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關燈
陀死,之後天下皆莫能傳,即陀所愛弟子如吳普樊阿者,所醫皆随手效,壽命皆百有餘歲,然普但準陀治療,其傳于陀不過五禽導引之法,而阿之所傳不過針背視他醫深入二寸、巨阙胸藏深入三寸,其所服食不過漆葉青黏散一方而已。

    至于刳腹湔腸,則普阿二人皆不得聞,求之亦不告也。

    豈陀有隐于弟子哉?陀蓋謂夫教者機權,有奇有正,而學者才分有天有人,刳腹湔腸者,陀術之奇,而{口父}咀針炙乃其正也。

    陀第舉其正者示人,俾從陀說而變通焉,斯可已矣。

    若其奇者,乃由天分,傳非其倫,殺人必多。

    陀所能傳者人,所不能傳者天也。

    豈獨陀之立教然哉,凡為師者,類如陀矣!工倕、魯般,與人規矩,不與人巧,非不欲與人也,以為天下之巧在吾規矩,天下之變亦在吾規矩,當其與人規矩時,固已與人巧矣,其所不能,則非與者之咎也。

    且倕既與人規矩矣,及其自為,則巧以指旋,指與物化,不以心稽,而其所旋蓋于規矩;般既與人規矩矣,及其自為,則木鸢自飛,摩天蕩日,木人自舞,蹋地回風。

    此皆規矩所不能施者,而倕與般能之,觀其镂空斵影、盤龍攫虎之奇,其視陀之刳腹湔腸,何以異哉!然而倕之規矩傳,而其所為指旋者不傳;般之規矩傳,而其木鸢木人不傳。

    惟不傳指旋,故能使學倕者自出己靈于規矩之中,則指旋之巧以不傳而傳;惟不傳木鸢木人,故能使學般者自得其意于規矩之内,則木鸢木人之巧以不傳而傳矣。

    藉令舍其規矩,而取所為指旋、木鸢木人者,執其徒而強聒之,其勢必至于偭方圓、棄規矩、背繩墨,天下未受倕般之利,而先受倕般之害,必然之理也。

    且夫倕般之欲得類己者而傳之,無異于陀之欲得類陀者而傳之也。

    陀不能使弟子而為陀,倕般不能使弟子而為倕為般,此陀與倕般所莫能如何者也。

    因其人,酌其宜,權其變,則存其教術而已矣。

    昔者公孫光欲求扁鵲之道于公乘陽慶,陽慶不許,曰:吾求可傳之人而傳之久矣,汝非其人也。

    及見光之弟子倉公,則令焚棄光所授方,而盡以其道授之,且戒之曰:汝慎勿令吾子孫知汝得吾道也。

    嗟夫,陽慶豈不愛其子孫哉?自知子孫無可傳之人,輕傳妄試,訛謬相因,流禍滋遠。

    彼惟深愛其子孫,故不欲傳其子孫耳。

    漢黃門郎陳偉之妻方氏,得修煉之道,偉欲傳之,悅之萬方,弗告,乃鞭撻之,方氏遂裸走徉狂,屍解仙去。

    故其言曰:傳道在于得人,苟得其人,雖路途邂逅,猶将授之;如非其人,即寸斬而脔割之,終不可傳。

    非不欲傳,恐傳之乃以害之也。

    噫,即區區方技而授受之難如此,吾乃信傳人之急于傳法,猶夫治人之急于治法也。

     仁禮 粵南炎方,時當酷烈,雖解衣濯泉,猶恐煩熱之未滌也,見貂冠而狐裘者,必冁然笑之。

    迨暑退寒來,随計吏而北轅焉,朔風裂膚,河冰隳趾,然後信貂狐之為适也。

    古聖人道德仁禮之教,亦存乎時而已矣。

    黃帝以前,崇道德而尚清淨,堯禹以後,重仁禮而敦愛敬。

    迨至周孔,而仁禮始大昭于天下。

    仁禮者,聖人之所以内治身心而外治民物者也。

    其言仁為人心、言禮反自生者,内治也。

    其言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外治也。

    周孔以其内治身心者,舉而措之天下,合内外之道,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

    仁禮既明,而道德之教益着矣。

    而後世之言黃老道德者不然,以為仁禮者,黃帝所不道,而老子所诋為僞者也。

    嗟夫,老子特傷夫以貌飾仁者不本于人心、以文襲禮者不反所自生,故為此矯枉之辭。

    使之着誠而去僞雲爾,若夫周孔之仁禮,則奚僞而奚诋哉?且老子固嘗以慈為寶,而謂樂殺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此即老子愛人之仁也。

