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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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

    于是有得于馴謹之至而為巧者焉,去柳葉百步之外而射,百發百中,皆穿柳葉而葉不落、矢不墜者,養由基是也。

    有得于馴謹之至而為變者焉,兩雄交射于中衢,矢鋒交觸,至地而塵不揚,其一矢竭,拾取棘端,抵刺矢镞,不差毫芒者,飛衛之與紀昌是也。

    有得于馴謹之至而為奇者焉,措杯水于肘上,镝矢已沓,方矢複寓,而杯水不搖、矢鋒不躍者,列禦寇是也。

    有得于馴謹之至而為放者焉,登華峰,臨百仞之淵,而蹈危石,背逡巡,足三寸垂在外,矢無虛發者,伯昏無人是也。

    此四人者,豈能越于聖教範圍之外哉?其為養由基者,即聖教所謂志正體直者,習慣成熟而已。

    藉使内外不一,體志相違,支左屈右,張皇失措,烏能為巧?其為飛衛者,即聖教所謂和容興舞者,官止神行而已。

    藉使容悴不和,興沮不舞,生死衡決,兩敗并傷,烏能為變?其為列禦寇者,即聖教所謂持弓矢審固者,純氣自守而已。

    藉使弓矢不固,心手不忘,兩箭追風,毫發千裡,烏能為奇?其為伯昏無人者,即聖教之容體比禮、節次比樂,以壹其志以恬其氣,聖而通之、神而化之而已。

    藉使體搖志亂,節愆氣浮,臨深阻高,魄戰膽落,烏能為放?由是觀之,天下事未有不能為馴謹而能巧能變能奇能放者也。

    苟其能馴能謹而不能為巧為變為奇為放,必其端己守殘,學一先生之言而未造其至也。

    今吾子之所為馴謹,果能至耶否耶?如其至焉,則愈巧愈熟、愈變愈常、愈奇愈正、愈放愈收,皆平日妙心所發皇,而臨文天機所躍露也。

    然則吾所謂巧變奇放,不過學問馴謹所至之境、所驗之候,豈作而緻哉?自然而然,即為文者不自知也。

    子試屏緣息慮,以學為文,曲者中鈎、直者中繩、圓者為珪、方者為璧,錯綜開合,有倫有度,馴謹如是,是亦可矣。

    及其積厚資深,左右逢源,從心所欲,随手所之,鑿蠶叢出鳥道,擾蛟龍搏虎豹,倒滄溟蕩山島,海印發光,蜃樓市幻,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其為巧為變為奇為放,千态萬狀,出沒毫端,而于曲直方圓之體,絲毫不亂。

    文至于此,雖欲于尺幅之内别其孰為巧變、孰為奇放,可複得哉!故曰,醉也而後肆焉,操也而後縱焉,甯止純一也而後猖狂恣睢焉,皆從其至者言之也。

    吾子勉之!欲為馴謹,第造其至者而已矣。

    馴謹不至而欲巧變奇放之至,不可得矣。

    昔者齊梁人惟不知馴謹之至,是以取青妃白,欲巧而不能巧也;初唐人惟不知馴謹之至,是以厭故競新,欲變而不能變也;揚子雲惟不知馴謹之至,是以玄文黯黮,欲奇而不能奇也;樊紹述惟不知馴謹之至,是以魁紀荒誕,欲放而不能放也。

     酌取 富貴之本于天者無常,而本于身者有常。

    知天之無常而酌取之,則取而無禁;知身之有常而酌用之,則用而不窮矣。

    譬如蛛蟢吐絲成網,而蛛蟢得網以取食;桃蟲紩麻成襪,而桃蟲得襪以為室。

    二物取身之自有者為其自資,而不侈用其有,故能常有其資也。

    神龍噓氣成雲,而龍得雲以緻雨;猛虎嘯野成風,而虎得風以振威。

    二物取其身之自生者為所自藉,而不殆用其生,故能常有其藉也。

    富貴者,亦人所自有之而自生之者也,自有而不能為資,自生而不能為藉,而更侈之而複殄之,倏得而生倏失而死,生而肥饫死而槁落,如木之有蠹、果之有蟲、酰醬之有蠛蠓焉,适足以賊物而自傷也矣。

