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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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因 為天下者,取天下相因之機,而握之自我,斯天下無難為之事矣。

    何也?天下之兵,勝與敗相因也;天下之勢,強與弱相因也;天下之物,貴與賤相因也。

    昔者越王句踐,用範蠡以治兵,用文種以治國,用計然以理财。

    三人既用,而天下之機握之自句踐矣。

    蠡知夫兵無常勝也,勝極而驕,驕極必敗,故能因敗以取勝。

    種知夫國無常強也,強極而盈,盈極而弱,故能因弱以為強。

    計然知夫物無常貴也,貴極而壅,壅極而賤,故能因賤以緻貴。

    蠡種之事,人皆得而言之,獨計然之書不傳于世。

    姑就其治粟一端以揣摩之,而知其理财之道,與蠡之治兵、種之治國無以異也。

    計然治粟,以為儉歲之粟等于珠玉,勿與争也;及夫歲之既稔,粒米狼戾,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浃稔之後,其勢必至鬥米千錢,而野有餓莩。

    此賤之所以為貴因也。

    知其相因之故,變而通之,則貴賤之機,有不握之自我哉?蓋愚者觀物,觀其已然;智者觀物,觀其未然。

    愚者用物,用其所見;智者用物,用其所變。

    由粟而推之,而知夫奇貨踴貴,必急舍之,度其必将複賤也;及其既賤,乘便而蓄,度其必将複貴也。

    計然七策,句踐但用其五,越以大富,遂翦強吳而霸天下。

    夫豈有他謬巧?不過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

    以此兩言,握天下貴賤之機于我而已矣。

    嗟夫,貴出如珠玉、賤取如糞土,因其貴而貴之,因其賤而賤之,以順為因者,衆人之所同也;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因其貴而賤之,因其賤而貴之,以逆為因者,計然之所獨也。

