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籍解題及其讀法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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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地位何如。

    越園之學,得諸章實齋者獨多,固也;然以此書與實齋諸志較,其史識與史才突過之者蓋不鮮。

    掌故、文征兩部實齋特創,越園因之;然實齋之《永清志》掌故部分,題曰《政書》,雜廁書中紊其倫脊,其《湖北志》,則與正志并列為三書,未免跻附庸于宗國。

    越園别為附志,以隸于正志,主從秩然,其長一也。

    實齋著書義例,皆散見各篇叙傳中,征引駁诘,動辄萬言,其為後學開拓心胸,增益神智者,功誠不在禹下。

    雖然,此乃述學非作史也。

    故《和》、《亳》諸志之文,可移諸《永清》,《永清》之文,可移諸《湖北》,掎摭者譏其蕪累,又何以自解?由此言之,謂實齋為傑出之史學批評家則可,謂所著述遂為良史蓋未可。

    越園述學之恉,具見叙例。

    其正志,則以胸中繩墨自檢束,而不雜置繩墨于壁牖間,以汩其構造之美,寓文理密察于潔淨精微中,其長二也。

    實齋以鄙薄考證之故,所作諸志,惟憑固有資料,用自己獨創之史裁,加以新組織,其資料有阙漏者,罕予搜補。

    越園之書,如《氏族考》,調集數百家譜牒,經極詳慎之去取别擇,而得其經緯脈絡。

    其《清代職官表》,康熙後既無所憑借,乃搜斷片于文集筆記詩歌質劑或祠壁井闌中,天吳紫鳳縷錯織文,常人所不注意者,字字皆嘔心血鑄成,其餘他篇類此者尚夥,征引之書,不下四五百種,實為搜集史料辨證史料之最好模範,其長三也。

    實齋諸志皆有前志列傳,謂所以辨祖述之淵源,用意良美,乃其《永清志》,于舊志之文删削殆盡,間采數十條,則以為駁斥之資而已。

    夫舊志泰半蕪穢,見蔑固宜,然一切拉雜摧燒,則新著又安所據?越園以平恕之心,衡量前人,既不盲從,亦不輕僈,舊志舛者訂之,可存者采之,一經甄冶,轉成璆琳,其長四也。

    實齋知紀傳相經緯之義,且極言宜采其意以用諸方志,乃其所作諸志,除《鄂志》之《皇朝編年紀》已佚外,餘則僅有《皇言恩澤》等紀,純屬部分的官樣文章,不足為全書綱領條貫,則作紀之志荒矣。

    越園通紀之作,綜一縣二千年間大事,若挈裘振領,為考表傳略之尺度,俾得所麗,其長五也。

    實齋知族屬譜牒之要,乃其《永清志·士族表》,專取科第之家,所載繁而不殺,一般民庶。

    概付阙如,其《和志》之氏族,《鄂志》之族望等表,今已散佚,計體例亦正相類,蓋為《唐書·宰相世系表》之成法所束縛,不克自廣。

    越園之《氏族考》,根據私譜,熟察其移徙變遷消長之迹,而推求其影響于文化之優劣,人才之盛衰,風俗之良窳,生計之榮悴者何如,其義例為千古創體,前無所承。

    其功用則抉社會學之秘奧,于世運之升降隆污,直探本原,其長六也。

    舊志藝文,猥蕪特甚,實齋以正史藝文經籍志例繩之,厘正其名實,厥議偉矣。

    其所著關于此門者,《鄂志》已佚,《永清志》缺焉,獨于《和州志》見其梗概,其大蔽則在執向歆《錄》、《略》之舊,以強馭後世著作之分類,龂龂于校雠義法,而于作者年代,本書内容,反罕措意焉。