    嘗聞江南富兒,侈居華屋,惡見炊煙。

    驟貧鬻宅,僦寓小樓,鄰人燒煤,煙氣觸喉,委頓而斃。

    宋祖既滅李煜,得其寵姬,夜見油燭,閉目嗫嚅,謂有煙氣。

    易以純蠟,複閉目雲煙氣愈甚。

    宋祖诘曰:汝在江南無燭乎?對曰:妾在江南,房帷巷幕,皆懸大珠,其光如晝,不識燭也。

    宋祖怒其汰,叱出發隸教坊,飲恨而死。

    近世維揚有巨賈,結歡貴人,乃為精馔,邀其二子,皆驕倨不至。

    主人躬請再四,夜分乃臨。

    美人捧爵執匜,絲竹競發,水陸雜進,公子相視而笑,莫肯下箸。

    主人拜祈,乃舉熊蹯一脔,入口即唾,相視複笑曰:煙氣殊苦。

    升車遽去。

    主人慚謝失節,私請其從者曰:竊聞公子食必炊炭,今吾身執爨、妻執饪,未敢用薪,而言煙氣,敢問何也?從者曰:公子煉炭有方,碾炭和藥,九煉乃成。

    未煉之炭,與煉不及九,皆公子所謂煙氣,不可食也。

    及維揚兵亂,二公子狼狽竄匿深谷,絕糧五日,全家饑甚。

    見巨賈同匿,匍匐往乞其餘飯,賈辭曰:尚未煉炭。

    二公子媿憤,遂餓而死。

    由是觀之,富貴之事,其傷于煙氣者多矣。

    富貴之人,其為類,于煙氣所傷者,又多矣。

    甚矣富貴之難居也!非居富貴之難,取之過其節,用之溢其分,浸淫富貴之場而不自知其難,是以難也。

    惟君子知其難,是以富貴必求為可受。

    世多藜藿,則膏粱重,有至重者,國祿為輕。

    得其至重以居膏粱,則雖國祿亦無輕焉。

    世多短褐,則绂冕榮。

    有至榮者,國爵為辱。

    得其至榮以居绂冕,則雖國爵亦無辱焉。

    夫然後可受也。

    富貴必求為可守,後之亡者,今之存也,善為富者,慎保厥存,不貪多存,以厚其亡。

    亡者不厚,則存者永存焉。

    後之退者,今之進也。

    善為貴者,每難其進,不務加進,以益其退。

    退不益退,則進者常進焉。

    夫然後可守也。

    富貴必求為可複,失富之後難以處貧,富不改貧,富雖已失而貧如故,吾還吾故,則失無所失焉。

    奪貴之後難以處賤,貴不改賤,貴雖已奪而賤如初,吾返吾初,則奪無所奪焉。

    夫然後可複也。

    凡此三者,皆酌取而酌用之道也。

    苟失其道,酒肉蒸其鼻口,嗜欲溺其心志,上之無可受之量,次之無可守之力,下之無可複之路,舉其平日所僥幸而獲,與夫先世所勤勞而營者,皆以奉己而誇世焉,其視物也,亦猶煙氣之類而已。

     儆貪 吾今而知貪者之得,不如廉者之得也。

    貪者以得利為寶,廉者以得名為寶。

    既而名之所集,利亦歸焉;名之所去,利亦亡焉。

    于是貪者不崇朝而喪二寶,廉者不崇朝而得二寶矣。

    語貪者得寶于廉者之前,廉者病之;及語貪者喪寶于貪者之前,即貪者亦必病之。

    病之而不能已于貪者,非其氣質然也,物有所蔽而智有所昏也。

    蓋嘗征其得失于治賈者矣。

    古之善治賈者,莫如司馬子長,子長曰“廉賈歸富而貪賈貧”,又曰“貪者三之,廉者五之”。

    何貪廉相去之遠哉!彼見夫貪賈之所逐者,衆射之利,而不知衆之所射,久而成壟也;所慕者騰貴之貨,而不知貴之所騰,久而反賤也。

    且夫顧戀則不能争時,纖悉則不能得人,狃常不變,機或失于物先;壟斷不止,算反遺于目睫。

    凡此貪賈之所以失,即廉賈之所以得,而貪者不知也。

    即有知之者,教之以陶白之道,以棄為取,以散為聚,以仁義為奇赢,以好行其德為居積之術,而貪者愈不知也。

    及至智盡能索,愈貪愈瞀,歸而與廉賈校其盈縮,而後悔其不能廉也已。

    豈獨治賈哉,推之治郡,亦若是矣。

    合浦太守貪,而海珠盡徙,及孟嘗為守,而珠始還;零陵太守貪,而锺乳盡枯,及崔君為守,而乳始複。

    非必珠果徙而乳果枯也,采珠之民苦于貪珠,不得已而以徙告;采乳之民苦于貪乳,不得已而以枯告。

    及得廉守,而民始得獻其珠、貢其乳,則謂珠以廉還、乳以廉複可也。

    由為郡而推之為國,亦若是矣。

    楚相子文,衣不重帛,食不重肉,非廉于衣帛食肉也,其意在以節愛為富庶,使其君長為伯主、其身長為賢令尹、其族若敖氏長為楚執珪,其廉于衣帛食肉者,乃所以長有其衣帛食肉也;魯相公儀休,嗜魚而不受饋魚,非廉于受魚也,其意恐以受魚骫法獲罪,免相亡祿,朝夕不得食魚,但使饋不受、法不骫、相不免、祿不亡,則魯國東海之魚,鼎烹而甕臘之,終身食而不匮,其廉于受魚者,乃所以長得嗜魚也。

