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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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肆其嘲谑,謗于何有哉!蓋君子不樂人為小人,猶之小人不樂人為君子也。

    君子樂人以君子相譽,猶之小人樂人以小人相謗也。

    樂人以君子相譽,欲以分其譽也,稱人之長愈以益己之長矣,揚人之功愈以彰己之功矣;樂人以小人相謗,欲以分其謗也,攻人之長則人莫能昭己之短矣,掩人之功則人莫能明己之過矣。

    由此觀之,世有君子則君子衆,世有小人則小人衆,以衆分譽,愈分而愈合;以衆分謗,愈分而愈騰。

    譽由衆合,君子之道愈長;謗以衆騰,小人之道愈消。

    則是謗者苦而譽者甘,小人愚而君子智也。

    蓋嘗遠舍郊畿,而近征于闾巷矣。

    闾左有焦公子者,好以诙諧中人陰事,使人受之弗堪、辨之而恧,縮不能置辭也。

    自以為善謗矣。

    癸未流賊刧之入楚,中塗折足,為賊所棄,官司誤以為逸賊,縛而枭之,至死不能辨其非賊也。

    而楚南耿翁,少時娶婦,盜夜穿穴,竊其奁翁,覺而擒之,則故人之子也。

    予以金而逸之。

    及翁年九十将死,婦曰:君平日于我無隐,獨不言竊奁之盜,今日言之,何傷?翁曰:吾許其不言,已七十年矣。

    遂默而瞑。

    既斂,有白頭老人,鄉之祭酒也,哭之甚哀,聚族而告曰:我故竊奁者也。

    翁逸我而饋我金,教我去盜為商,獲息千百,使我為善于鄉,人之德我,皆翁之賜,而翁不言,厚之至也!我不自言,人誰知者?出百金為赙,自求工文者志翁墓,直書其事以勸天下。