    越園之《藝文考略》,仿朱氏《經義考》例,詳錄其序例解題,或自作提要,間加考證,令讀者得審原書價值,以年代為次,一展卷而可見文學盛衰之大凡,其長七也。

    實齋之《鄂志·食貨考》,今所存者僅一篇,誠不愧為一代傑作,惜全豹未睹焉。

    若其《永清志》,則此等極重要之民生事項,悉以入政書之戶科,與其他官書之陳腐條文相雜,蕪累實甚。

    越園茲考,以戶口田賦水利倉儲物産及物價為次,什九皆憑實地采訪,加以疏證;其必須參考官書格式者,則入諸附志之掌故,以期體裁峻潔,讀者不迷,其長八也。

    實齋之重表也至矣。

    顧其所作諸志,于地理部分有圖有考而無表。

    越園創立都圖表,道裡遠近,居民疏密,旁行斜上,一目了然,兼以與氏族考互證,其長九也。

    名宦與人物異撰,宜專紀宦績,實齋言之備矣,然宦績揚善隐惡,猶沿舊志成見。

    越園采康對山《武功志》之意,美惡并書,非但以存直道,亦将以儆官邪,俾圖治者得所鑒焉,其長十也。

    越園書既成,使啟超為之序,啟超為校課所煎迫,日不暇給,僅得略事翻讀,殊不足以窺其美富。

    顧吾常以為實齋以前無方志,故舉凡舊志,皆不足與越園書較。

    以越園書較實齋書,其所進則既若是矣,無實齋則不能有越園,吾信之,越園宜亦伏焉。

    然有實齋不可無越園,吾信之,實齋有知,當亦颔首于地下也。

    夫方志之學,非小道也。

    吾侪誠欲自善其群以立于大地,則吾群夙昔遺傳之質性何若?現在所演進之實況何若?環境所熏習所驅引之方向何若?非纖悉周備,真知灼見,無以施對治焉。

    舍曆史而言治理,其言雖辯無當也。

    中國之大,各區域遺傳實況,環境之相差别蓋甚赜,必先從事于部分的精密研索,然後可以觀其全。

    不此之務,漫然摭拾一姓興亡之迹,或一都市偶發之變态,而曰吾既學史矣,吾已知今之中國作何狀,此又與于不知之甚也。

    有良方志然後有良史,有良史,然後開物成務之業有所憑藉。

    故夫方志者,非直一州一邑文獻之寄而已,民之榮瘁,國之污隆,于茲系焉。

    今者士之偷日以甚,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與夫好行小慧,言不及義之流,既不足責,上焉者稗販異域學說,不問其與國情相去若何道裡,貿然欲見諸施行,或則墨守古訓,不恤時俗變遷,以責無實之效,操術雖異,其為遊談則一而已。

    誠能一縣中有如越園者一人,孳孳焉為其縣泐一信史,以待國之良史受成焉以為言治理者之資,國其庶有豸也。

    夫越園之史才,固非可以責望于人人,雖然其書成規具在焉。

    創者難為功,因者易為力,但能如越園之勤求與其征實,雖無其才,亦安在不能為其書也。

    嗚呼!其毋使《龍遊縣志》為我國方志學中獨傳之作也。

    民國十四年十一月十八日梁啟超序于清華學校北院賃廬。

     ◇詩文叙意──【近人書話】 《曾剛父詩集》序 剛父之詩凡三變。

    早年近體宗玉谿,古體宗大謝,峻潔遒麗,芳馨悱恻,時作幽咽凄斷之聲,使讀者醰醰如醉。

    中年以降,取徑宛陵,摩壘後山斫雕為樸,能皺能折能瘦能澀,然而腴思中含,勁氣潛注,異乎貌襲江西,以獰态向人者矣。

    及其晚歲,直湊淵微,妙契自然,神與境會,所得往往入陶柳聖處。

    生平于詩不苟作,作必備極錘煉,煉辭之功什二三,煉意之功什八九,洗伐糟魄,至于無複可洗伐,而猶若未餍。

    所存者則光晶炯炯,驚心動魄,一字而千金也。

    故為詩數十年,而手自寫定者僅此。

    孟子曰:“誦其詩不知其人,可乎?”善讀剛父詩者,蓋可以想其為人。

    抑得其為人,然後其所以為詩者乃益可見也。

    剛父與物無競,而律己最嚴,自出處大節,乃至一話一言之細,靡不以先民為之法程,從不肯借口于俗人所即安者,降格焉以自恕。

    其于事有所不為也,于其所當為者,及所可為者,則為之不厭,且常精力彌滿以赴之,以求其事之止于至善。

    不屑不潔,其天性也,顧未嘗立崖岸焉以翹異于衆,而世俗之穢累,自不足以入之。

    其擇友至嚴峻,非心所期許者弗與親也。

    其所親者,則摯愛久敬,如其處父母昆弟之間者然,壹以真性情相見。

    當其盛年,鞅掌度支,起曹郎迄卿貳,曆二紀餘,綜理密微,一部之事皆取辦。

    蓋在清之季,谙悉食貨掌故,能究極其利病症結也,舍剛父無第二人。

    及清鼎潛移,則于遜位诏書未下之前一日,毅然緻其仕而去,蓋稍一濡滞忽已處于緻無可緻之地,燭先機以自潔,如彼其明決也。

    鼎革之際,神奸張彀以弄一世才智之士,彼固夙知剛父,則百計思所以縻之,剛父不惡而嚴,巽詞自免,而凜然示之以不可辱。

    自剛父之在官也,俸入外既一介不取,且常以所儉蓄者周恤姻族,急朋友之難,故去官則無複餘财以自活。

    剛父泊然安之,斥賣其所藏圖籍書畫陶瓦之屬以易米,往往不得宿飽,而鬥室高歌,不怨不尤,不歆不畔者十五年。

    嗚呼!剛父之所蘊蓄以發而為詩者,其本原略如此。

    昔太史公之序屈子也,曰其志潔,故其稱物芳,蟬蛻于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

    喻此志也,可以讀剛父之詩矣。

    剛父長餘六歲,其舉鄉試,于餘為同年,餘計偕京師,日與剛父遊,時或就其所居之潮州館共住,每瀹茗譚藝,達夜分為常,春秋佳日,辄策蹇并辔出郊外,攬翠微潭柘之勝,謂此樂非褦襶子所能曉也。