    孔子嘗見老子而問禮,老子又嘗教以去驕心與傲志,此即老子敬人之禮也。

    然則清淨者愛敬之體,愛敬者清淨之用,從古聖人,未有存體而蔑用者也。

    使可存體而蔑用,則是堯禹以來,所以治天下者不在仁禮;果堯禹治天下不在仁禮,則桀纣所以亂天下亦不在棄仁滅禮;果治天下不在仁禮、亂天下不在棄仁滅禮,則将易愛為忍而愛人非仁,毀敬為肆而敬人非禮;果愛人非仁、敬人非禮,則将不恥不仁,而殺人不得言忍、不羞無禮而犯上亡等不得言肆;果殺人不言忍、犯上亡等不言肆,則将謂猛鸷殘賊烝報聚應之事,皆不足以累道德而妨清淨,此其流禍後世,不至于洶洶大亂、人相食而弑父與君不止。

    聖人知之,是以因體以設用,因人心之不忍,而教以愛人,以弭後世人相食之亂。

    因人心之不敢,而教以敬人,以弭後世弒父與君之亂。

    蓋聖人所以弭亂者,即其所以緻治;所以救禍者,即其所以養福;所以因人心者,即其所以革民俗;所以跻當世于升平者,即其所以拯後世于颠蹶也。

    而今之語清淨者,顧相率而禍仁禮,是不獨周孔之枭獍,抑亦黃老之蟊賊矣。

    昔者黃帝端拱以緻上理,而漢文法黃老以成大平,曹參師蓋公以隆相業。

    夫豈漠然置天下于身心之外,而後稱清淨哉?但存乎時而已矣。

    黃帝時當淳熙,無俟董戒而仁禮行焉;漢初以暴秦殘黎,文帝曹參一旦與以清淨之福,不啻施溫煦于霜雪之後也。

    迨于近代,民俗漓矣,飽暖逸居近于禽獸,此時不以父子兄弟相親相愛之仁、尊卑上下相臨相使之禮,昭昭焉懸鹄以示、揭揭焉若建鼓而求亡子也,欲以救禍弭亂,畫象而民不犯,是何異幽地苦寒,時當觱發,而無衣無褐,不取狐貉為公子裘,欲免于雪虐風饕也,得乎哉?所以道德必資仁禮,猶夏袗絺绤,而氍毹氆氇已成于鳥獸希革之先也。

    仁禮必本道德,猶冬擁毳帳,而鑿冰納淩即為執熱滌暑之用也。

    由是觀之,析因夷隩,可随時而措;黃老周孔,可同朝而治也。

     生聚 天崇之間,國用大绌,有為司農持籌者,指畫詳密,出以示餘。

    餘謂之曰:此皆搜剔四方之财以歸天子,可言聚财,不可言生财也。

    夫财可生而不可聚也。

    天子欲聚民财,必用心計小術之臣為腹心,而心計小術之臣必用貪酷之吏為手足,用貪吏以聚民财,猶蜻蜓之食尾也,蜻蜓自甘其尾,饑則食之,尾之甘液聚而歸腹,腹既飽饫,而蜻蜓之生已絕矣;用酷吏以聚民财,猶西域人之馔羊也,西域人有肥羊,将為馔,系獅以怖之,羊得怖而栗,身之浮臕聚而銷歸于肉,肉既美腴,而羊之生已絕矣;用心計小術之臣以聚民财,猶河東公子之為園也,園有名花而好飼蜂以釀蜜,園有嘉果而好任狙猿以代攀摘,園有池沼可以遊泳鲂鯉,而多畜鸬鹚鴛鴦鹙鹭諸禽以代網罟。

    花英聚于蜂而花悴,菓實聚于猿狙而菓盡,鲂鯉聚于諸禽而池沼竭,于是金谷錦叢,遂為棘場廢苑矣。

    彼蜻蜓之所以生者尾,羊之所以生者臕,花果之所以生者英與實,而池沼之所以有生者魚也,從而聚之且絕其生,況可聚民财以絕民生也哉!傳曰“财聚則民散”,又曰“生财有大道”,此以言财之可生而不可聚也。

    聚則财壅,生則财通。

    通則财盈,壅則财匮。

    先王知财之必不可壅且匮也,以為天下之财自足,以周天下之用,于是定以九賦,制以九式,無曠土,無遊民,無濫爵,無冗費,仁以予之,義以取之,禮以經之,以三十年之通制國用,使天下之财與天下相灌輸焉,而生意綿綿用之不竭。

    此其故非心計小術貪酷之徒所能知也!心計小術貪酷之徒,治其流而不浚其源,翦其末而不固其本,知富國之為生而不知富民之為生也,知加賦之為生而不知減賦之為生也,知持籌買劵之為生而不知經制畫一、量入為出之為生也。

    何也彼其所為生者,非生也、聚也,聚之不可為生,猶壅之不可為通、匮之不可為盈也,審矣!古今生财之說甚繁,然其大端不過有三:上者以不聚為生,其次以生為聚,最下者以聚為生。