    由為國而推之為天子治天下,亦若是矣。

    漢武帝行算車算船告缗之法,以羅天下之财,民财已竭,而國用愈绌,廪無赤米、野多暴客者,以貪緻貧也;漢文躬行節儉,薄賦省征,每歲減民田租之半,民财既裕而國用愈饒,大府赤仄貫朽,黃金充溢,大倉之粟蠹爛而陳陳相因者,以廉緻富也。

    由治天下而推之取天下,亦若是矣。

    項羽惜爵祿、愛疆土,有功者無尺寸之土,卒喪西楚者,惟貪天下,乃所以失天下也;高祖入秦,封鹹陽府庫而不私,寶玉無所取,婦女無所愛,所下郡縣即以封功臣,且捐關以東棄之,以與韓彭黥布三人,使各自為戰,卒成帝業者,惟無貪于天下,乃所以得天下也。

    若夫猥薄微賤之事,貪廉之效更可征也。

    奕者以争小而遺大矣,博者以金注而成昏矣,教射者以多獲受棰楚,造舟者以多欲失鴻寶矣。

    以至飯牛者爵祿不入于心而牛肥,削鐻者慶賞不幹其懷而鐻就。

    凡若此類,更仆難數。

    而乃愈知貪者之得,不如廉者之得也。

    廉者常明,貪者常暗;廉者常見有餘,貪者常見不足;廉者之得在不患得,貪者之失在于患失。

    不患得者,以不患而得,得之亦無患;患失者,彌患而彌失,亦彌失而彌患。

    吾獨慨夫後之求富貴者,皆賈也,皆貪也,皆患得而不得,患失而彌失,終身與患相尋而不已也。

     規猛 窮奇見忠直則齧之,見奸佞則昵之;獬廌見奸佞則齧之,見忠直則煦之。

    此其氣質然也。

    然天下之忠直者,動與禍俱,而奸侫者,動與福會。

    則獬廌之所煦者寡,而窮奇之所齧者多矣。

    酋耳以虎為食,而猛虎非人不飽,此又其氣質然也。

    然深山大谷不見酋耳,而闾井裡巷無非猛虎,則虎之食于酋耳者寡,而人之食于猛虎者多矣。

    若是乎禽默逼人,而人莫敢誰何也!然則格虎之人固有功而無罪欤?曰:否。

    攘臂執械者氓隸,而寝皮食肉者官長,貴賤勢懸,則功罪皆倒置矣。

    然則暴民之虎固有怨而無德欤?曰:否。

    率虎食人者每代虎而樹怨,恣人相食者複驅民以德虎,利害情迫,則德怨皆逆施矣。

    姑舉近事以明吾言:秋山者,虎之都會也,山有獵者王肥,善射虎,号稱虎劊。

    乙酉之秋,賀子避亂其家,猝見虎,谕之射,辭焉,趣之,又辭焉。

    已而泣曰:肥以射虎撄禍,至死者數矣。

    自肥學獵,強弩毒矢,與虎衡命,幸而多獲,不敢剝也,必獻之官。

    既獻,則按故事,受撲,忌傷尊也。

    既樸,則按皮論賞,傷多毛損,則薄其赉;毛毨希革,則绌其勞,從吏議也。

    即不獻官,而缙紳豪右争皮與胫,皆洩忿于獵人,乞貸行賂,頓首求釋。

    當此時也,殺虎之禍慘于殺牛。

    軍興以來,郡縣幕府,悉索虎皮以充交際,月責數虎為程,不中程者徇以軍法。

    有告民剝虎藏皮者,縛至,徇以軍法。

    終歲射虎,曾不敢啖虎一脔,而刀鋸桁楊必數及焉。

    當此時也,殺虎之禍,烈于殺人。

    且虎之為德于秋山也,大矣!往者鑿山跨峽、負險而居者三百餘家,狉蓁雎盱,人虎相習,各自保避,不相殺害。

    黑箐碧洞,皆成虎穴,虎帥其族,炰烋山麓。

    貪虐之吏裹足弗前,使斯民岩耕溪飲、暖衣飽食而無患者,皆虎德也。

    自肥射虎,斬林掃洞,蕩為坦衢,往來行族無複虎患,于是營将之剔括者歲至焉,巡尉之掊克者月至焉,暴胥挾官勢為奸利、悍卒怙兵威為箝網者,日至焉。

    山家所有雞豚布粟、杉枏竹柏、茗菌麻葛,不奪不餍,榜掠饑寒之民,抽其筋而煎其膏,如之何而死者不枕藉、逃者不趾接也!今之二三遺民,乃道殣之孤孽耳!夫虎者,秋山之防而窮民之衛也,肥也撤防去衛,自禍其家,以及比鄰,至此極也!肥負虎德,咎莫大焉!方且焚弓折箭,悲悔之恐後,忍複射哉?賀子聞而歎曰:虎,惡獸也,而當時之虎,反因司牧以為德于民。

    則夫窮奇梼杌,其驅之為德者,尚未有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