    當時聞者皆曰:耿翁君子也,能匿其美以匿人之惡也。

    因而天下歸其慈祥,是美自匿而譽自隆也。

    譽非能自隆,以匿人之惡,故隆也。

    盜亦君子也,能着其惡以着人之美也,因而與人誦其補過,是惡自着而謗自息也,謗非能自息,以着人之美,故息也。

    卒之翁之後裔賢且昌,盜之後裔亦賢且昌,華腴膏粱,門第并推,修睦講信,世為婚姻。

    乃知芳不孤樹,吉以朋來,有餘善以相與者,即有餘福以相贶。

    小人反是。

    吾是以謂小人愚而君子智也。

     友丐 北山友人謂賀子曰:吾造事而窮,叢怨聚慝,天下至廣,曾無隙地可置吾身。

    吾子将如我何?賀子曰:子來,吾能為子置身。

    子惟與天下相安于無事,則可置身于榮辱之中;子惟與天下相忘于有事,則可置身于利害之外。

    吾嘗聞此言于劉公之友丐矣。

    北山曰:其旨謂何?賀子曰:居,吾語子。

    昔者文水劉公,與客遊于泷江,遭羣丐于路,麾之弗去。

    客怒叱之,劉公曰:子何叱焉?子不見夫飾竿牍、媚權豪者,猶夫丐也。

    客曰:若公所言,充類至義之盡也。

    必充類至義之盡乎,天下之不為丐者幾人哉?劉公曰:不然。

    子求天下之僅焉,丐者又幾人哉。

    子試更端而推焉,取非其有猶盜也,渎禮亂常猶禽也,盜與禽且半天下,而獨叱丐,何也?且夫丐亦有道,為丐而盡其道,則聖賢之徒也。

    吾且進而與之友,子何叱焉?語方畢,一丐伛背聳肩,舉杖持瓤,跛而前曰:若予者,可與為友乎?劉公大笑曰:爾将何以交吾?丐曰:吾有道,吾有道。

    屬餍而止,吾廉也;和柔弗競,吾禮也;察辭觀色,吾智也;分遺侪偶,吾仁且讓也;歸獻吾親而喂吾兒,吾孝與慈也。

    吾嘗行此七者,習而安焉,久而忘焉。

    吾忘吾道而任吾天,恬吾性而俟吾命,無慮無營以畢世焉,方且逍遙乎都市之上,方且偃息乎富貴之門。

    彼達旦弗寐,而吾齁齁然;彼宵旰弗食,而吾衎衎然;彼且怵取而忮生,恡與而怨起,而吾但栩栩然南面曝日、齧虱搔背,徐起而尋吾杖與瓢,無失也,則逌然攜以出,晴出雨止,辰出酉止,饑出飽止。