    以不聚為生者,湯之不殖貨财、武之大賷四海是也;以生為聚者,恭儉撙節、休養百姓,使民有餘赀、國有餘費,如漢文宋仁是已。

    苟如是也,雖不言财,而天下之财皆其财;不言聚,而天下之聚皆其聚。

    譬之神龍噓氣生水而不聚水,故百川之水皆其水;大鵬鼓翅生風而不聚風,故九萬裡之風皆其風。

    藉令龍與鵬舍其所以生者,而孜孜焉聚水于蹄涔、聚風于蘋末,則曾蝘蜓鹳鵝之不若,安能蕩海若而徙南溟也哉!然則帝王之财,亦惟是生之而已。

    财生于上,則不待下聚,而生氣自溢于下;财生于下,則不待上聚,而生氣自蒸于上。

    上下交生,則國計民用,不言富而自富,所謂“百姓足君孰與不足”也。

    若夫以聚為生,則後世心計小術與貪酷之吏是已,心計小術貪酷之吏進而軍國之用始煩,朝廷之用始多,黔黎之命始促,國不可以為國已。

    然則生與聚之關于人主,非細故也。

    政之治亂将于是觀,民之利病将于是驗,國之存亡将于是征,奈何不審于治生之道,而自多其傷生之事也哉!今夫人之所以生者,血與氣也,血與氣周通流浃于榮衛,然後形神賴以不死。

    若使其榮衛槁焉悴焉,而聚其血氣于心腑之間,痞塞脹悶,為患滋深,此扁鵲所以投砭而歎也。

    财者亦國家之血與氣也,奈何知聚于上,而不知生于下,遂使民命盡而不憂,國事壞而不悟,至于大勢既去,而掊克攘奪猶不自已。

    是非徒耗其血與氣也,又将割肉以适口、燔炙其皮面肢體以自實其腸胃也,其為傷生之道,甯忍言哉! 慎辭 嗟乎,世俗所以待子弟者何薄也!教之美服禦、修容止、娴應對,雍容出入,望若神仙,自以為佳子弟矣。

    及與之揚扢經史,蒙然如瞽。

    然後悔其不與文辭相習也,則又教之以剪花綴字、鋪錦成篇,取甲第于蠹簡,博恩光于螢燈,将以誇世而耀俗,是又豈所以望于輕俊之子弟乎?昔者萬厯之季有進士,以制藝擅名者,天下傳誦其文,獨吾鄉鄒南臯先生見之曰:是文也,體輕而辭俊,非端人也。

    及入朝班,果以贓敗,人皆服先生知言。

    先生曰:此非吾之言也,程明道嘗言,子弟之輕俊者慎勿教作文辭矣。

    予初聞程鄒兩先生之言,以為迂闊,及久厯時變,乃知其為世俗慮者何深且遠也!今夫世俗所謂文辭者,亦既以探鴻寶、傾玉液,鈎玄撮要以從事藝苑。

    使父兄之教端而子弟之率謹,亦複何憾而非所論于輕俊之子弟,則何也?所貴于文辭者,貴其厚也,貴其雅也。

    凡人之性重則必厚,輕則必薄;雅則近渾,俊則近佻。

    輕薄之文易就,而重厚之辭難工;俊佻之句易賞,而渾雅之氣難尋。

    夫文所以貌薄道也,而以易就之卮言,徇易賞之拙目;用輕薄之體質,成俊佻之習俗,其流之弊将何所底?于是有誇而流于誕,冶而流于妖,詭而流于怪,幽而流于隐者矣。

    此第輕俊之中于文者。

    夫人而知之,亦夫人而憂之,而兩先生之憂不止此也,兩先生所憂者,技成矣,譽起矣,而或遼豕獨矜、齊竽濫好,東閣西園,莫非荒宴;博望金谷,祗藉聲援。

    齒牙相假,方誓金蘭;壇坫相争,遽逞矛戟。

    賦非淩雲,先拟竊卓;玄始草創,即學美新。

    楊柳月殘,以織敗俗;玉樹花翻,以豔傾國。

    凡若此者,以養才則疎,以建德則悖,以獨處則乖,以入羣則亂,此又輕俊之中于文因而敗名辱身以及天下者。

    非夫人之所能知,非夫人之所能憂者矣!嗟乎,文辭之累,遂至于此!而豈文辭之為累哉?世之不可一日無文辭,猶天之不能無日星雲霞,地之不能無山嶽川渎也,而在雅重之子弟為之,則才彰而文明;在輕佻之子弟為之,則才薾而文匿。

    才者,子弟所得于天之分,不可強也。

    子弟而才焉,進之以道,不期重而日趨于重,不期厚而日趨于厚矣。

    子弟而俊焉,恣之以非道,不期輕而日陷于輕,不期佻而日陷于佻矣。

    故夫俊者,才之似而實非才,亦猶文者,道之貌而實非道也。

    自古真有道之人,其為文也,發于天機,放乎自然,如春水赴壑,沖擊震蕩,縱橫纡折,皆廹于烏可已之勢,而水無心焉,斯則文之善者矣。

    有得于天機自然之妙者,雖書畫小技,皆足以近道,苟違其理,則雖終身雕蟲篆刻,但為道之稗莠而已。

    非文辭之學不如書畫小技也,植之虧其本,培之無其基,實隕華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