    彼非逆也,其所謂逆者,物理之所必反、人情之所必遷、天道之所必複,愚者視以為逆,即智者所視以為順。

    順逆常變之間,自非計然,安能倒用其機,而使天下之财輪轉毂,運于越國也哉?漢之任氏,其術亦若是矣:當秦亡之初,衆人争取珠玉,任氏獨窖倉粟。

    既而楚漢相距于荥陽,民不得耕,積珠玉者困餓無所得粟,盡以所積歸之任氏。

    蓋他人惟知貴出如珠玉,而任氏能知賤取如珠玉。

    貴出賤取,事雖各變,機實相因,此皆古今之通義,而非計然所創為。

    特計然觀變最先,決機最迅,如矢石之發,發則必至;如鸷鳥之擊,擊則必獲;如猛獸之搏,搏則必捷。

    此其所以與範蠡、文種滅吳而霸越也哉。

    白圭之樂觀時變,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夫亦猶是因也。

    所謂因者,因地而變,因時而變,因人而變,三者而已。

    不知機不可與言變,不知變不可與言因,故其言曰:智不足以權變,仁不足以取予,勇不足以決斷,強不足以有守,雖欲學吾術,吾不以告之矣。

    噫嘻,因之為道,神禹所以治水也;仁智強勇,孔顔所以為聖賢也,而任氏白圭之流以之治生,範蠡以之治兵,文種以之治國,計然以之理财。

    由此觀之,理财非賤丈夫事也。

     習巧 天下之事,巧與習自相資也。

    習者有時而成巧,巧者無時而廢習。

    是以習者用生習而成,巧者則生即其熟。

    熟由神禦,而不以力參,入手皆熟,而人不見其熟。

    則生與熟兩忘而俱化矣。

    吾嘗求此于天下而不得其人也。

    猶憶昔者,從先君子宦于浙衢,見舞伎二人,而有得于此道也。

    伎用六刀,刀長一尺,其光如水。

    一人蹲坐于堂下,六刀疊飛,如翺如翔;一人挺立堂上,舉手随接,飛還堂下,急投急應,緩投緩應,盤旋錯落,俯仰颉颃,甚閑适也。

    俄焉堂上之人六刀亂飛,手不暇接,或以口銜,或以肩捍,或以趾趯,或穿跨下,或出脅間,或繞屋梁。

    六铓交讓,或戰天門,六锷共鬬,颠倒變幻,不知端倪。

    忽然欲收六刀,铿然同聲堕地,卓立地上,從地躍起,飛入坐者之手,六柄齊執,不失分寸。

    觀者口咢目眩,怖為鬼神,默相欣賞而不能言。

    先君子呼而問曰:汝得之師乎?抑自得也?對曰:小人則有師矣。

    雖然,此非師之所能至也。

    蓋嘗為之四十年矣。

    其始習也,試以枯枝,屏慮絕營,一而無雜,其氣自守,其神自閑,其息自定,其體自舒,不喘不泚,中節而已。

    既而操刀,寝食起居,皆與刀會,恣身所觸,恣手所及,恣目所見,恣耳所聞,無非是事。

    當此之時,幹将莫邪猶枯枝也。

    及其久也,高下疾徐,低徊屈曲,蹲伏跳踯,踴躍盤桓,橫斜倒豎,激昂頓挫,不思而中,不言而喻。

    風翻雨驟,雷轟電掣,濤傾峽倒,龍戰波立,虎鬬山搖,車奔馬馳,鷹擊兔走,天機所鼓,自然冥契。

    小人于此,既忘吾技,亦忘吾身,又安知心之異于目、目之異于手、手之異于刀,六刀之異于一刀、兩人之異于一人也哉!小人操是技以遊于世,頭且白矣,回視始習之時,身非加健,臂非加柔,手足非加捷也。

    沿門奏技,自吳楚齊晉燕秦閩粵,厯九州島而不倦焉;自寒至暑,厯四時而無疲焉;自辰至酉,厯八九場而未厭焉。

    如人飲食,嗜而愈甘;如人寤寐,久而愈足。

    豈有他哉?不過習而熟焉,熟而橫焉、縱焉、合焉、離焉、出焉、沒焉,偏反險側,變怪百端,而條理錯綜,不紊不亂,不自知其所以然,而忘焉,而化焉,斯已矣!先君子呼予小子而命之曰:汝其識之!其習可及,其忘與化不可及也。