    出無違行,止無疚心;出無慚于天日,止無怍于夢魂。

    吾視殘炙齊于珍馐,視懸鹑齊于文錦,視人呵斥齊于鳴噪,視所厯五十七年齊于瞬息,視填溝壑而飼鷹狸,齊于雉蜃化而龍蛇蛻也。

    吾所友者如是焉耳矣。

    劉公欣然揖丐,而進執爵而酳,再拜呼老友,而與盟焉。

    顧謂客曰:子毋羞友丐也。

    吾友天下士多矣,未有賢于此丐也。

    子知之乎?丐有道也,維盜與禽,亦各有其道焉。

    麥鐵杖盜而忠也,秦吉了禽而義也,吾盡吾道,盜與禽何不可友者?不然,吾懼為盜與禽所羞友也。

    北山聞言,蘧然醒、冁然喜曰:吾知所以置吾身矣。

    吾聞友丐之言,而能一貴賤、等人物、齊是非矣。

    彼丐之賢,非劉公不能友也。

    吾則事之雲耳,敢曰友之雲乎哉! 煅珠 士生斯世而能辭難辭之富貴,斯可處貧賤而不憂;能安難安之貧賤,斯可蒙患難而不懼矣。

    吾所安者,安吾故也,貧賤,吾之故也,吾得吾故,則安。

    譬如得水之魚,縱令泛蛟門而遊溟渤,益重其安也。

    吾所辭者,辭其非故也,富貴非吾故也,吾失吾故,而得其非故,則傷。

    譬如失林之鳥,縱令畜金籠而飽玉粒,益重其傷也。

    但使我與天下相安而不相傷,雖芒刺也,而皆化為衽席矣。

    癸未之秋,張賊破湖南,燒李尚書宅,李公子竄匿吾裡東源莊,褐衣藿食,人無知者。

    偶曝故衣,見珠襦焉,聲聞稍彰。

    是歲十月,賊蹂永新,奸民引賊劫公子赀巨萬,钗镮钿珥遺落榛莽者,拾之不盡。

    有織屦人徐佃者,于路隅獲徑寸明珠二顆,是夜茅舍燭焉如晝,光徹鄰牖。

    佃喜,告其母曰:兒獲李公子夜光珠,價逾千金,兒将棄織屦、買田宅矣。

    母大怒,持杖撻之曰:汝織屦也,而不安貧賤哉!汝嘗餒,吾為汝碾蒿及芒,佐汝織,夜軋軋達旦,屦成,持以易秔,則铚艾未施,而汝果然已飽。

    汝力作而疲,吾率汝婦佐汝織,懸屦于門,遇重繭者,取錢易屦,沽濁醪勞汝,則曲蘗未造而汝陶然已醉。

    汝醉汝飽,皆于屦焉是給,屦何負汝,而欲棄之?且汝家業屦五世,而隸卒不入汝門者,利寡而欲薄,夫是以久安而無傷。

    今也不幸,千金之珠震耀耳目,朝聞之尉胥,彼冠而狼者内熱焉;夕聞之幕府,彼弁而豺者内熱焉;倏忽而徧聞之朱門華屋,彼蜂虿而簪绂、蝍蛆而膏粱者内熱焉。

    瞋目搤腕,皆屬二珠。

    一卒入山,縛汝為盜,汝将嬰三木、受五毒,身锢圜屝而魂驚刀鋸,欲望織屦時一醉一飽,可複得哉?嗚呼傷矣!夫家不素具而忽有者,妖也;物不習見而自至者,孽也。

    福生于無端者,大禍之所随;喜出于不意者,大憂之所并也。

    汝抱妖懷孽,販禍賈憂,死即至矣。

    死之不悲,将誰受福?急索二珠,曰:禍本安在?吾當滅之!悉召四鄰,取大石對衆碎二珠為沙礫,煅以猛火,且煅且詈曰:咄咄李公子,使汝如此,甯至誨賊破家、誤吾愚兒哉!既而官兵恢永新,李公子訟于轅門,捕治引賊奸民,及拾賊遺赀者,皆指為賊,悉論死。

    惟徐佃以煅珠幸全。

    賀子曰:哲哉妪也!能煅珠以救死于亂世也。

    使此妪為當時之士大夫乎,是必能守故者也,能辭富貴者也,能安貧賤者也,能蒙患難而不懼者也,能使天下安之而無傷者也。

     原病 今天下之人皆病也,其原在欲多而識寡,各相迷瞀,夫是以皆病也。

    識寡則神濁,神濁者,狃所同而怪所獨。

    如海外病狂之國,以不狂之人為病;峝獠宣淫之俗,以不淫之女為病。

    習以衆移,則病亦與習俱移也。

    欲多則智昏,智昏者溺于私而蔽于公,如齊侯之悅甕瘿,忘瘿之為病,而怪無瘿者之全脰;楚生之嬖瞽娼,忘瞽之為病,而憎不瞽者之兩目。

    愛以情遷,則病亦随情而遷也。

    衆移情遷,世無完人,吾故曰皆病也。

    且夫人知聾瞶者之病,豈知聰明者之為病;知蠧簡蠅墨愚蒙不學者之病,豈知有吐鳳驚鸾文采風流之為病哉?昔者殷晉陵病,時聞床下蟻聲如牛鳴,則是他人之病在聾,而晉陵之病在聰也。

    聰非病也,聰違其性,即病也。

    粵西有士人病痞,三年,忽兩目瑩然如鏡,能于暗夜别權衡、穿五色線、镂蠅頭烏迹細篆,則是他人之病在瞶,而粵人之病在明也。

    明非病也,明失其本,即病也。

    少時親見盧陵友人趙鬯叔,工舉業而不娴詩歌,能楷書而不娴草隸與丹青。

    遘重病,醫謝不治,忽起,自稱清虛子,呼紙筆作草書,寫山水花鳥精妙絕倫,頃刻成詩歌二篇。

    今其詩則予忘之矣,記其歌曰:春風拂,春思别,春山翠如翹,春花紅似滴。

    千年猿鶴散空碧,惟見天半寫春濤。

    奔鲸走蛟卷魚鼈,何人垂釣島中央,靜鎮五百龍王宅。

    籲嗟,今夕是何夕,萬裡海門一線隔,天涯是處有白雲,方寸如梭南北擲。

    安得搗藥壽二人,寒心肅氣對明月。

    書畢就枕熟寐,既寤而病霍然已。

    其父兄诘其詩歌之旨,茫如隔世,不複省識。

    則是他人之病在愚蒙不學,而鬯叔之病在文采風流也。

    文采風流非病也,文釆風流傷其天,即病也。

    由是觀之,世俗之病,何常之有哉!安知偃仰床帏之為身病,而奔走朝市之非心病耶?安知師曠離朱以聰明鑿混沌耳目之竅者,人之聰明非天之聾瞶?安知王楊盧駱以文采掩太虛自然之光者,俗之文采非道之愚蒙耶?彼皆病也,而必走秦楚以治癬疥,忌瞑眩而養癰疽,豈非神亂而智昏之甚者哉!請以予證之:予少時羸弱多病,醫者皆以為弗壽,及赴大小試,皆扶病而入,率意為文,填白而已。