    甲午喪師後,各憂傷憔悴,一夕對月坐碧雲寺門之石橋,語國事相抱恸哭。

    既而餘南歸,剛父送以詩,曰:“前路殘春亦可惜,柳條藤蔓有啼莺。

    ”又曰:“他年獨自親調馬,愁見山花故故紅。

    ”念亂傷離,恻然若不能為懷也。

    餘亡命十餘年而歸,歸後屢值世難,不數數相見。

    剛父雖謝客,顧以餘為未汩于世俗也,視之日益親。

    去歲六月剛父六十生日,餘造焉,甫就坐,則出一卷相屬,曰手所寫詩,子為我定之。

    餘新病初起,療于海濱,将以歸後卒讀而有所論列。

    歸則剛父病已深,不複能相譚笑矣。

    剛父既沒,餘與葉玉虎暨二三故舊襄治其喪。

    玉虎曰,此一卷者,剛父精神寓焉,且手澤也,宜景印以傳後,子宜為序。

    乃序如右。

    剛父諱習經,亦号蟄庵居士,潮之揭陽人,光緒己醜舉人,庚寅進士,起家戶部主事,曆官至度支部左丞,卒時年六十。

    其卒後一年,歲在丁卯三月之望,新會梁啟超序。

     《秋蟪吟館詩鈔》序 昔元遺山有“詩到蘇黃盡”之歎。

    詩果無盡乎?自三百篇而漢魏而唐而宋,塗徑則既盡開,國土則既盡辟,生千歲後而欲自樹壁壘于古人範圍以外,譬猶居今世而思求荒原于五大部洲中,以别建國族,夫安可得。

    詩果有盡乎?人類之識想若有限域,則其所發宜有限域,世法之對境若一成不變,則其所受宜一成不變。

    而不然者,則文章千古,其運無涯,謂一切悉已函孕于古人,譬言今之新藝術新器可以無作,甯有是處?大抵文學之事,必經國家百數十年之平和發育,然後所積受者厚,而大家乃能出乎其間。

    而所謂大家者,必其天才之絕特,其性情之笃摯,其學力之深博。

    斯無論已,又必其身世所遭值有以異于群衆,甚且為人生所莫能堪之境。

    其振奇磊落之氣,百無所寄洩,而壹以迸集于此一途;其身所經曆,心所接構,複有無量之異象以為之資。

    以此為詩,而詩乃千古矣。

    唐之李杜,宋之蘇黃,歐西之莎士比亞、戛狄爾,皆其人也。

    餘嘗怪前清一代,曆康雍乾嘉百餘歲之承平,蘊蓄深厚,中更滔天大難,波詭雲谲,一治一亂,皆極有史之大觀,宜于其間有文學界之健者,異軍特起,以與一時之事功相輝映。

    然求諸當時之作者,未敢或許也。

    及讀金亞匏先生集,而所以移我情者,乃無涯畔。

    吾于詩所學至淺,豈敢妄有所論列。

    吾惟覺其格律無一不軌于古,而意境氣象魄力,求諸有清一代未睹其偶,比諸遠古,不名一家,而亦非一家之境界所能域也。

    嗚呼!得此而清之詩史為不寥寂也已。

    集初為排印本,餘校讀既竟,辄以意有所删選。

    既複從令子仍珠假得先生手寫稿帙,增如幹首為今本,仍珠乃付精椠,以永其傳。

    先生自序述其友束季苻之言,謂其詩他日必有知者。

    夫啟超則何足以知先生,然以李杜萬丈光焰,韓公猶有群兒多毀之歎,豈文章真價必易世而始章也! 噫嘻。

    乙卯十月新會梁啟超。

     《晚清兩大家詩鈔》題辭 一 晚清兩大家詩是什麼?一部是元和金亞匏先生的《秋蟪吟館詩》,一部是嘉應黃公度先生的《人境廬詩》。

    我認這兩位先生是中國文學革命的先驅,我認這兩部詩集是中國有詩以來一種大解放,這《詩鈔》是我拿自己的眼光,将兩部集裡頭最好的詩——最能代表兩先生精神,而且可以為解放模範的,鈔将下來。

