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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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舊貫”;即是依違混同,不肯出奇立異,正如上篇所引的話:“物之生也,若馳若驟,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

    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将自化。

    ”萬物如此,是非善惡也是如此。

    何須人力去改革呢?所以說: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大宗師》)這種極端“不譴是非”的達觀主義,即是極端的守舊主義。

     二、莊子的人生哲學上文我說莊子的名學的結果,便已侵入人生哲學的範圍了。

    莊子的人生哲學,隻是一個達觀主義。

    達觀本有多種區别,上文所說,乃是對于非的達觀。

    莊子對于人生一切壽夭、生死、禍福,也一概達觀,一概歸到命定。

    這種達觀主義的根據,都在他的天道觀念。

    試看上章所引的話: 化其萬化而不知其禅之者。

    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因為他把一切變化都看作天道的運行;又把天道看得太神妙不可思議了,所以他覺得這區區的我哪有作主的地位。

    他說: 庸讵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那《大宗師》中說子輿有病,子祀問他,“女惡之乎?”子輿答道: 亡。

    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

    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炙。

    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物之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後來子來又有病了,子犁去看他,子來說: 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是從。

    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

    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镆铘?”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

    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

    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又說子桑臨終時說道: 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

    父母豈欲我貧哉?天天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

    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這幾段把“命”寫得真是《大宗師》篇所說:“物之所不得遁。

    ”既然不得遁逃,不如還是樂天安命。

    所以又說: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

    其出不訴,其入不距。

    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

    受而喜之,忘而複之。

    是之謂不以心揖(一本作捐,一本作楫)道,不以人助天。

    是之謂真人。

     《養生主篇》說庖丁解牛的秘訣隻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八個字。

    莊子的人生哲學,也隻是這八個字。

    所以《養生主篇》說老聃死時,秦失道: 适來,夫子時也。

    适去,夫子順也。

    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

     “安時而處順”,即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都是樂天安命的意思。

    《人間世篇》又說蘧伯玉教人處世之道,說: 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

    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

    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

    達之,入于無疵。

     這種話初看去好像是高超得很。

    其實這種人生哲學的流弊,重的可以養成一種阿谀依違、苟且媚世的無恥小人;輕的也會造成一種不關社會痛癢,不問民生痛苦,樂天安命,聽其自然的廢物。

     三、結論莊子的哲學,總而言之,隻是一個出世主義。

    因為他雖然與世人往來,卻不問世上的是非、善惡、得失、禍福、生死、喜怒、貧富,……一切隻是達觀,一切隻要“正而待之”,隻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

    他雖在人世,卻和不在人世一樣,眼光見地處處都要超出世俗之上,都要超出“形骸之外”。

     這便是出世主義。

    因為他要人超出“形骸之外”,故《人間世》和《德充符》兩篇所說的那些支離疏、兀者王骀、兀者申徒嘉、兀者叔山無趾、哀骀它、趾支離無、甕{央瓦}大瘿,或是天生,或由人刑,都是極其醜惡殘廢的人,卻都能自己不覺得殘醜,别人也都不覺得他們的殘醜,都和他們往來,愛敬他們。

    這便是能超出“形骸之外”。

    《德充符篇》說: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

    自其睹視之,萬物皆一也。

    ……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這是莊子哲學的綱領。

    他隻要人能于是非、得失、善惡、好醜、貧富、貴賤,……種種不同之中,尋出一個同的道理。

    惠施說過:“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莊子隻是要人懂得這個道理,故說:“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

    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莊子的名學和人生哲學,都隻是要人知道“萬物皆一”四個大字。

    他的“不譴是非”、“外死生”、“無終始”、“無成與毀”,……都隻是說“萬物皆一”。

    《齊物論》說: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

    莫壽乎殇子,而彭祖為夭。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我曾用一個比喻來說莊子的哲學道:譬如我說我比你高半寸,你說你比我高半寸。

    你我争論不休,莊子走過來排解道:“你們二位不用争了罷,我剛才在那愛拂兒塔上(EiffelTowor在巴黎,高九百八十四英尺有奇,為世界第一高塔)看下來,覺得你們二位的高低實在沒有什麼分别。

    何必多争,不如算作一樣高低罷。

    ”他說的“辯也者,有不見也”,隻是這個道理。

    莊子這種學說,初聽了似乎極有道理。

    卻不知世界上學識的進步隻是争這半寸的同異;世界上社會的維新,政治的革命,也隻是争這半寸的同異。

    若依莊子的話,把一切是非同異的區别都看破了,說太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堯未必是,桀未必非:這種思想,見地固是“高超”,其實可使社會國家世界的制度習慣思想永遠沒有進步,永遠沒有革新改良的希望。

    莊子是知道進化的道理,但他不幸把進化看作天道的自然,以為人力全無助進的效能,因此他雖說天道進化,卻實在是守舊黨的祖師。

    他的學說實在是社會進步和學術進步的大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