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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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操得其要,譬猶舟之得舵,雖驚風巨浪,颠沛不已,猶得免于傾覆者也。

    ”《寄鄒謙之書》包藏禍機,誰則能免?苟非以良知為舵,亦何以自支于驚風巨浪之中乎?良知誠立身之大柄哉? “心即理”一語,實為王學骊珠。

    惟其謂心即理,故節文度數,皆出于心;不待外求,心本明即知無不盡。

    亦惟其謂心即理,故是非善惡,皆驗諸心;隐微之地有虧,雖有驚天動地之功,猶不免于不仁之歸也。

    陽明曰:“世人分心與理為二,便有許多病痛。

    如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便不當理。

    人卻說他做得當理,隻心有未純。

    往往慕悅其所為,要來外面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幹。

    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于霸道之僞而不自知。

    故我說個心即理。

    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取于義,便是王道之真。

    ”陽明此說,即董子“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之真诠。

    持功利之說者,往往謂無功無利,要道義何用?又安得謂之道義?殊不知功利當合多方面觀之,亦當曆長時間而後定。

    持功利之說者之所謂功利,皆一時之功利,适足贻将來以禍患。

    自持道義之說者觀之,将來之禍患,皆其所自招;若早以道義為念,則此等禍害,皆消弭于無形矣。

    佛所以喻世俗之善為“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暫得融解,還增其厚”也。

    功利之說,與良知之說,最不相容,故陽明辟之甚力。

    陽明之言曰:“聖人之學,日遠日晦;功利之習,愈趨愈下。

    其間雖嘗瞀惑于佛老,卒未有以勝其功利之心。

    又嘗折衷于群儒,亦未有以破其功利之見。

    ”可謂深中世人隐微深痼之病矣。

    今之世界,敦不知其罪惡之深?亦孰不知其禍害之烈?試問此罪惡禍害,何自來邪?從天降邪?從地出邪?非也。

    果不離因,仍不得不謂為人所自為。

    人何以造此罪惡?成此禍害?則皆計一時之功,而不計久遠之功;圖小己之利,而不顧大我之利為之也。

    此即所謂功利之見也。

    惟舉世滔滔,皆鹜于功利之徒,故随功利而來之禍害,日積月累而不可振救。

    陽明之言,可謂深得世病之症結矣。

     “學不至于聖人,終是自棄”,為學者誠皆當有此志。

    然人之才力,天實限之。

    謂人人可以為聖人,驗諸事實,終是欺人之語。

    此所以雖有困知勉行,及其成功一也之說,仍不能使人自奮也。

    陽明謂聖人之所以為聖,在其性質而不在其分量。

    此說出,而後聖人真可學而至。

    實前古未發之論也。

    陽明之言曰:“聖人之所以為聖,隻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金,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

    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

    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

    故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以為聖人。

    後世不知作聖之本,卻專在知識才能上求聖人。

    以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将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

    不務去天理上著工夫。

    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礙。

    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正如見人有萬镒精金,不務鍛煉成色,無愧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镒。

    錫鉛銅鐵,雜然而投。

    分理愈增,成色愈下。

    及其梢末,無複有金矣。

    ”又曰:“後儒隻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

    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自盡著自己力量精神,隻在此心純乎天理上用功。

    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

    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

    不假外慕,無不具足。

    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了。

    ”陽明此說,亦從心即理上來。

    蓋惟其謂心即理。

    故全乎其心,即更無欠缺。

    非如謂理在心外者,心僅有其靈明,必格盡天下之物,乃于理無不盡,而克當聖之目也。

    (陽明又曰:“良知人人皆有,聖人隻是保全,無些子障蔽。

    兢兢業業,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學。

    隻是生的分數多,所以謂之生知安行。

    衆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

    隻是障蔽多。

    然本體之知,自難泯息。

    雖問學克治,也隻憑他。

    隻是學的分數多,所以謂之學知,利行。

    ”) 陽明與程朱之異,乃時會為之,不必存入主出奴之見也。

    蓋自周子發明“以主靜立人極”,而人生之趨向始定。

    程子繼之,發明“涵養須用敬,進學在緻知”,而求靜之方始明。

    夫所謂靜者,即今所謂合理而已。

    人如何而能合理?第一,當求理無不明。

    第二,當求既明理,又不緻與之相違。

    由前之說,所謂進學在緻知;由後之說,則所謂涵養須用敬也。

    求合理之初步,自隻說得到如此。

    逮其行之既久,然後知事物當然之理,雖若在于外物,實則具于吾心。

    理有不明,實由心之受蔽。

    欲求明理,亦當于心上用功;正不必将進學涵養,分為兩事也。

    此非程朱之說,行之者衆,體驗益深,不能見到。

    故使陽明而生程朱之時,未必不持程朱之說;使程朱而生陽明之時,亦未必不持陽明之說。

    為學如行修途,後人之所行,固皆繼前人而進也。

    此理非陽明所不知。

    顧乃自撰《朱子晚年定論》,以治人口實。

    則以是時朱子之學方盛行,說與朱子相違,不易為人所信,故借此以警覺世人。

    且陽明理學家,非考據家;歲月先後,考核未精,固亦不足為陽明病也(《朱子晚年定論》者,陽明龍場悟後之作。

    輯朱子文三十四篇,皆與己說相合者。

    謂朱子晚年之論如此;《四書集注》、《或問》等,其中年未定之論也。

    當時羅整庵即诒書辯之,謂所取朱子《與何叔京書》四通,何實卒于淳熙乙未,後二年丁酉,而《論孟集注》始成。

    後陳建撰《學蔀通辨》,取朱子之說,一一考核其歲月,而陽明之誤益見矣。

    然陽明答整庵書,亦已自承歲月先後,考之未精;謂意在委曲調停,不得已而為此也。

    〇羅整庵,名欽順,字允升,泰和人。

    陳建,字廷肇,号清瀾,東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