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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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可與語無大無小矣。

    而吾有怪于李秃翁之語大也。

    秃翁好大者也,其言曰:餘家泉海,海魚入港,潮退而不能去也。

    集數百人,持斧斤,升梯登魚背,斫割連數百石。

    魚故無害,須臾潮至,翻身擺尾,悠然而逝。

    以為魚之大者莫過此矣,則又有大焉者一魚出海,初視之,如雲如霧,俄焉霧散雲開,見海中有魚,如大行王屋,虧蔽天日,白晝晦冥,綿亘蜿蜒,莫窮其際。

    從東徙西至,朞月乃已。

    則是魚也,奚啻三千裡之鲲而已哉!豪傑之士亦若是魚而已矣!嗟乎,秃翁則誠豪傑也,然徒知豪傑之能為大,而不知聖賢之能不為大也。

    不觀之龍乎?當其鼓浪升天,排山倒海,霖雨萬裡,而非其德;洪水九年,而非其怨。

    此可謂大矣,及其化也,時為人焉,時為蟲焉,時飄為葉焉,時擲為棱焉,時絡為弦焉,時藏于指爪,時潛于肩臂焉。

    方其為人為蟲也,與其為龍,無以别也;方其為葉為梭為弦也,與其為飛為躍為騰,無以别也;方其在指在肩在臂也,與其在天在淵在渚,無以别也。

    彼自有所以為大為小為卷為舒者,而人乃以區區小大之形、瑣瑣卷舒之狀求之,是豈知龍之為龍哉?故夫龍之為龍,不可見也。

    惟不可見,故曰神龍。

    龍而神焉,斯固董父所不得而豢,劉累所不得而畜,朱萍漫所不得而屠,夏後氏所不得而醢,張茂先所不得而食者矣。

    彼且噓吸陰陽上下星辰,卑昆嵛、薄蓬萊,而猶昭昭皇皇,為人所見焉,猶需飲食、求嗜欲而為人所豢焉畜焉,則必至于撄患被害,而為人所屠且醢而食之然後已。

    故夫屠醢之禍始于豢畜,而豢畜之辱始于可見。

    由此觀之,凡龍之可見而可豢可畜可醢可屠而可食者,皆憑其大者,以傷其性而賊其真,名雖為龍,而未離乎魚鳣之類者也。

    豈惟龍哉,惟鳳與鵬亦不可見也,凡鳥之大而可見者,玄鶴乎黃鹄乎,皆未離乎鷃雀之類者也。

    豈惟鳳與鵬哉,惟麒麟與驺虞亦不可見也,凡獸之大而可見者,犀象乎熊罴乎,皆未離乎犬豕之類者也。

    嗟乎,秃翁惟其欲為泉海之魚,是以撄禍而不甯。

    使秃翁不為魚,而為龍為鳳為鵬為麒麟為驺虞,世人安得而禍之也哉? 憐才 天與我以才而人亵之,人之罪也。

    天與我以才而我自亵之,我之罪也。

    亵才之罪,豈獨人哉,即馬亦有然者矣。

    往者吾邑城北劉翁有馬,生駒,昂首而長嘶,多鬣而蹄齧。

    翁甚惡之,裡中相馬者皆莫議也。

    有大腹賈見之,三顧而不忍去,踵門償其價三百金,翁喜過望,與券。

    既成,徐而問曰:客之急市吾馬,何為也?曰:良馬也,可行千裡。

    可教之戰,且獻之内廐也。

    曰:長嘶何也?曰:不能通其志也。

    曰:啼齧何也?曰:不能盡其才也。

    曰:其長何也?曰:馬八尺為龍,其長猶未艾也。