    所鈔約各占原書三分一的光景。

     我為什麼忽然編起這部書來呢?我想,文學是人生最高尚的嗜好,無論何時,總要積極提倡的,即使沒有人提倡他,他也不會滅絕,不惟如此,你就想禁遏他,也禁遏不來,因為稍有點子的文化的國民,就有這種嗜好。

    文化越高,這種嗜好便越重。

    但是若沒有人往高尚的一路提倡,他卻會委靡堕落,變成社會上一種毒害。

    比方男女情愛,禁是禁不來的。

    本質原來又是極好的,但若不向高尚處提,結果可以流于醜穢。

    還有一義,文學是要常常變化更新的,因為文學的本質和作用,最主要的就是“趣味”。

    趣味這件東西,是由内發的情感和外受的環境交媾發生出來。

    就社會全體論,各個各個時代趣味不同,就一個人而論,趣味亦刻刻變化,任憑怎麼好的食品,若是頓頓照樣吃,自然讨厭,若是将剩下來的嚼了又嚼,那更一毫滋味都沒有了。

    我因為文學上高尚和更新兩種目的,所以要編這部書。

     我又想,文學是無國界的。

    研究文學,自然不當限于本國,何況近代以來,歐洲文化,好像萬流齊奔,萬花齊茁,我們僥幸生在今日,正應該多預備“敬領謝”的帖子,将世界各派的文學盡量輸入。

    就這點看來,研究外國文學,實在是比研究本國的趣味更大益處更多。

    但卻有一層要計算到,怎麼叫做輸入外國文學呢?第一件,将人家的好著作,用本國語言文字譯寫出來。

    第二件,采了他的精神,來自己著作,造出本國的新文學。

    要想完成這兩種職務,必須在本國文學上有相當的素養。

    因為文學是一種“技術”,語言文字是一種“工具”,要善用這工具,才能有精良的技術,要有精良的技術,才能将高尚的情感和理想傳達出來。

    所以講别的學問,本國的舊根柢淺薄些,都還可以,講到文學,卻是一點兒偷懶不得。

    我因為在新舊文學過渡期内,想法教我們把向來公用的工具,操練純熟,而且得有新式運用的方法,來改良我們的技術,所以要編這部書。

     二 我要講這兩部詩的價值,請先将我向來對于詩學的意見,略略說明。

     詩不過文學之一種,然确占極重要之位置,在中國尤甚。

    歐洲的詩,往往有很長的,一位大詩家,一生隻做得十首八首,一首動辄數萬言,我們中國卻沒有。

    有人說是中國詩家才力薄的證據,其實不然。

    中國有廣義的詩,有狹義的詩,狹義的詩,“三百篇”和後來所謂“古近體”的便是。

    廣義的詩,則凡有韻的皆是,所以賦亦稱“古詩之流”,詞亦稱“詩餘”。

    講到廣義的詩,那麼從前的“騷”咧,“七”咧,“賦”咧,“謠”咧,“樂府”咧,後來的“詞”咧,“曲本”咧,“山歌”咧,“彈詞”咧,都應該納入詩的範圍。

    據此說來,我們古今所有的詩,短的短到十幾個字,長的長到十幾萬字,也和歐人的詩沒什差别,隻因分科發達的結果,“詩”字成了個專名,和别的有韻之文相對待,把詩的範圍弄窄了,後來做詩的人在這個專名底下,摹仿前人,造出一種自己束縛自己的東西,叫做什麼“格律”,詩卻成了苦人之具了。

    如今我們提倡詩學,第一件是要把“詩”字廣義的觀念恢複轉來,那麼自然不受格律的束縛。

    為什麼呢?凡講格律的,詩有詩的格律,賦有賦的格律,詞有詞的格律;專就詩論,古體有古體的格律,近體有近體的格律,這都是從後起的專名産生出來。

    我們既知道賦呀詞呀……呀都是詩,要作好詩,須把這些的精神都熔納在裡頭,這還有什麼格律好講呢?隻是獨往獨來,将自己的性情和所感觸的對象,用極淋漓極微眇的筆力寫将出來,這才算是真詩。

    這是我對于詩的頭一種見解。

     格律是可以不講的,修辭和音節卻要十分注意,因為詩是一種技術,而且是一種美的技術。

    若不從這兩點着眼,便是把技術的作用,全然抹殺,雖有好意境,也不能發揮出價值來。

    所謂修辭者,并非堆砌古典僻字,或賣弄浮詞豔藻,這等不過不會作詩的人,借來文飾他的淺薄處。

    試看古人名作,何一不是文從字順,謝去雕鑿,何嘗有許多深文謎語來?雖然選字運句,一巧一拙,而文章價值,相去天淵。

    白香山詩,不是說“老妪能解”嗎?天下古今的老妪,個個能解,天下古今的詩人,卻沒有幾個能做,說是他的理想有特别高超處嗎?其實并不見得。

    隻是字句之間,說不出來的精嚴調協,令人讀起來,自然得一種愉快的感受。

    古來大家名作,無不如是,這就是修辭的作用。

    所謂音節者,亦并非講究“聲病”,這種浮響,實在無足重輕,但“詩”之為物,本來是與“樂”相為體用,所以《尚書》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

