體當如何?”曰:“臨危不動心,而又能措畫捄援,乃仁體也。

    ”予雖聆服,然未繹其旨。

    仲夏,李石鹿公(諱春芳,字子實,興化人。

    官元輔。

    )延予過家,訓諸子,因盡聞王心齋公之學,(諱艮,字汝止,安豊場人,陽明先生高弟子。

    )誠一時傑出,獨其徒傳失真,往往放達自恣,興化士以是不信學。

    久之熟予履,乃偕來問學立會。

    冬杪,予歸自儀真,發舟三日,皆遇劇盜,以風猛得脫。

    同舟亦有泣者,予獨計寇至,則當倒橐輸之,它無虞也,以是亦不為動。

    辛亥,予挈家歸義和滄洲故居,獨學寡侶,力有少弛。

    又明年壬子,館虔,舊習大作,幾自堕。

    至冬,同歐陽曰穑赴會試。

    (諱紹慶,号乾江,南野先生仲子,官工部主事。

    )時曰穑延思健赴京訓諸子,亦在舟。

    雖日常切琢,而予故未瘳。

     癸醜落第,初拟就選學職,至期悔止。

    友人周仲含(名賢宜,号洞岩,萬安人。

    官至右布政使。

    )及思健、曰穑,鹹勸予選,而思健至拍案作色,奮曰:“子母老,不及時祿養,非孝。

    ”予勉從谒選,得教句容。

    既至,方牽業舉,日課諸士文,而自以出世之學難語人,又負高氣,處上下多窒,每自疚。

    已乃疑曰:“豈吾昔所悟者有未盡耶?”時甲寅二月,聞南野先生訃,已為位痛哭,因念師資既遠,學業無就,始自悔數年弛放,自負生平,又負師門為痛恨。

    尋又作博文約禮題,遂舍而思曰:“孔、顔授受,莫此為切,故必出此乃為聖人之學,而非此必非聖人之學者也。

    ”於是反覆而紬之,平心而求之,不敢徇近儒,亦不敢參己見。

    久之,於先儒終不能強合,其疑有四。

    於近儒亦不能盡合,其疑有三。

    蓋先儒以窮理訓博文,其說要推極吾心之知,窮至事物之理。

    予所最不能無疑者,以先儒語理,專在物而不在人。

    蓋理莫大乎五常之性,曰仁義禮智信是也。

    今以理為在物而窮之,此則五常之性,亦在物不在人矣,是人皆為虛器,無一理之相屬,恐必不然。

    此一疑也。

     先儒訓複禮之禮,曰“人事之儀則,天理之節文”,不知此天理仍在物耶?抑在身耶?如其在身,則是先窮在物之埋,後複在身之理,是果有二理矣,恐亦不然。

    此二疑也。

    《大學》之道貴知本,故曰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今語《大學》,則反後身心而先物理,竊恐聖門格物之旨,《易傳》窮理之義不如此,且此學通天子庶人,若必欲窮盡物理,吾恐天子一日二日萬幾,庶人耕田鑿井,皆有所不暇。

    故孔子又曰:“周其所察,聖人病諸。

    ”孔子?教弟子先孝弟,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未聞先教人以窮盡物理者也。

    此三疑也。

    先儒所謂窮理,則專以多聞多見為事,以讀書為功,然孔子則嘗以多聞多見為知之次,今乃獨舉其次者語顔子,而其所語曾子、子貢一貫之旨,顔子不得與焉,何其厚曾子、子貢而薄顔子也?恐亦不然。

    況其對哀公并不言顔子聞見之多,讀書之富,惟獨稱曰“不遷怒,不貳過”,以此為好學之實而已。

    則顔子之所學者可知,而博文亦必有在矣。

    此四疑也。

    凡此四疑,予未敢一徇人,己但反諸心,誠有不能解者。

     至若近儒,訓緻吾心良知於事事物物之間,此雖孔、曾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