    翁唯唯,已而告之曰:吾南方之養馬也,稍長,則{豕貴}其首、雕其蹄,今悉如法,可易制矣。

    客艴然變色,頓足失聲曰:已矣,無所用矣!是黑龍之精也,其性剛烈,不制于人,制之則不能千裡矣!索還其金,太息而去。

    翁始悔恨,試以凡馬馭之,猶日行三四百裡,他馬不能及也。

    及崇祯癸未,餘裡周生有白馬,朱鬣,日食稱一石,雖百夫莫能制也。

    周生曰:是無用而多費吾稻。

    牽于湖南五達之衢,市焉。

    會逆賊張獻忠猝至,掠生與馬而去。

    賊将有善相馬者,見而驚曰:此千裡馬也,眼有紫豔,口有紅光,其齒鋸如虎,其首擎如鷹。

    教之戰,天下莫能敵也!教成,以獻其僞主,被以錦鞯,席以文茵,饑食人膏,渴飲人血。

    馬乃奮躍長鳴,自以為良遇也,破長衡、入吉袁,沖突馳擊,所向披靡。

    歸而論功,賜号曰兔食三品料。

    遇周生于塗,瞠然如弗見也;取刍豢以飼,則蹴而覆之,若饫膏粱而弗屑也,若挾賊寵以相驕也,若怨憾疇昔之不見知也。

    居無何,官兵恢湖南,賊将走渡洞庭,舟破,馬與賊同溺死焉。

    賀子曰:是皆馬之不幸也!向使二馬生于盛隆,遭逢知己,騰蹑風雲,馳驅日月,豈不為當世所用、後世所稱哉?是故駕辂車而鳴和鸾,則黃帝之翠黃、禹之飛兔腰褭,而穆王之白{減木}山子也;服戎辂而飾繁纓,則魏武之絕響影、唐太宗之拳毛白蹄也。

    若夫空谷白駒、野廄黃骝,猶得以優遊閑曠之身,與深山之鹿、秋後之兔同其高逸。

    惟不幸而無知者,遂為人所亵,使牧豎傭奴操羁绁而鞭棰之;又不幸而所知非其人,失身自亵,遂甘為賊用而不恥,且舉故主豢養之恩而仇之。

    嗚呼,可傷也已!雖然,求良馬者必在冀北,大江以西非其産也,乃百年之内,彈丸禾川,龍種再出焉。

    然則天下未嘗無千裡馬,其混迹槽枥,為人所亵,而因以自亵,漏于餘見聞之外,蓋不可悉數。

    而況于人乎!吾是以于二馬而興憐才之欺也。

     用人 新安餘生過予,稱其舅氏程翁,富可敵國。

    程翁為人,口吃身短,目不識權衡,朝夕魚蔬小市,為人所欺,而所積金珠,殆以室量。

    及問其富術,則曰:翁無他長,惟能知人、能用人而已。

    邂逅而得一人,審其可用也,羅而緻之,不必其親昵也,不必其裡闬也;進而周恤之,又進而寵任之。

    或悫者或黠者、或廉者或貪者、或明敏者或微密者,或願而馴者,或貧而無賴者,各因其質,或付質庫,或任鹽鹵,或梓柏杉枏,或漆或靛,或绫絹,或鉛钖或珠玉,各随其能;或客荊揚,或入幽冀,或青兖徐豫,或滇南巴蜀,各從其宜;或予數百金,或千金;或專或兼,或正或副,各稱其量。

    與不過分,用不違器,舍短取長,審幾量力。

    其有不勝任者,朝進而暮出,弗敢怼也。

    他日,有讒于翁者曰“某任質庫于東,而隐其息,别營質庫于西矣;某司貿易于南,而隐其息,别尋貿易于北矣”,翁聞而喜;則又有讒者曰“某為鹽鹵,而遣人私貿绫絹;某貿绫絹,而遣人私貨珠玉矣”,翁聞又喜;則更有讒者曰“某以翁赀轉輸四方,其息倍蓰,新安之人奔走其門,市良田美宅于鄰邑,而擅一方膏腴之壤矣”,翁聞則益喜。