    ”古代的好詩,沒有一首不能唱的,那“不歌而誦”之賦,所以勢力不能和詩争衡,就争這一點。

    後來樂有樂的發達,詩有詩的發達,詩樂不能合一,所以樂府咧,詞咧,曲咧,層層繼起,無非順應人類好樂的天性。

    今日我們做詩,雖不必說一定要能夠入樂,但最少也要抑揚抗墜,上口琅然。

    近來歐人,倡一種“無韻詩”,中國人也有學他的。

    舊詩裡頭,我隻在劉繼莊的《廣陽雜記》見過一首,系一位和尚做的,很長,半有韻,半無韻。

    繼莊說他是天地間奇文,我笨得很,卻始終不能領會出他的好處。

    但我總以為音節是詩的第一要素。

    詩之所以能增人美感,全賴乎此。

    修辭和音節,就是技術方面兩根大柱,想作名詩,是要實質方面和技術方面都下工夫。

    實質方面是什麼,自然是意境和資料。

    若沒有好意境好資料,算是實質虧空,任憑恁樣好的技術,也是白用;若僅有好意境好資料,而詞句冗拙,音節饾饤,自己意思,達得不如法,别人讀了,不能感動,豈不是因為技術不夠,連實質也糟蹋了嗎?這是我對于詩的第二種見解。

     因這種見解,我要順帶着評一評白話詩問題。

    我并不反對白話詩,我當十七年前,在《新民叢報》上做的《詩話》,因為批評招子庸《粵讴》,也曾很說白話詩應該提倡。

    其實白話詩在中國并不算什麼稀奇,自寒山、拾得以後,邵堯夫《擊壤集》全部皆是,《王荊公集》中也不少。

    這還是狹義的詩,若連廣義的詩算起來,那麼周清真、柳屯田的詞,什有九是全首白話。

     元明人曲本,雖然文白參半,還是白多,最有名的《琵琶記》,佳處都是白話。

    在我們文學史上,白話詩的成績,不是已經粲然可觀嗎?那些老先生忽然把他當洪水猛獸看待起來,隻好算少見多怪。

    至于有一派新進青年,主張白話為唯一的新文學,極端排斥文言,這種偏激之論,也和那些老先生不相上下。

    就實質方面論,若真有好意境好資料,用白話也做得出好詩,用文言也做得出好詩。

    如其不然,文言誠屬可厭,白話還加倍可厭。

    這是大衆承認,不必申說了。

    就技術方面論,卻很要費一番比較研究,我不敢說白話詩永遠不能應用最精良的技術,但恐怕要等到國語經幾番改良蛻變以後,若專從現行通俗語底下讨生活,其實有點不夠。

    第一,凡文以詞約義豐為美妙,總算得一個原則。

    拿白話和文言比較,無論在文在詩,白話總比文言冗長三分之一。

    因為名詞動詞,文言隻用一個字的,白話非用兩個字不能成話,其他轉詞助詞等,白話也格外用得多。

    試舉一個例,杜工部《石壕吏》的“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譯出白話來是:“活着的捱一天是一天,死過的算永遠完了。

    ”我這兩句還算譯得對嗎?不過原文十字變成十七字了。

    所以講到修潔兩個字,白話實在比文言加倍困難。

    第二,美文貴含蓄,這原則也該大家公認。

    所謂含蓄者,自然非廋詞謎語之謂,乃是言中有意,一種匣劍帷燈之妙,耐人尋味。

    這種技術,精于白話的人,固然也會用,但比文言總較困難。

    試拿宋代幾位大家的詞一看,同是一人,同寫一樣情節,白話的總比文言的淺露寡味,可見白話本身,實容易陷入一覽無餘的毛病。

    (“容易”二字注意,并不是說一定)更舉一個切例,本書中黃公度的《今别離》四首,大衆都認他是很有價值的創作,試把他翻成白話,或取他的意境自做四首白話,不惟冗長了許多,而且一定索然無味。

