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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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善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中之質其目若視日,上之質若忘其一;臣相狗不及臣相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喪其匹。

    無鬼蓋借相狗馬為隐語,以喻用人知人之道也,不言何以用人、何以知人,但言相狗相馬,而武侯固已深喻其旨,暢然大悅矣。

    蓋烈侯所好者聲音,番吾君以薦賢易其聲音之好,其機用操,操則其情移、其志變;武侯所好者狗馬,徐無鬼即以狗馬易其狗馬之好,其機用縱,縱則其情舒、其志豁。

    操者以反為事,而縱者以因為功。

    反之事猶有待,而因之功并無迹。

    吾故曰徐無鬼易易也。

    且非獨無鬼一人也,止沉湎者,必反之而用監史,亦或因沉湎以解沉湎;止惑溺者,必反之而用規正,亦或因惑溺以破惑溺。

    齊威王沉湎于長夜,羣臣谏之,弗止也,淳于髡因而進男女雜坐、一石亦醉之言,微辭而止之。

    楚莊王惑溺于愛馬,欲葬以大夫之禮,舉朝争之,弗止也,優孟因而進美玉為棺、祭大牢而享萬锺之言,談笑而止之。

    皆因也,機也,皆徐無鬼狗馬之諷所觸類而變通之者也。

    不乘人主之機以撥治亂于瞬息,乃悍然與人主激聒而不已,此比幹所以剖心,而子胥所以有鸱夷之賜也。

    悲夫! 疑陽 蓋聞陽之為道,未有不尊于陰也。

    陽用其強,尊而易屈;陰用其弱,屈以緻尊。

    各相用,則交相敵矣。

    當其未敵,弱常避強,弱之避強,将以用其弱也。

    用弱既熟,陽失其尊,始則相穉以成其驕,繼則相狎以成其玩,終則相假以成其亂,使得蓄積弱陰以敵強陽,于是鬼侮人、女制男、臣僭君、小人冒君子。

    至于小人冒君子,而陰陽之變始不忍言矣。

    姑以人鬼言之:青州有少年,浮海遇風,飄至鬼國。

    少年進而揖之,而鬼不見,與之語,亦弗聞也。

    遂升王殿。

    王方視朝,逼而侵之,王蹙而伛,羣鬼負王入宮,召巫視焉。

    巫言:無傷也,陽地陽人偶來為祟,強陽性暴,不耐久居,遣之易也。

    乃具酒食,縛草為人馬形焚之,巫歌舞詛咒,少年據案醉飽,俄有仆夫奉馬而至,少年乘醉,跨馬至岸,得所乘故舟,揚帆疾去。

    巫與羣鬼鼓吹拜送,終不見也。

    若是乎人憎鬼,鬼亦憎人乎?人詛鬼,鬼亦詛人乎?人以不見鬼,故鬼為人祟;鬼亦以不見人,故人為鬼祟乎?雖然,人蒙鬼憎,陽失其尊矣;人受鬼詛,陽失其尊矣;人為鬼祟,陽失其尊矣。

    若夫君子失其尊,而君子與小人,有不互相蒙、互相憎、互相诋者乎!蕭望之周堪諸君子,即石顯弘恭所憎所诋之小人也;窦武陳蕃諸君子,即曹節王甫所憎所诋之小人也;元佑司馬光諸君子,即章惇蔡京所憎所诋之小人也;近世楊漣鄒元标諸君子,即崔魏虎彪諸兇所憎所诋之小人也!憎诋相蒙,嚣呶不已,鼠璞之音,愈辨愈訛;鹿馬之形,屢分屢混。

