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門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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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梨洲曰:“陽明之學:始泛濫于辭章。

    繼而遍讀考亭之書,循序格物。

    顧物理、吾心,終判為二,無所得入。

    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

    及至居夷處困,動心忍性。

    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緻知之旨,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其學凡三變而始得其門。

    自此以後,盡去枝葉,一意本原。

    以默坐澄心為學的。

    有未發之中,始能有發而中節之和。

    視聽言動,大率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

    江右以後,專提‘緻良知’三字。

    默不假坐,心不待澄。

    不習不慮,出之自有天則。

    蓋良知即是未發之中,此知之前,更無未發。

    良知即是中節之和,此知之後,更無已發。

    此知自能收斂,不須更主于收斂。

    此知自能發散,不須更期于發散。

    收斂者,感之體,靜而動也;發散者,寂之用,動而靜也。

    知之真切笃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無有二也。

    居越以後,所操益熟,所得益化。

    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

    開口便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

    如赤日當空,而萬象畢照。

    是學成之後,又有此三變也。

    ”陽明江右以後境界,乃佛家所謂中道,非學者所可驟幾。

    其自言教人之法則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無益于得,姑教之靜坐。

    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

    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

    故迩來隻說緻良知。

    良知明白,随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煉也好。

    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

    ”良知本體,既無動無靜,即不當更有動靜之分。

    動靜之分且無,更何有于偏主?然後來學者,似皆不能無所偏。

    則以中道非夫人所能;各因其性之所近,而其用力之方有不同,其所得遂有不同也。

     陽明之學,首傳于浙中。

    浙中王門,以緒山、龍溪為眉目。

    而二子之學,即有異同。

    具見于《傳習錄》及龍溪之《天泉證道記》。

    此事為王門一重公案。

    為陽明之學者議論頗多。

    今略述其事如下: 嘉靖六年九月,陽明起征思田。

    将行,緒山與龍溪論學。

    緒山舉陽明教言曰:“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龍溪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

    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矣。

    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個善惡在。

    ”緒山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無善惡。

    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

    格緻誠正修,此是複性體工夫。

    若原無善惡,工夫亦不消說矣。

    ”是夕,坐天泉橋,請正于陽明。

    陽明謂:“二君之見,正好相資,不可各執一邊。

    我這裡接人,原有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源上悟人。

    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滞,原是個未發之中。

    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工夫。

    人己内外,一齊俱透。

    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

    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

    工夫熟後,渣滓去盡,本體亦明淨了。

    汝中之見,是我接利根人的。

    德洪之見,是我為其次立法的。

    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

    若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有未盡。

    ”既而曰:“利根之人,世亦難過。

    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工夫,隻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着實,不是小小病痛。

    不可不早說破。

    ” 以上略據《傳習錄》。

    龍溪所記,無甚異同。

    而鄒東廓記其事,則雲:“緒山曰:至善無惡者心。

    有善有惡者意。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龍溪雲:心無善而無惡。

    意無善而無惡。

    知無善而無惡。

    物無善而無惡。

    ”至善無惡,與無善無惡,頗相徑庭。

    劉蕺山謂:“陽明、天泉之言,與平時不同。

    平時常言至善是心之本體。

    又言至善隻是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

    又言良知即天理。

    有時說無善無惡者理之靜,亦未嘗徑說無善無惡是心體。

    ”黃梨洲謂:“考之《傳習錄》,因薛中離(薛侃,字尚謙,号中離,廣東揭陽人)去花間草,陽明言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

    蓋言靜為無善無惡,不言理為無善無惡,理即是善也。

    獨天泉《證道記》,有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動之語。

    夫心之體即理也。

    心體無間于動靜。

    若心體無善無惡,則理是無善無惡,陽明不當但指共靜時言之矣。

    釋氏言無善無惡,正言無理也。

    善惡之名,從理而立,既已有理,安得言無善無惡?”“心體果是無善無惡,則有善有惡之意,從何處來?知善知惡之知,又從何處來?為善去惡之功,從何處起?無乃語語斷流絕港乎?”因謂四句教法,陽明集中不經見,疑其出于龍溪。

    又謂緒山所舉四語,首句當依東廓作至善無惡。

    亦緒山之言,非陽明立以為教法。

    何善山(何廷仁,字性之,号善山,江西雩縣人)雲:“無善無惡者,指心之感應無迹,過而不留,天然至善之體也。

    有善有惡者,心之感應謂之意;物而不化,著于有矣。

    故曰意之動。

    若以心為無,以意為有,是分心意為二,非合内外之道也。

    ”案此所争,皆失緒山之意。

    緒山釋“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曰:“至善之體,惡固非其所有,善亦不得而有也。

    至善之體,虛靈也。

    虛靈之體,不可先有乎善;猶明之不可先有乎色,聰之不可先有乎聲也。

    目無一色,故能盡萬物之色。

    耳無一聲,故能盡萬物之聲。

    心無一善,故能盡天下萬事之善。

    今之論至善者,乃索之于事事物物之中,先求其所謂定理者,以為應事宰物之則,是虛靈之内,先有乎善也。

    虛靈之内,先有乎善,是耳未聽而先有乎聲,目未視而先有乎色也。

    塞其聰明之用,而窒其虛靈之體,非至善之謂矣。

    今人乍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聖人不能加,而途人未嘗減也。

    但途人拟議于乍見之後,洊入納交要譽之私耳。

    然而途人之學聖人,果憂怵惕恻隐之不足邪?抑去其蔽,以還其乍見之初心也?虛靈之蔽,不但邪思惡念,雖至美之念,先橫于中,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