    白話詩含蓄之難,可以類推。

    第三,字不夠用,這是做“純白話體”的人最感苦痛的一樁事。

    因為我們向來語文分離,士大夫不注意到說話的進化,“話”的方面,卻是絕無學問的多數人,占了勢力,凡傳達稍高深思想的字,多半用不着。

    所以有許多字,文言裡雖甚通行,白話裡卻成僵棄。

    我們若用純白話體做說理之文,最苦的是名詞不夠。

    若一一求其通俗,一定弄得意義淺薄,而且不正确。

    若做英文,更添上形容詞動詞不夠的苦痛。

    陶淵明的“暧暧遠人村,依依生晚煙”,李太白的“黃河從西來,窈窕入遠山”,這種絕妙的形容詞,我們話裡頭就沒有方法找得出來。

    杜工部的“欲覺聞晨鐘,令人發深省”,“深省”兩個字,白話要用幾個字呢,字多也罷了,意味卻還是不對。

    這不過随手舉一兩個例,若細按下去,其實觸目皆是。

    所以我覺得極端的“純白話詩”,事實上算是不可能,若必勉強提倡,恐怕把将來的文學,反趨到籠統淺薄的方向,殊非佳兆。

    以上三段,都是從修辭的技術上比較研究。

    第四,還有音節上的技術。

    我不敢說白話詩不能有好音節,因為音樂節奏,本發于人性之自然,所以山歌童謠,亦往往琅琅可聽,何況文學家刻意去做,哪裡有做不到的事?現在要研究的,還是難易問題。

    我也曾讀過胡适之的《嘗試集》,大端很是不錯,但我覺得他依着詞家舊調譜下來的小令,格外好些。

    為什麼呢?因為五代兩宋的大詞家,大半都懂音樂,他們所創的調,都是拿樂器按拍出來,我們依着他填,隻要意境字句都新,自然韻味雙美,我們自創新音,何嘗不能?可惜我們不懂音樂,隻成個“有志未逮”,而純白話體有最容易犯的一件毛病,就是枝詞太多,動辄傷氣。

    試看文言的詩詞,“之乎者也”,幾乎絕對的不用,為什麼呢?就因為他傷氣,有妨音節。

    如今做白話詩的人,滿紙“的麼了哩”,試問從哪裡得好音節來?我常說,“做白話文有個秘訣”,是“的麼了哩”越少用越好,就和文言的“之乎者也”,可省則省,同一個原理。

    現在報章上一般的白話文,若叫我點竄,最少也把他的“的麼了哩”删去一半。

    我們看《鏡花緣》上君子國的人掉書包,滿嘴“之乎者也”,誰不覺得頭巾俗氣,可厭可笑。

    如今做白話文的人,卻是“新之乎者也”不離口,還不是一種變相的頭巾氣?做文尚且不可,何況拿來入詩?字句既不修飾,加上許多濫調的語助辭,真成了詩的“新八股腔”了。

     以上所說,是專就技術上研究白話詩難工易工的問題,并不是說白話詩沒有價值。

    我想白話詩将來總有大成功的希望,但須有兩個條件:第一,要等到國語進化之後,許多文言,都成了“白話化”。

    第二,要等到音樂大發達之後,做詩的人,都有相當音樂智識和趣味,這卻是非需以時日不能。

    現在有人努力去探辟這殖民地,自然是極好的事,但絕對的排斥文言,結果變成獎勵俗調,相習于粗糙淺薄,把文學的品格低下了,不可不慮及。

    其實文言白話,本來就沒有一定的界限,“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算文言呀,還是算白話?“浔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算文言呀,還是算白話?再高尚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别離。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算文言呀,還是算白話?就是在律詩裡頭,“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财。

    情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算文言呀,還是算白話?那最高超雄渾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算文言呀,還是算白話?若說是定要滿紙“的麼了哩”,定要将《石壕吏》三四兩句改作“有一位老頭子爬牆頭跑了,一位老婆子出門口張望張望”,才算白話,老實說,我就不敢承教。

    若說我剛才所舉出的那幾聯都算得白話,那麼白話、文言,畢竟還有什麼根本差别呢?老實講一句,我們的白話、文言,本來就沒有根本差别,最要緊的,不過語助詞有些變遷或是單字不便上口,改為複字。

    例如文言的“之”、“者”,白話變為“的”;文言的“矣”,白話變為“了”;文言的“乎”、“哉”,白話變為“麼”、“嗎”;文言單用“因”字“為”字,白話總要“因為”兩字連用;文言“故”字“所以”字随便用,白話專用“所以”。

    “的”“了”“麼”“嗎”,固然是人人共曉,“之”“者”“矣”“乎”“哉”,何嘗不也是人人共曉?《論語》隻用“斯”字,不用“此”字,後人作文,若說定要把“此”改作“斯”才算古雅,固然可笑,若說“斯”字必不許用,又安有此理?“能飲一杯無”,古文應作,“能飲一杯乎”,白話應作“能飲一杯麼”,其實“乎”“無”“麼”三字原隻是一字,不過口意微變,演成三體,用“乎”用“無”用“麼”,盡聽人絕對的自由選擇,讀者一樣的盡人能解。

