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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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啬 貪生者,不可與養生,養生必屏慮,屏慮斯性存,性存斯不毀。

    人能存性以不毀,斯一息也而元會矣。

    貪财者,不可與治生,治生必寶啬。

    寶啬斯勤業,勤業斯無求。

    人能勤業以無求,斯擔石也而鐘鼎矣。

    吾是以知治生之道,與養生之道一也。

    西鄙有饒生者,家道既溫,将求益也,聞萬傅二氏有富術,齋宿,踵門而求之萬氏。

    萬氏見而謂之曰:子非吾徒也,子有二耗弗去,甯望富乎?曰:何謂二耗?曰:仁義是也。

    仁者不殘,義者不賊,仁義合者不恡施與。

    夫财所以不胫而來吾室者,殘與賊有以取之也。

    不殘不賊,無得有喪,耗孰甚焉。

    子為仁義,非吾徒也。

    複齋宿而求諸傅氏,傅氏曰:子能為竊乎?饒生惘然失對。

    傅氏曰:吾所謂竊者,良竊也,子豈能之乎?曰:何謂良竊?傅氏曰:良竊者,不竊人之财,而竊造化自然之财,是以仰竊天産所出,俯竊地力所宜,陸竊山薮所藏,澤竊江海所蓄,加之以射重洩輕,壟斷轉輸,以竊四方人情欣厭、俗尚貴賤之柄,囊括金粟而非胠箧,采取秘儲而無怨耦,此陶猗之術、智計之事也。

    子庸才也,豈能之乎?饒生曰:吾姑試為之。

    鬻産千金,躬自販貿,東走吳、南走粵、北走燕齊,盡廢其赀,喪志失魄,郁伊成疾,醫莫能治。

    乃谒沖虛先生而問養生焉。

    先生曰:噫,子且休矣。

    子不見夫江叟之漏甕乎?以其注而洩也,厝之江心,随洩随注,自喜為完甕矣。

    秋高水縮,懼其少而益以泣也。

    有達者教之曰:子生于江而長于江,以江為不漏之甕,盡子之生,汲而不窮,甕中之水莫非江水,何私于甕而益以泣?其所益者幾何也?今子食粟衣帛,莫非天地之藏,子以天地為不竭之府,計子所需飽暖而外,皆為餘物,何私于家而求益不止?此何異江叟之私甕而益以泣也哉!且吾聞之養生之道,啬以緻壽;治生之道,啬以事天。

    是以役生太重則死氣至,趨利太急則害氣來,皆以其悖道而違啬也。

    啬之為用,其理在道德五千之文,而其精在陰符黃庭之秘。

    蓋生機所自胎,而變化所由成,其于數米簡發、蠅營蜣飽之說,名相近而實相遠者也。

    子向者違時而壟斷,壟斷不遂,則陰陽患而病作;違時而轉輸,轉輸不成,則物産耗而财匮。

    此皆崇啬之貌而失啬之本,夫是以欲啬而反費也。

    吾所啬者,啬其神與氣而已。

    是二者,子身之寶也,不知惜此,而好以黠詐雄武争勝鬥捷,以撓神而傷氣,損元命、喪财源而不自覺,是自殄厥寶也。

    子身有寶,子自殄之,而奔走以取四方之寶,是猶骊龍不自護其颔,而攫鲂鯉之目為夜光,豈不謬哉!子不如惜寶而歸,安靜以俟時,審時而觀變,物将自複,天且來助,病可去而富可複矣。

