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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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學問,必有其興起之時,亦必有其成熟之時。

    興起之時,往往萬籁争鳴,衆源并發。

    至成熟之時,則漸彙為一二派。

    北宋之世,蓋一種新哲學興起之時;南宋之世,則漸就成熟之時也。

    其時講學有名者,乾淳三先生而外,當推陸象山。

    乾淳三先生:呂之學較粗,其後遂流為永嘉、永康兩派。

    雖可謂獨樹一幟,然在宋代學派中,不過成割據之局。

    南軒之學,與朱子大同,并不能獨樹一幟。

    (南軒亦主居敬窮理,惟稍側重于居敬耳。

    其說謂“必先從事于敬,使人欲浸除,乃可以言格物。

    否則辨擇于發見之際,恐不免于紛擾。

    ”案此等議論,朱子亦非無之。

    朱子謂“南軒伯恭之學皆疏略。

    南軒疏略,從高處去。

    伯恭疏略,從卑處去。

    ”蓋謂其操持之功稍欠。

    至其學問宗旨,則無甚異同也)其與朱學對峙,如晉楚之争霸中原者,則象山而已。

     朱子謂“上蔡之說,一轉而為張子韶,張子韶一轉而為陸子靜”。

    又謂“上蔡說仁說覺,分明是禅”。

    又雲:“如今人說道,愛從高妙處說,便入禅去。

    自上蔡以來已然。

    ”又謂“明道說話渾淪。

    然太高,學者難看”。

    又雲:“程門高第,如謝上蔡、遊定夫、楊龜山,稍皆入禅學去。

    必是程先生當初說得高了,他們隻見上一截,少下面着實工夫,故流弊至此。

    ”然則象山之學,實遠承明道。

    (象山不甚稱伊川,而稱明道處極多)蓋道理自有此兩派,至南宋衆流漸彙時,朱陸各主其一也(上蔡以有知覺痛癢為仁。

    又曰:“桃杏之核,為種而生者謂之仁,言有生之意。

    ”又曰:“堯舜湯武事業,隻是與天理合一。

    幾曾做作?蓋世的功業,如太空中一點雲相似,他把做什麼?”說皆極似象山。

    然實自明道《識仁》、《定性篇》出)。

     朱陸之異,象山謂“心即理”,朱子謂“性即理”而已。

    惟其謂性即理,而心統性情也,故所謂性者,雖純粹至善;而所謂心者,則已不能離乎氣質之累,而不免雜有人欲之私。

    惟其謂心即理也,故萬事皆具于吾心;吾心之外,更無所謂理;理之外,更無所謂事。

    一切工夫,隻在一心之上。

    二家同異,後來雖枝葉繁多,而溯厥根源,則惟此一語而已。

     《象山年譜》雲:“象山三四歲時,思天地何所窮際,不得,至于不食。

    父呵之,乃姑置,而胸中之疑終在。

    後十餘歲,讀書,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

    忽大省,曰:元來無窮。

    人與天地萬物,皆在無窮之中者也。

    乃援筆書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

    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

    又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

    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

    南海北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

    千百世之上,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

    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

    ”象山之攝萬有于一心,自小時已然矣。

     惟其然也,故象山之學,極為“簡易直截”(此陽明稱之之語)。

    其言曰:“道遍滿天下,無些小空阙。

    四端萬善,皆天之所予,不勞人妝點。

    但是人自有病,與他相隔了。

    ”此言人心之本善也。

    又曰:“此理充塞宇宙。

    所謂道外無事,事外無道。

    舍此而别有商量,别有趨向,别有規模,别有形迹,别有行業,别有事功,則與道不相幹;則是異端,則是利欲;謂之陷溺,謂之臼窠;說隻是邪說,見隻是邪見。

    ”此言欲做工夫,惟有從事于一心也。

    又曰:“涓涓之流,積成江河。

    泉源方勳,雖隻有涓涓之微,卻有成江河之理。

    若能不舍晝夜,如今雖未盈科,将來自盈科;如今雖未放乎四海,将來自放乎四海。

    然學者不能自信,見夫标末之盛者,便自慌忙,舍其涓涓而趨之。

    卻自壞了。

    曾不知我之涓涓,雖微,卻是真;彼之标末,雖多,卻是僞。

    恰似擔水來,其涸可立而待也。

    ”此言從事于此一途者之大可恃也。

    象山嘗曰:“餘于踐履,未能純一。

    然才自警策,便與天地相似。

    ”又語學者:“念慮之不正者,頃刻而知之,即可以正。

    念慮之正者,頃刻而失之,即可不正。

    ”又謂:“我治其大而不治其小,一正則百正。

    ”誠不愧簡易直截矣。

     象山之學,實陽明所自出,放其言有極相似者。

    如曰:“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勞攘。

    須收拾作主宰。

    收得精神在内。

    當恻隐,即恻隐;當羞惡,即羞惡。

    誰欺得你?誰瞞得你?”居象山,多告學者曰:“汝耳自聰,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

    本無欠阙,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

    ”皆與陽明如出一口。

     象山之學,以先立乎其大者為主。

    故于傍人門戶,無所自得者,深鄙視之。

    于包藏禍心,作僞于外者,尤所痛絕。

    其言曰:“志于聲色貨利者,固是小。

    剿摸人之言語者,與他一般是小。

    ”又曰:“學者須是打疊田地淨潔,然後令他奮發植立。

    若田地不淨潔,則奮發植立不得;亦讀書不得。

    若讀書,則是借寇兵,資盜糧。

    ”象山非謂不當讀書,亦非謂不當在事上磨煉。

    特如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