    而主司擊節稱賞,詫為奇絕。

    偶逢無病入場,盡力為文,淋漓滿志,主司或平常視之。

    安知予病時之文果工,而無病之文果拙?又安知予病時之非即無病,而無病時之非即病耶?欲求其理,皆不可知,惟有自病自原而自咎而已。

    何謂自病自原而自咎?曰:原吾所聞,必以返所自聞者為聰,而聞人之聞者非吾聰也;原吾所見,必以收視自見者為明,而見人之見者非吾明也;原吾所為詩文,以笃摯痛快、自言其中之誠然者為真詩文,而言人之言者非吾詩文也。

    彼不自聞而以為聰,不自見而以為明,則聰明之失原,甚于聾瞶;不自言其誠然,而言人之言以為詩文,則文采風流之失原,甚于愚蒙不學。

    聰明文采之病,此天下賢者之公病也,予知其病之原,不早從盧醫刳腸剖胃以自湔濯,而區區于字句胍絡間問症而審候焉,是亦奔走秦楚以治癬疥、卻瞑眩以養癰疽之類也。

     撤蔽 甚矣人之好自蔽也!不蔽于所不知不見,而蔽于所習知習見也。

    即如泰山,人所共尊也,習于山者忘焉,而假山拳石以為寶。

    滄海,人所共宗也,習于海者厭焉,而杯湖勺水以為珍。

    鄧林之材,人所共羨也,習于林者狎焉,而蚖藤瘿樹以為瑞。

    尤可笑者,明知憐才非好色也,而好色者習而蔽焉,遂以好色之心憐才,見色之所在以為才之所在,親彤管而疎副墨,瘢索錦囊之奇篇,而魂銷花間之豔句也。

    明知好名非射利也,而射利者習而蔽焉,遂以射利之心射名,見利之所歸以為名之所歸,競刀錐以市鴻駿,蟫蠹天祿之圖書,而蠅附金谷之聲譽也。

    明知謀道非謀食也,而謀食者習而蔽焉,遂以謀食之心謀道,以食之所重即道之所重,舍靈龜而觀朶赜,箪瓢斷青雲之夢想,而鐘鼎生朱紋之龍光也。

    又況明知夫我人也,自我以外肩摩而踵接者皆人也,人與人日相習于前,共淩共奪、共仇共怨,弗顧也;及見圖畫之肖人者,喜焉;木石之象人者,拜焉;猢狲之被人衣者,圍場以觀焉;鹦鹉之學人言者,雕籠以畜焉!習于易而蔽于難,習于常而蔽于變,莫非習也,莫非蔽也。

    猶憶昔年在螺江見幻術人,能于袖中設馔,袖不盈尺,而盤匜疊出,甘脆香潔,異于族庖。

    已而惠泉顧渚,随呼而出,清芬之味,金莖玉液,無以逾也。

    袖内女郎無形有聲,微谑冷笑,解頤助歡,徐歌昆調,宛轉嘹喨,繞梁遏雲。

    四座盡傾,解囊厚酬之。

    座上李翁笑曰:此烏足為術乎?吾有小術,不費諸公錢,而聲色殽馔稍殊凡俗,明日幸相過也。

    及至,則烹芥設醞,燔羊切鲙,有二美人執檀闆而唱。

    李公乃指而問曰:諸公以此視袖中妖娆,孰常孰變?以予視幻術人,孰易孰難?貴彼賤此者,何也?由翁言推之,而知聰明之蔽甚于聾瞶。

    何也?聾瞶為人所蔽,而聰明則自蔽也。

    惟其自蔽,是以镂楮為葉,曾不如綠樹春濃也;剪錦堆花,曾不如紅林曉放也;畫龍緻霧,曾不如水中之龍靈變不測也;木鸢能飛,曾不如林中之鸢翺翔自然也。

    凡此聰明,有待見長,其習焉而蔽宜也。

    然亦有聰明無待,而君子以為蔽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