    饒生聞言,汗浃四體,不覺沉疴之脫也。

    歸治其家,男耕女織,倉廪豐而桑麻茂,屬有天眷,五稔之間,複其千金,持盈知止,施及三族。

    行年九十,色若孺子。

    考其所行,不越仁義。

    乃知萬氏之言為诳己、傅氏之言為誇己也。

     去恃 人知強大者之可恃也,而不知微弱之可恃。

    微弱豈有可恃哉?而恃夫強大者之失其恃。

    強大者恃而玩,而微弱者謹;強大者恃而疏,而微弱者密。

    玩與疎并,而謹密者起而乘之,則強大之有恃者失,而微弱之無恃者得矣。

    彼固以無恃為其恃者也。

    壬午春,茶陵雲陽山有水牛與白額虎鬥,牛将敗,旁有一牛突至,從虎腹間橫沖,觸虎墜崖,傷胫,鄉人望見,因共斃虎。

    是秋,山中耕夫數十人見虎,共持鋤镢逐之,家犬随焉。

    虎哮吼躍起丈餘,将攫耕夫,衆皆辟易散走,犬從後齧虎勢,斷之。

    虎負痛而踣,衆複集鍬镢并下,虎遂立斃。

    至十有一月,大雪三日,有虎饑出,銜雌雞吞之。

    雄雞怒飛啄虎目,虎為雪眯,驚躍墜塹,所蹈大石崩隕,壓虎折腰而斃。

    山中人喜,來告曰:若是乎虎之孱也。

    昔者虎食人,今吾有牛與犬雞三物者,至微弱也,而一歲之中,三制虎焉。

    吾雲陽人無複虎患矣。

    餘謂之曰:不然,虎之于物,乘其怯與闇而動者也。

    物無大小,其相制也,必以氣。

    人無強弱,其制物也,必以機。

    彼怯者喪氣而闇者失機,夫是以人而見制于虎。

    即以三物觀之,牛衛黨,犬援主,雞惜偶,其必程力以鬥虎者,氣也。

    牛伺間而觸腹,犬因便而齧勢,雞藉雪而啄目,其出不意以斃虎者,機也。

    彼惟其微且弱,故能厚集其氣,以徐察其機也。

    豈獨虎哉,曆稽稗史,如飛鼠之斷猿也、村犬之殪罴也,與夫野狸之登車而齧獅、蝍蛆之吸氣而殺蟒也,是皆善用微弱以圖強大,而為強大者猶恣雎橫暴、跳梁狂噬、炰烋怒淩,迷不自知,以陷于死也。

    惟人亦然,服猛以誠,而不誇以形;立威以信,而不怒以争。

    省括以決其機,集義以生其氣,以是處微弱、與強大,安往而不宜哉。

    苟失其道,氣矜之隆,敗于多欲;幾先之識,昧于貪權,遂有侯王而死于匹夫、崇高而困于羣醜者矣。

    又有甚者,以智伯之桀骜,而鬥趙也,則有韓魏為觸腹之牛;以項籍之悍鸷,而敵漢也,則有齊梁為齧勢之犬;以孫策之雄,并江東而無敵也,則有許貢奴客為啄目之雞。

    是皆雲陽之虎之類也。

    君子于此,可以鑒矣。

    強而護前,威每绌于所忽;大而豐蔀,禍或生于不見。

    氣衰于拔角扛鼎之餘,則雖孟贲烏獲,有時受困于孺子;機敗于貫劄穿楊之末,則雖飛衛逢蒙,有時見欺于狸鼪。

    此以有恃而傷,彼以無恃而全。

    夫以無恃為其恃者,固有恃者之所不能敵也。

     割愛 古之經營天下者,以不貪為得,故其得也,固以無害為利,故其利也長。

    蓋事有所偏,則愛有所蔽,惟權其少禍,以割其所愛,經其多福,以全其所甚愛。

    止貪割愛,則甚愛者全而智慮出矣。

    世傳蝮蛇齧人即死,被齧者傷左指則斬左指、傷右指則斬右指,彼非不愛指,以所愛有甚于指也。

    毒箭中臂傷骨,壯士伸臂割肉刮骨去毒,顔色不變。

    彼非不愛臂,以所愛有甚于臂也。

    彼貪與愛之殺身,甯止蝮蛇之傷指、毒箭之傷臂哉!斬而割之,勿再計矣!姑以身家事言之:當天啟朝,魏閹用事擅權,閹黨煽禍,陝右李生學富才高,久困場屋,乃以千金托閹黨以求鄉薦。