     藏用 聖人之用與藏,非凡俗可測也。

    孔子生于春秋,人見其有時用行,而不知聖人無藏非行,雖舍亦用也。

    譬如舍車從徒,而用贲在趾也。

    人見其有時舍藏,而不知聖人無行非藏,雖用亦藏也。

    譬如用光在庭,而藏燈在幙也。

    夫惟聖人善用其藏,自非聖人,則莫若善藏其用而已。

    吾友黃子蒼舒,輕用其才,不能藏也,遭忌被陷瀕死者數矣。

    大難既脫,杜門讀書,以為人盡愦愦,莫可與言,乃與婦人窮經論史,陳說百家。

    婦人不知,拍膝而笑。

    黃子出謂賀子曰:吾昔嘗與士大夫言矣,彼之不知,猶婦人也。

    賀子曰:子之用才侈矣。

    雖然,能用以誇士大夫,而不能用以傲婦人。

    黃子曰:何謂也?賀子曰:子不知乎?智與智敵,則智者愚。

    愚與智恬,則愚者智。

    以愚用智,則愚益愚。

    以誠守智,則智益智。

    今以王積薪之弈與其偶,方罫用算,其偶莫敵也。

    及遇不為弈者,而積薪之弈始窮。

    彼算有勝敗,而不為弈者本自無勝,安見其敗?我不見敗,則固積薪之所不能勝矣。

    以郭舍人之投壺與其曹,貫耳用骁,其曹莫敵也。

    及遇不用骁者,而舍人之骁始窮。

    彼骁有得失,而不用骁者本自無得,安見其失?我不見失,則固舍人之所不能得矣。

    使人皆知以不敗為勝、以不失為得、以不用之用為大用之用,有何愚拙?不與智巧比方齊量也哉。

    是以蜩蟬不用口而能鳴,其所用者内也;君子亦不用辨,而能以不辨止天下之言,則不辨之言過于鄒衍也。

    象罔不用目而能見,其所用者,天也;君子亦不用察,而以不察息天下之明,則不察之明過于離朱也。

    蚍蜉不用戈矛而能戰,其所用者誠也;君子亦不用鬥,而以不鬥服天下之猛,則不鬥之力過于慶忌也。

    何也?彼辨者察者鬬者,以屢用故窮;而不辨不察不鬥,以不用,故不窮也。

    屢用而窮,窮則绌用,绌用而用,愚拙笑焉;不用而不窮,不窮則足用,足用而不用,智勇藏焉。

    藏非用也,然天地間公私之用,莫非山林川澤之藏,則藏固便于天下之為用者也。

    蓋嘗見制璠玙之重器者,欲求為可用,先求為可藏;鑄湛盧之利劍者,不得已而後用,未及用而先藏。

    璠玙屢用而不藏,則寶光易銷;湛盧屢用而不藏,則威神不守。

    是故君子善吾藏,乃所以善吾用也。

    藏之為用,黯而常耀,斂而彌光。

    而炫之而誇之,則必至于藏與用兩失而後已焉,可不謹哉!昔者西域高坐道人至晉,不學華言,晉之名流皆服其理勝。

    而南唐徐铉,負其才辨,修貢于宋,宋太祖知之,自擇不識字者一人為之館伴,晨夕相随。

    铉與高談,援古證今,徐及國事,此人不知,唯唯而已。

    铉不能測,再三強聒,全無應酬。

    铉遂氣沮而默,及見太祖,亦不敢伸辨,侘傺而歸矣。

    嗟乎,高坐道人能藏辨于默,而铉不能用默為辨。

    铉出江南,雲興瓶瀉,富于缥缃之萬牒铉。

    入大宋,舌敝唇焦,反窮于不識字之一人,豈非用有窮而藏無窮也哉?今也子以所知者告人,而世人不知,則子之所用者已窮,而世人所不知者無窮。

    彼以其無窮者窮子之所已窮,吾懼婦人之笑未易休也。

    黃子瞿然思、惕然戒,曰:吾今知所以藏矣。

    子益我矣,子生我矣。

    餘曰:可矣。

    雖然,猶二之也。

    若夫古之至人,藏身于天下,則雖幹将莫邪莫之傷也;藏天下于身,則雖奡浞操莽莫能奪也。

    彼且以道藏智,以智藏身,以沖虛無為之身藏天下。

    藏不在内,用不在外,其藏無迹,其用無方。

    斯藏用一機、身與天下一體之大道也。

     慢藏 福之來也,安之而已。

    不安而擾擾而求多,是禦福也;禍之來也,安之而已。

    不安而擾擾而生變,是益禍也。

    昔齊人與魏人戰,斬魏上将及王愛子,魏以璧馬求歸其屍。

    齊人欲以屍易魏兩名邑,魏不與,齊人怒,将殘魏屍而再攻。

    魏東郭生往說齊曰:大王安之,魏人更無地買屍矣。

    魏人聞齊之再攻也,大恐,東郭生複往說魏曰:大王安之,齊人更無地賣屍矣。

    請王益以璧馬,果得屍而歸。

    東郭生一言,為二國全屍寝甲者,安之之道也。

    今又見此道于陳聲之事矣。

    廬陵吏陳聲,以文無害有寵于郡太守。

    太守飾三千金裝,使入東粵賂權貴,壯士數人挾弓矢以衛,聲曰:不可,聲之兄馨,今春赴燕谒選,健仆帶劍從之,至吳城而死于盜,慢藏故也。

    夫東粵盜薮也,金珠寶玩,侈觀已甚,又益以壯士焉,戎服登程,羣飲聚嘩,是吳城之禍再見也。

    聲願謝遣壯士,衣綻衣,攜兩書簏,僞為蒙師,家有健仆,與同負簏,可無患矣。

    守大喜,如言戒行。

    至韶陽,附客舶,有僧同舟,瘠長而黑,議論風生。

    聲異之,與盟極歡。

    将抵五羊,僧辭去,沽酒共飲,牽聲至僻徑,問曰:爾廬陵人,抑知爾鄉有陳馨,死于吳城乎?聲愀然曰:吾兄也。

    僧拔刀叱曰:我盜魁也。

    爾兄慢藏,為我所知;今爾謹藏,又為我知。

    謹而過焉!我因其謹而意之,爾所謂謹,我所謂慢也。

    揣爾金不過三千,凡爾所驚疑畏忌珍惜防維于我前者,皆慢藏也。

    我在舟數視爾簏,爾亦視爾簏;爾每登岸,命仆守簏,周視而去,及返舟又視焉,是爾目常在簏也;我常戲蹴爾簏,爾怒變色,舟漏仆不即徙簏,爾怒又變色,是爾色常在簏也。

    爾既以目與色告我矣,又何藏焉?爾不聞乎?被褐懷玉者,必其無意于玉者也;良賈若虛者,必其無意于虛者也。

    彼非無意也,彼能安之若無意也。

    安之之道,視有若無,視多若寡,視已藏若未藏,人與物兩忘,然後遨遊江湖,而不驚衽席,戈矛而無害。

    今爾怔怔焉營營焉,厚為慮而多為防,是何異潛身而秉燭、匿影而揚聲?患剝啄者之相捕,而閉戶揑鼻以對曰“無人也”。

    爾之不安甚矣!爾且不能自安,矧能安我耶?爾且不能安我而忘我,矧能使我安爾而忘爾耶?爾惟不安甚于爾兄,故其慢藏甚焉,撄禍又将甚焉。

    姑以同舟之歡,贳爾死,且以儆爾也。

    遂指刀脊殷斑可見者示聲曰:殺爾兄者,此刀也。

    血痕猶在,爾識之乎!叱令速走。

    吾将赴吾友家酣飲。

    推聲仆地。

    聲據地仰視,僧已逝矣滅矣失矣。

    急起望之,不可見不可追矣。

     預知 人之所以樂生者,以其不知死期也。

    而其所以恬福者,以其不知禍至也。

    社稷之臣而欲預知其成敗,則忠義之氣不鼓;封疆之臣而欲預知其存亡,則盡瘁之力不全。

    其與人居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吾渾而一之,推吾誠而莫之間,斯可矣。

    必欲預知其孰憎我、孰忌我、孰陰攜于我,則猜防深于内,而仇怨阻于外,出入進退之間,渙然其不相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