    近來有人将文言比歐洲的希臘文、拉丁文,将改用白話體比歐洲近世各國之創造國語文學,這話實在是誇張太甚,違反真相。

    希臘拉丁語和現在的英法德語,語法截然不同,字體亦異,安能不重新改造?譬如我中國人治佛學的,若使必要誦習梵文,且著作都用梵文寫出,思想如何能普及,自然非用本國通行文字寫他不可。

    中國文言白話的差别,隻能拿現在英國通俗文,和莎士比亞時代英國古文的差别做個比方,絕不能拿現在英、法、德文,和古代希臘、拉丁文的差别做個比方。

    現代英國人,排斥希臘、拉丁,是應該的,是可能的,排斥《莎士比亞集》,不惟不應該,而且不可能。

    因為現代英文和《莎士比亞集》并沒有根本不同,絕不能完全脫離了他,創成獨立的一文體。

    我中國白話之與文言,正是此類。

    何況文字不過一種工具,他最要緊的作用,第一,是要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完全傳達出來。

    第二,是要令對面的人讀下去能确實了解。

    就第二點論,讀“活着的捱一天是一天,死過的算永遠完了”這兩句話能夠了解的人,讀“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這兩句話,亦自會了解。

    質言之,讀《水浒傳》、《紅樓夢》能完全了解字句的人,讀《論語》、《孟子》也差不多都了解。

     《論語》、《孟子》一字不解的,便《水浒》、《紅樓》亦哪裡讀得下去——這專就普通字句論。

    若書中的深意,自然是四種書各各都有難解處。

    又字句中仍有須特别注釋的,四種書都有,——就第一點論,卻是文言白話,各有各的特長。

    例如描寫社會實狀,委曲詳盡,以及情感上曲折微妙傳神之筆,白話最擅長,條約法律等條文,非文言不能簡明正确;普通說理叙事之文,兩者皆可,全視作者運用娴熟與否為工拙。

    我這段話自問總算極為持平,所以我覺得文言白話之争,實在不成問題。

    一兩年來,大家提倡白話,我是極高興。

    高興什麼?因為文學界得一種解放。

    若翻過來極端的排斥文言,那不是解放,卻是别造出一種束縛了,标榜白話文的格律義法,還不是“桐城派第二”?這總由脫不了二千年來所謂“表章什麼,罷黜什麼”的劣根性,我們今日最宜切戒。

    依我的主張,是應采絕對自由主義,除了用艱僻古字,填砌陳腐典故,以及古文家缛筆膚語,應該排斥外,隻要是樸實說理,懇切寫情,無論白話文言,都可尊尚,任憑作者平日所練習以及一時興會所到,無所不可。

    甚至一篇裡頭,白話文言,錯雜并用,隻要調和得好,也不失為名文。

    這是我對于文學上一般的意見。

     專就讨論,第一,押險韻,用僻字,是要絕對排斥的。

    第二,用古典作替代語,變成“點鬼簿”,是要絕對排斥的。

    第三,美人芳草,托興深微,原是一種象征的作用,做得好的自應推尚,但是一般詩家陳陳相襲,變成極無聊的謎語,也是要相對排斥的。

    第四,律詩有篇幅的限制,有聲病的限制,束縛太嚴,不便于自由發擄性靈,也是該相對的排斥。

    然則将來新詩的體裁該怎麼樣呢?第一,四言、五言、七言、長短句,随意選擇。

    第二,騷體、賦體、詞體、曲體,都拿來入詩。

    在長篇裡頭,隻要調和得好,各體并用也不妨。

    第三,選詞以最通行的為主,俚語俚句,不妨雜用,隻要能調和。

    第四,純文言體或純白話體,隻要詞句顯豁簡練,音節諧适,都是好的。

    第五,用韻不必拘拘于《佩文詩韻》,且至唐韻古音,都不必多管,惟以現在口音諧協為主。

    但韻卻不能沒有,沒有隻好不算詩。

    白話體自然可用,但有兩個條件,應該注意:第一,凡字面及句法有用普通文言可以達意者,不必定換俚字俗語。

    若有意如此,便與舊派之好換僻字自命典雅者,同屬一種習氣,徒令文字冗長惹厭。

    第二,語助辭愈少用愈好,多用必緻傷氣,便像文言詩滿紙“之乎者也”,還成個什麼詩呢?若承認這兩個條件,那麼白話詩和普通文言詩,竟沒有很顯明的界線,寒山、拾得、白香山,就是最中庸的詩派。