    嗚呼噫嘻,有由然矣!凡為小人者,未有不巧避小人之名者也,避小人之名而無以容之,則其怨必大洩于君子,媒孽君子之短長,而以小人之名反被君子矣。

    且凡為小人者,未有敢徑行小人之事者也,行小人之事而有以激之,則其毒必盡發于君子,矯誣君子之陰私,而以小人之事反誣君子矣。

    被之以名,誣之以事,羅織獄興,朋黨禍延,君子之羣盡空,而小人始俨然冒為君子,逐臭附膻之倫,亦翕然共尊小人為君子。

    君子小人,是非玄黃,相攘相争,遂與國運相為終始,天下事尚忍言哉?且夫陰陽互易,從古至今未有已也。

    唐武後被衮冕,臨朝稱周天子,于是昌宗易之遂為周室妃嫔矣。

    昌宗易之非妃嫔也,然身沐周天子房帷之寵,雖欲辭妃嫔之名,不可得也。

    契丹陳州女子号白頸鴉者,能主兵事,封為懷化将軍,有侍夫百人。

    此百人者,遂為将軍側室矣。

    百人非側室也,然身受侍夫之号,雖欲辭側室之名,不可得也。

    又其甚者,曹氏,漢之内寇也,而诋諸葛之出師為寇矣;祿山,唐之反将也,而指顔常山之舉義為反矣;李自成張獻忠,大逆不道之劇賊也,而傳宣僞檄,乃敢斥朝官為賊臣矣。

    天人神鬼,以颠倒幻化為不測;陰陽内外,以錯綜變置為無窮。

    彼為君子、小人者,默相推遷于其間,而各不自知,斯又不得以用強失尊責難于君子也。

    悲夫! 定志 古今所以保治弭亂者,有道焉,有術焉。

    何謂道?聖人治民,不能盡人而治之也,惟治民之志與氣而已。

    民氣欲其常通,而民志欲其常塞。

    氣通而後上下之交合,志塞而後上下之辨明。

    上下交合,則虞詐消;上下辨明,則觊觎絕。

    但使天下虞詐消而觊觎絕,則可端拱而治。

    故曰,治民者,治其志與氣而已。

    此其道,在易之泰與履矣:地上天下為泰,傳曰“泰者,通也,上下交而其氣通也”;上天下澤為履,傳曰“履者,禮也,辨上下以定民志也”。

    嗟乎,上下辨于朝廷,何以民志遂定于天下乎?聖人于此識其微矣。

    聖人謂,夫生民之亂,生民之志為之也。

    彼民見夫養尊處優者猶夫人也,則以為此皆有志者所可為雲耳,此後世所以有僭竊叛逆之事也。

    雖然,民志無窮,而民分有辨。

    吾欲從其無窮者塞之,必先取其有辨者定之,是故自天子以至公侯伯子男鄉大夫士庶下,及輿台皂隸牧圉,皆有等威以相及也,為之明其度數、詳其經制、多其節目,使委曲而繁重焉,而民之有志富貴、不能枯槁山澤者,則又為之論秀而書升焉,自裡選而鄉舉,皆由大樂正漸次以達于大司徒,然後升于天子論定,而後官位定,而後祿焉。

    使民曉然知夫至富至貴者之不可幾,而一命再命之榮亦從其勤苦艱難而僅得之,非可力攫而智攘也。

    夫然後志塞而禮行,禮行而氣通,氣通交合,君民一體,朝野輯和,憂樂相關,兵刑不用。

    故曰上下交而氣通也。

    蓋明其辨乃所以合其交,而塞其志即所以通其氣。

    嗚呼,三代隆盛所由久安長治者,其道在此。

    易傳所謂“履而泰然後安”也。

    迨至後世,師書升之制相沿而為科舉,沿科舉之制遞降而成舉業矣。

    雖然,舉業者,亦帝王保治弭亂之術也。

    何謂術?舉業之學,能使民樂為我愚,能使民樂為我賤,能使民甘為我屈且辱。

    何以明其然也?圖史典籍,此聰明才知所自出也,後世帝王非不欲盡羅聰明才智而用之,而無如學者之趨平而就易也,不得已,因其平易而聚功名富貴于一路,程之以訓诂,束之以八股,繩之以有司之尺度,使中才以下,皆得勉強學問、觀光上國,而聰明才智之士亦盡棄所學,降心斂氣,耗精神、糜歲月以為揣摩。

    功令所懸,風氣随之,衣冠之倫悉走平易,馴而易制,庸而易防,縱鮮經緯匡濟之弘猷,亦無篡逆叛亂之巨猾。

    上下輯柔,以成治理,故曰能使民樂為我愚也。

    賓興盛典,惟重進士,紫薇青瑣,皆出藍袍;天祿石渠,盡懸帖括。

    雖學如董楊、才如晁賈、博綜如班馬,廢置黜落,沒齒無怨。

    消磨英雄而泯其迹,颠倒豪傑而忘其故,故曰能使民安為我賤也。

    朝廷三年一大比,所得進士不過三百餘人,此三百餘人,不必人人盡賢也,釋褐未幾,登台省、跻卿貳而人不以為躐榮者,則以為舉業、進士,學孔孟之學者也,以膴仕與學孔孟之學者,譬如閨閣之女,不問妍媸,但非男子皆可結褵也。