    關節既定,會主司先賞李生文,拔置高科。

    榜出,李生曰:是吾文自售也。

    遂負千金約不償。

    閹黨怒,摘其策,诏為讪謗,下獄拷死。

    同時,閹黨有以賤值強市徐生千金之裘者,生不平,奮臂相争,閹黨怒,拔刀叱曰:殺爾誰能取值。

    遂刺殺之而奪其裘。

    及閹黨伏誅,人皆快其死于貪,而悲二生知愛千金與裘,而不知愛其所甚愛也。

    昔者範蠡居陶為朱公,其中男遊楚,殺人論死。

    朱公使其少子往楚,長男慚其不使己也,欲自殺,公不得已,遣之,為書并千金與其故人莊生,且戒之曰:聽莊生所為,慎勿問也。

    及至莊生家,生曰:趨歸,勿留。

    遂入見王,言星變當赦。

    而長男陰留楚,私赍金事中貴人,貴人告以王且赦。

    長男以為赦,弟固當出也,而虛棄千金。

    乃再見莊生。

    莊生曰:若尚留耶?即令取千金去。

    莊生乃告王,先殺朱公中男而後赦。

    及長男以弟屍歸,朱公迎笑曰:吾固知其必殺弟也。

    後之論者,皆言莊生不甘受欺于朱公長男,而不知朱公、莊生兩人,其割所愛以全所甚愛之智一也。

    朱公非謂少男能愛兄也,謂其不愛千金,乃所以愛其兄也;非謂長男不愛其弟也,謂其重愛千金,不知所以愛其弟也;莊生非不愛故人之中男,又非不甘受欺于長男也,但以朱公富聞天下,而長男赍金留中貴人家,一旦謀洩,楚王必怒吾藉星變為奸利,則身與朱公之二子同誅,欲愛其身,不能複貪千金;欲全朱公之長男,不能兼全朱公之中男也。