    我對于白話詩的意見大略如此。

     因為研究詩的技術方面,涉及目前一個切要問題,話未免太多了,如今要轉向實質方面。

    我們中國詩家有一個根本的缺點,就是厭世氣味太重。

    我的朋友蔣百裡曾有一段話,說道:“中國的哲學,北派占優勢,可是文學的勢力,實在是南派較強。

    南派的祖宗,就是那懷石沉江的屈子。

    他的一個厭世觀,打動了多少人心,所以賈長沙的哭,李太白的醉,做了文人一種模範。

    到後來末流,文人自命清高,對于人生實在生活,成一種悲觀的态度,好像‘世俗’二字,和‘文學’是死對頭一般。

    ”(《改造》第一号《談外國文學之先決條件》)這段話真是透辟。

    我少年時亦曾有兩句詩,說道:“平生最惡牢騷語,作态呻吟苦恨誰。

    ”(《飲冰室詩稿》)我想,我們若不是将這種觀念根本打破,在文學界斷不能開拓新國土。

    第二件,前人都說,詩到唐朝極盛,我說,詩到唐朝始衰。

    為什麼呢?因為唐以詩取士,風氣所趨,不管什麼人都學謅幾句,把詩的品格弄低了。

    原來文學是一種專門之業,應該是少數天才俊拔而且性情和文學相近的人,屏棄百事,專去研究他,做成些優美創新的作品,供多數人賞玩。

    那多數人隻要去賞玩他,涵養自己的高尚性靈便夠了,不必人人都作,這才是社會上人才經濟主義。

    如今卻好了,科舉既廢,社會對于舊派的詞章家,帶一種輕薄态度。

    做詩不能換飯吃,從今以後,若有喜歡做詩的人,一定是為文學而研究文學,根柢已經是純潔高尚了。

    加以現代種種新思潮輸入,人生觀生大變化,往後做文學的人,一定不是從前那種消極理想。

    所以我覺得,中國詩界大革命,時候是快到了。

    其實就以中國舊詩而論,那幾位大名家所走的路,并沒有錯。

    其一,是專玩味天然之美,如陶淵明、王摩诘、李太白、孟襄陽一派。

    其二,是專描寫社會實狀,如杜工部、白香山一派。

    中國最好的詩,大都不出這兩途,還要把自己真性情表現在裡頭,就算不朽之作。

    往後的新詩家,隻要把個人歎老嗟卑,和無聊的應酬交際之作一概删汰,專從天然之美和社會實相兩方面着力,而以新理想為之主幹,自然會有一種新境界出現。

    至于社會一般人,雖不必個個都做詩,但詩的趣味,最要涵養。

    如此,然後在這實社會上生活,不至幹燥無味,也不至專為下等娛樂所奪,緻品格流于卑下。

    這是我對于詩的第三種見解。

     金、黃兩先生的詩,能夠完全和我理想上的詩相合嗎?還不能,但總算有幾分相似了。

    我如今要把兩先生所遭值的環境和他個人曆史,簡單叙述,再對于他的詩略下批評。

    (下略) 《麗韓十家文鈔》序 韓之遺民金澤榮,最錄其國先達之文之雅正者,命曰《麗韓九家文》,以贻其友王性淳。

    王氏複益以金氏所作為十家,家寫一篇,而介張季直先生以請序于餘。

    餘常以為凡論詩文,非讀全集,不能有所評骘。

    僅此十篇者,不足以見十家造詣之所至明矣,不足以見彼都文運升降之迹益明矣。

    然吾讀此而歎彼都固嘗大有人在,即此十篇者,而其士夫所蘊蓄所宗尚所诒播,蓋可見也。

    夫國之存亡,非謂夫社稷宗廟之興廢也,非謂夫正朔服色之存替也,蓋有所謂國民性者。

    國民性而喪,雖社稷宗廟正朔服色俨然,君子謂之未始有國也。

    反是,則雖微社稷宗廟正朔服色,豈害為有國。

    國民性何物?一國之人,千數百年來受諸其祖若宗,而因以自覺其卓然别成一合同而化之團體以示異于他國民者是已。

    國民性以何道而嗣續,以何道而傳播,以何道而發揚,則文學實傳其薪火而管其樞機,明乎此義,然後知古人所謂文章為經國大業不朽盛事者,殊非誇也。

    今歲歐洲大戰,有胎禍之一國曰塞爾維亞者,世所共聞也。

    此國之亡,嘗七百年矣,距今百年前,乃始光複舊物,漸得列于附庸。

    今乃攘臂與世界一大名國戰,而勝敗尚在不可知之數,彼獨非世之鮮民也哉,而至竟若是。

    吾嘗稽其史乘,知其人尊尚其先民之文學也至深厚,因文學而憶記其先烈,而想慕之,而讴歌之,而似續之,不複其初焉而不止也。

    豈惟塞爾維亞,希臘也,意大利也,德意志也,皆若是已耳。

    夫生為今日之韓人者,宜若為宇宙間一奇零之夫,無複可以自效于國家與天壤,顧以吾所持論,則謂宇宙間安有奇零人,人自奇零而已。

    苟甘自奇零,則當世名國中奇零之人又豈鮮,獨韓人也欤哉?然則金、王二君之志事,于是乎可敬,而十家文之鈔輯,于是乎非無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