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門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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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龍無首,行雨至崇文門,變為人立。

    晨起往候,而先生适至。

    時陽明之學,謗議蜂起,而先生冠服言動,不與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

    同門在京者勸之歸。

    陽明亦移書責之。

    先生始還會稽。

    陽明以先生意氣太高,行事太怪,痛裁抑之。

    及門,三日不得見。

    陽明送客出門,先生長跪道旁,曰:‘艮知過矣。

    ’陽明不顧而入。

    先生随之,至庭下,厲聲曰:‘仲尼不為已甚。

    ’陽明乃揖之起。

    陽明卒于師,先生迎哭,至桐廬,經紀其家而後返。

    開門授徒,遠近皆至。

    同門會講者,必請先生主席。

    陽明而下,辯才推龍溪,然有信有不信。

    惟先生于眉睫之間,省覺人最多。

    先生以九二見龍為正位。

    孔子修身講學,以見于世,未嘗一日隐也。

    有以伊、傅稱先生者。

    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

    伊、傅得君,可謂奇遇。

    如其不遇,終身獨善而已。

    孔子則不然也。

    ’黃梨洲曰:‘此終是蒲輪轍環意見。

    于遁世不見知而不悔之學,終隔一塵也。

    ’”)故其後多豪傑之士,而其決裂亦最甚焉。

    心齋格物之說:以身與天下國家為物。

    身為本,天下國家為末。

    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是為格物工夫。

    故齊治平在于安身。

    知安身者必愛身敬身。

    愛身敬身者,必不敢不愛人,不敬人。

    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而身安矣。

    一家愛我、敬我則家齊,一國愛我、敬我則國治,天下愛我、敬我則天下平。

    亦仍是蒲輪轍環意見也。

     心齋弟子,著者為王一庵(名棟,字隆吉,泰州人)、徐波石(名樾,字子直,貴溪人)。

    一庵謂誠意即慎獨,其說頗精。

    (其說曰:“身之主宰謂之心,心之主宰謂之意。

    心者,虛靈善應,而其中自有寂然不動者,為之主宰,是之為意。

    人心所以應萬變而不失者,隻緣有此靈體;不慮而知,為之主宰耳。

    聖狂之分,即在此主宰之誠不誠。

    故誠意工夫,即是慎獨。

    獨者,意之别名。

    慎者,誠之用力者耳。

    以此靈體,不慮而知,自作主張,自裁生化,故謂之獨。

    少間,攙以見聞才識之能,情感利害之便,則不可謂之獨矣。

    若謂意為心之發動,而欲審機于動念之初,則情念一動,便屬流行,于此用功,恐倉促之際,物化神馳,雖有敏者,莫措其手。

    非聖門誠意之功,先天易簡之學矣。

    ”)波石之學,則以不犯手為妙。

    謂人心自然明覺。

    起居食息,無非天者。

    又從而知覺之,是二知覺也。

    所謂“見成良知”也。

    波石之學,傳諸顔山農(名鈞,吉安人)及趙大洲(名貞吉,字孟靜,内江人)山農好俠,學主率性而行。

    大洲亦謂禅不害人。

    山農之學,傳諸何心隐(本性梁,名汝元,字夫山,後自改姓名。

    吉州永豐人)及羅近溪(名汝芳,字維德,江西南城人)心隐亦豪傑之士。

    嘗授計乩者,以去嚴嵩。

    近溪之學,以赤子良心,不學不慮為的;以天地萬物同體,徹形骸,忘物我為大。

    謂“此理生生不息。

    不須把持,不須接續,當下渾淪順适。

    工夫難得湊泊,即以不屑湊泊為工夫。

    胸次茫無畔岸,便以不依畔岸為胸次。

    解纜放船,順風張棹,無之非是。

    學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為心之本體,沈滞胸鬲,留戀景光,是為鬼窟活計。

    ”實禅語之精者也。

    近溪之傳,為焦澹園(名竑,字弱侯,南京旗手衛人)及周海門(見前)。

    澹園嘗駁明道辟佛之說。

    海門教人,亦以直下承當為貴。

    嘗問門人劉塙曰:“信得當下否?”曰:“信得。

    ”“然則汝是聖人否?”曰:“也是聖人。

    ”曰:“又多一也字。

    ”洪舒民問:“認得心時,聖人與我一般。

    今人終身講學,到底隻做得鄉人,何也?”曰:“隻是信不及耳。

    汝且道,今日滿堂問答詠歌,一種平心實意,與杏壇時有二乎?”曰:“無二也。

    ”曰:“如此何有鄉人疑?”曰:“隻為他時便不能如此。

    ”曰:“違則便覺,依舊不違。

    ”曰:“常常提起方可。

    ”曰:“違則提起,不違提個什麼?”皆禅機也。

    海門之學,傳諸陶石蒉(名望齡,字周望,會稽人)亦泛濫方外,與澄然、澄密、雲悟諸僧交。

    大洲之學,傳諸鄧太湖(名豁渠,初名鶴,内江人)。

    太湖嘗為僧。

    其學隻主見性,不主戒律。

    身之與性,截然分為兩事。

    又有方湛一者(名興時,黃陂人),曾入太和山,習攝心術。

    又得黃白術于方外。

    尚玄虛,侈談說。

    龍溪、念庵,皆自為奇士。

    耿楚倥(名定理,字子庸,黃安人)初出其門;後知其僞,去之。

    事鄧豁渠、何心隐,皆有得。

    不煩言說,當機指點,機鋒迅利。

    其兄天台(名定向,字在倫)則排斥狂禅,力主實地。

    然其弟子管東溟(名志道,字登之,婁江人)著書數十萬言,仍多鸠合儒釋。

    蓋其末流之勢,業已不可遏止也。

     王學流傳,梨洲《明儒學案》,分為七派(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粵閩,泰州),其嶄然見頭角者,實惟浙中、江右、泰州。

    江右最純謹。

    浙中之龍溪,泰州之心齋,天分皆極高。

    然其後流弊皆甚。

    論者謂陽明之學,得龍溪、心齋而風行天下,亦以龍溪、心齋故,決裂不可收拾焉。

    蓋浙中之弊:純在應迹上安排、湊泊,則失之淺俗。

    玩弄本體,以為别有一物,可以把持,則堕入魔障。

    而純任流行,尤易緻解纜放船,絕無收束。

    更益以泰州之猖狂機變,遂無所不至矣。

    清張武承(名烈,大興人)撰《王學質疑》,攻王學流弊曰:“高者脫略職業,歇睡名庵。

    卑者日沉迷于酒色名利。

    案有《楞嚴》、《南華》者為名士。

    挾妓呼盧、裸而夜飲者為高緻,抗官犯上、群噪而不遜者為氣節,矯詐嗜殺、僥倖苟利者為真經濟,謹綱常、重廉隅者為宋頭巾。

    舉天下庠序之士,如沸如狂;入則诟于家,出則嘩于朝。

    闖、獻之形,日積于學士大夫之心術,而天下不可為。

    ”流弊如此,宜其為一世所疾惡也。

    然如張氏所述之情形,何代無之?則亦不必盡歸咎于王學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