    吾乃知愛者,事之賊,而其所甚愛者之仇也。

    崇仇養賊,莊生朱公皆所不為。

    故曰兩人之用智一也。

    朱公用計然廉賈之術于越,不愛千金,以賂宰嚭;不愛越之珠玉玩好,以輸吳宮。

    朱公非不愛寶也,蓋将以全其所甚愛也。

    厥後取吳之國,并舉吳國數十世之府庫,悉取以歸越。

    所甚愛者既全,而所愛者亦全矣。

    既以此賈吳,又以此賈陶。

    其在陶也,三緻千金而三散焉,人但稱其能散,而不知其以散為聚,皆廉賈之智也。

    不愛焉乃愛,不貪焉乃貪也。

    彼長男愛其千金以殺弟,宰嚭愛越之千金以亡吳,貪賈之俦也。

    今之李徐二生,則又朱公長男之俦也。

    嗚呼,天下大事,其壞于貪且愛者,甯獨一端而已也? 挫名 蜣之抱丸而弗釋者,以穢為芳也,貪夫之取利類然也。

    蜂之戀花而弗舍者,以苦為甘也,志士之取名類然也。

    人之惜利也,重于名;天之惜名也,重于利。

    天人所惜,勿受其概。

    利滿而驕,則人概之;名滿而怠,則天概之。

    雖二概同患,而天之所概,為患滋烈。

    若欲挫名而避患,則吾聞其說于湖南之沖雨翁矣。

    翁善醫而晦其姓名,以其為湖南人,故呼湖南翁。

    祟祯癸未,予避亂沙陂,值婦久病,醫莫能治,或言前村有無名醫,為人廉潔,制方皆效,試延之,至,貌寝怪如猕猴,短褐破巾,伛背縮項,沖雨而來,家人笑之,又呼沖雨翁。

    既而診脈,曰:太君無病,飲吾藥三日起矣。

    婦曰:吾病三年,費百金,遍試名醫,而病加劇。

    今言無病者,妄也。

    翁笑曰:此醫誤爾,勿咎病也。

    服吾藥三日愈,願得綿衣禦寒而已。

    遂制方,服之三日,病良已。

    予驚服如神,為之延譽,翁名鵲起,車馬纁帛,填壅邸舍。

    翁愀然弗悅也,過予辭曰:噫嘻危哉,此名奚自而至吾哉!昔吾兄賣藥肇慶,名炫粵東,值總制王公夫人坐草,吾兄以名被召,問曰:夫人弄璋乎,弄瓦乎?吾兄能讀扁鵲書,而不解毛詩,漫持兩端應曰:俱弄也。

    言未畢,簾内報曰:夫人孿生一男一女矣。

    總制喜,立賜百金。

    吾兄仰而受,俯而慚,歸途遇盜,盡剽其金,傷刃殊死,乃信名之為患烈也。

    吾命薄于兄,得綿衣禦寒焉,于吾侈矣,而又因以為名。

    則受子綿衣,其患與受百金等。

    如子所謂名醫,患之囮也,以商賈之心剽岐黃之術,一試偶效,而名赫然起;再試不效,猶挾名以邀利,餍而謝去,則曰“是病有祟,非藥可效也”,或曰“服吾藥将效,病者弗謹,敗吾成也”,或又曰“吾藥已效,病者不專服吾方,雜用他醫害之也”。

    彼以是三者诳子,子震其名而弗察,是以子之婦病三年而加劇也。

    吾尤衆醫,甯忍效焉。

    且其患不獨在醫,吾自祖父及吾兄弟,以醫術往來名人之門者三世矣,見夫名浮而實違之,必喪其身;名成而物毀之,并喪其名。

    名之來也濫,則其謗也多;名之興也暴,則其敗也速。

    名人之門,名且為患,矧求名于其門者耶?吾用是惕焉儆焉,為無名之醫,竭吾誠、殚吾慮,施功厚而責償薄,但求不媿吾心,以告無罪于天,斯已矣。

    今也不幸而遇子,子既自以其名患其身矣,又以名相醫患其婦。

    今且分其患以與吾,吾懼天功不容屢貪,人望難與再惬,鬼神将瞰吾虛,而俦侶且忮吾盈。

    是吾以綿衣易無窮之罰也。

    吾往矣,子自成子之名,自撄名之患,屢患屢深,而不知返焉。

    吾行矣,不願複見子矣。

    顼顼而去,遂歸湖南。

    予乃茫然失,蹙然無以自容也。

    于是謝遣人事,逃入深谷,以終其身。

    他日以其言述于人,皆曰:沖雨翁隐者也。

    予曰:否,翁用世人也。

    竭誠忠也,博愛仁也,約取義也,辭功讓也,挫名智也。

    夫使謀國者能不以名徇人,不以名自徇,國家之患尚且有瘳。

    而況為學者乎! 息謗 夢與人谇者,奮髯張頤,各讦其私,既寤而後知所讦之人非他人,即吾魄也。

    醉與妻谇者,瞋目切齒,曆詛其子,既醒而後知所詛之子非他人,即吾子也。

    君子視天下猶身,則其視天下之人猶吾體魄;視天下猶家,則其視天下之人猶吾家人父子矣。

    而夢者與醉者,惛惛呶呶,谇于其中,聞人有善則搖手相疑,聞人有惡則傾耳相信,稱人之長則鄭重若讷,暴人之短則吐詞如注,崇獎大賢則含毫不下,文緻小過則潑墨立成。

    魄亡不寤,家喪不醒,嗚呼愚矣!君子知其所以然,是以躬厚而薄責,直己而恕人,不以人之生平快其怨隙,不以人之生平恣其嫉忌,不以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