    其舉業技成,而厄于三百進士之數者,則等而殺之,有乙科焉,有明經焉,固已祿薄秩微,不得與進士齒矣。

    若其降而下之,則有國學焉,有儒士焉,有三考焉,此三途者,不必盡不肖也,然其祿愈薄、其秩愈微,相與仰鼻息、奉頤指、供奔走于進士之前,恬為固然。

    其間或有遭時結主、奮身顯庸者,然如海國貢珍,必責疵颣;自非夜光,莫能暗投矣。

    自此而外,縱有聶政荊轲郭解豪悍不羁之徒,莫不奴隸而鞭笞之,捧盤匜、執麾蓋、受徭役而不敢後,故曰能使民甘為我屈且辱也。

    民樂為我愚,而後我得獨有其智;民安為我賤,而後我得獨享其貴;民甘為我屈且辱,而後我得獨居其尊且榮。

    明知驅天下于空疎無用,文質無所底,緩急無所恃,而保治弭亂之功,卒不可廢。

    蓋術也,而寓于道;塞志也,而寓于通氣矣。

    噫,後世以此坊民,民猶有犯上而作亂者,盍亦反而求之道德齊禮雲耳? 汰甚 善治天下者,無取乎有快心之事也。

    快心之事生,而傷心之事起矣。

    吾有所快于此,必有所不快于彼;有人焉以此為甚快,必更有人焉以此為甚不快。

    使天下各營其所甚快,各避其所甚不快,此豈朝廷之利哉?古之聖人,用人而非其愉,棄人而非其拂,生人而非其德,殺人而非其威。

    凡所以用之棄之生之殺之,皆其人之所自取,而聖人無與焉。

    故天下受聖人無心之治,而聖人亦享天下無事之福。

    後世不然,愛一人,則加膝以為快;惡一人,則脫距以為快;生一人,則呴嚅噢咻之為快;殺一人,則芟伐蘊崇之為快。

    于是德怨分而是非競,意見殊而朋黨熾,快心而言出而必反,出反不休,所傷之毒,騰為謗誣;快心而行往而必複,往複不已,所傷之毒,變為慘鸷。

    吾所快心者一人,人所快心者又一人,彼此亘快其一人,而互傷已遍于衆人;前人所快心者一事,後人所快心者又一事,前後疊快其一事,而疊傷已及于衆事矣。

    則是快心者,殺機之所由伏,而害氣之所由蘊也,可不懼哉!且夫快心之事,相激相成,終無已也。

    不甚焉則不快,不大甚焉則不大快,不自為甚則不獨快,不衆為甚則不衆快。

    聖人知夫大快之後必至大傷,而衆快之後必至衆傷也,是以敬焉止焉蕩焉平焉,我不為所甚剛,故亦不為所甚柔;我不為所甚喜,故亦不為所甚怒;我不為所甚恩,故亦不為所甚怨。

    而後知甚剛甚喜甚恩者,凡人之私,而非聖人之公;凡人之妄,而非聖人之識也。

    從其公且誠者以觀聖人,雖堯以天下與舜、舜以天下與禹,而不謂甚也,彼其所與者,非快其心以溢于舜禹之分也。

    雖一朝赫然誅四兇,而不謂甚也,彼其所誅者,非快其心以溢于四兇之分也。

    苟快其心而溢其分,則雖小赍小封小誅小僇,而人皆以為甚焉。

    然則天下之治亂,在快心者之甚與不甚而已!今夫快于食者必傷其食,傷食之甚,其視淳熬淳母、猩唇駝峰,皆糞穢矣;快于色者必傷于色,傷色之甚,其視南威西施、粉紅黛翠,皆蛇虺矣。

    又況快心傷心之後,甯能複覩快心之事也哉?快心既甚,必有憤慉之氣随之;傷心既甚,必有陰陽之患中之。

    是以聖人重惡夫快心之事也。

    非惡夫快心之事,乃惡夫傷心之事也。

    昔者孔子未嘗得天下而治之也,然吾謂善治天下者莫若孔子。

    何也?孔子以無毀譽之心治天下之是非,則賢否定;以無适莫之心治天下之同異,則偏黨化;以不欲勿施之心治天下之好惡,則情僞消。

    孔子之所以為此者,不過欲天下無傷心之事雲爾。

    使天下無傷心之事,則柏皇栗陸伏羲神農之化也。

    孔子惟欲天下無傷心之事,故不欲天下有快心之事。

    而天下快心之事,實從好盡與太甚兩念而生。

    孔子曰“有餘不敢盡”,孟子曰“仲尼不為己甚”,蓋為快心者示儆也。

     馴文 邑西劉生,好學士也,嘗從餘問為文。

    餘患其才敏而氣決也,示之以馴謹。

    比及三歲,年益茂而志益銳,下筆千言立就。

    餘患其率易而坦直也,乃救之以巧以變以奇以放。

    生颦蹙而對曰:弟子學為馴謹之文有日矣,今又命之分趨而旁歧焉,懼其失故步而颠踬也,敢求所安。

    餘笑曰:子以為馴謹而外,别有所為巧變奇放哉?吾患子為馴謹未至耳。

    子為馴謹而至焉,巧變奇放不待更端而自至矣。

    不聞古聖人之教人射乎?射義之言曰:“射之為道,内志欲正,外體欲直,持弓操矢欲其審固,正己後發,容體比于禮,其節比于樂”。

    而周禮之教射,一曰和容,一曰興舞。

    此其諄諄于馴謹之道,可謂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