    或問其故,翁曰:所貴乎良商者,貴其因時而善變也。

    彼守吾赀而不變,征貴而不征賤,能取而不能舍,知得而不知喪,是天下之賤商也。

    吾赀有常而息無常,吾息有常而取息之道無常,物無常賤也,以貴易賤,賤必複貴;時無常绌也,持赢守绌,绌将複赢。

    善變者以無常為有常,未旺而趨,未衰而徙,已得利則速去之,珠轉盤旋而無所滞。

    吾既溢富,則彼亦自饒,彼能自饒,即吾饒也。

    世未有盥無完缶而可為人任堟埴,爨列破釜而可為人司冶鑄,身患哮喘欬逆之不治,而可為人調寒熱、和腑髒、稱良醫。

    則未有才不能具溫飽、智不能周妻子,而能為人持籌握算,操奇赢、權子母者也。

    吾第以其能勝任為愉快而已,他何咎焉?賀子聞而歎曰:大哉是言,即為天下之道,亦不越是矣!為天下者,貴在用人;用人之本,在于知人。

    知而用之,毋拘文,毋偏聽,毋求備,毋搖其肘、毋奪其私,天下之才,有不樂輸其誠而畢呈其技者乎?嗟乎,以諸葛武侯之明,而不能知馬谡;以張魏公之忠,而不能用曲端。

    而知人用人,程翁獨能兼之。

    若程翁者,豈尋常貨殖之徒所可及哉! 備患 患事者,必患于無事之先,迨事至而後患焉,患亦為事矣。

    備患者,必備于無患之先,迨患至而後備焉,備亦為患矣。

    故君子不以事撄心,不以心撄事,不與禍鬥力,不與災生贅,不與時争利,不加事于事之外,不造事于事之中。

    抱一守貞而無與競,故能履虎尾而不咥、曆羊腸而不踬也。

    古人有言曰,魚不見水而不溺水,龍不見石而不觸石。

    夫其不溺水也,以其不見水也,非不見水也,以水為命,安于所溺,故不溺;安于所見,故不見也。

    夫其不觸石也,以其不見石也,非不見石也,以石為性,忘于所觸,故不觸;忘于所見,故不見也。

    然則身在事患者,亦若魚龍之在水石而已矣。

    且夫人皆知備之為備,而不知不備之為備也。

    備之為備,防于有形;不備之為備,止于無形。

    惟君子能備無形之患,故有形者莫能患焉。

    龔遂撤屬邑之兵,而渤海之盜立解。

    撤兵乃所以備也,使必增營壘、選卒徒以為備乎,盜斯伐之矣;郭子儀解帳下之甲,而魚朝恩之釁立消。

    解甲乃所以備也,使必盛驺從、擁牙兵以為備乎,釁斯乘之矣。

    此豈非不備之備密于備之為備也哉?吾乃知凡備人者,畏人者也;備于人者,畏于人者也;不備人而自備者,自畏而人畏之者也。

    其在大有之幹,曰“厥孚交如威如,吉”。

    君子以孚誠服天下,無盟誓而人信,無鈇钺而人畏。

    夫是以不交而交如也,不威而威如也。

    交如者,交之所不能及;威如者,威之所不能及也。

    而象傳亦曰“威如之吉,易而無備”,謂夫城府險深、挾詐設備者,威不足而畏人,曹操司馬懿之流是也;樂易近人、推誠無備者,威有餘而見畏于人,漢高光武之類是也。

    樂易無備,而人以為交焉,以為威焉,其為備也,顧不大哉!昔者石先生乘駿馬如飛,心怖欲墜,老仆進曰:主勿怯,怯則墜矣。

    主但意在馬先,惟恐霜蹄之不疾焉,則馳驅如意矣。

    從之良然。

    乃知向之教以攀鬣蹴镫者,皆庸人增我怖者也。

    他日登華山,上千尺幢道,險而恐蹶,老仆又進曰:主勿怯,怯則蹶矣。

    主但縱心信步,曠然如履平地焉,則幾及矣。

    從之良然。

    乃知向之教以拾級勿視下者,皆庸人緻我蹶者也。

    由是,終身乘駿馬若薾雲霧而追奔電也,三登泰岱,若攜杖履而上邱阜也。

    最後遭罹大變,備嘗百艱,先生歎曰:老仆疇昔,曾以乘駿馬登山二事,進我于大道矣。

    由是,談笑安閑,寂若無事,因而出險。

    乃知向之教以舞智用谲者,皆庸人拘我絷我而幽囚我者也。

    石先生此言,是亦不備人而自備,不畏人而自畏,不備于有形,而備于無形之說也。

     得機 大凡君子與小人所以得君者,莫不各乘其機而用之。

    将為批卻導窾乎,機也;将為弄丸解圍乎,機也;将為轉輪旋毂乎,亦機也。

    機者,治亂之關,而撥亂為治之會也。

    是機也,君子乘之以匡救其君而有餘,小人乘之以蠱蔽其君而非不足。

    操其所勝而奪其所私,是在君子因時制宜而已。

    昔者孔子相魯,季桓子弗善也,齊人歸女樂,桓子受之,與魯君往觀,三日不聽政。

    使魯君自惑,孔子自行,無逐聖人之名,而有棄聖人之實。

    此桓子阻孔子之機,正人君子所切齒而扼腕者也。

    而番吾君能因桓子之機而倒用之,就其蠱蔽之術以為匡救,斯又奇矣。

    趙烈侯賜歌者搶石二人田萬畝,相國公仲連欲谏不可,辭疾弗朝;番吾君亦知谏之不可也,乃勸連薦賢,連從之,即薦牛畜荀欣徐越三人。

    畜侍以仁義,欣侍以舉賢任能,越侍以節财儉用,烈侯悅此三人之言也,乃謂連曰:歌者之田且止。

    夫人臣事君,未有能與君争勝者也,争之而勝則名不可居,争之而不勝則事不可複。

    藉令仲連與烈侯争此區區萬畝之田,所持者小,所傷者大,烈侯将誰與成□強之業哉?今也臣無苦口之勞,君無逆耳之怒,機發于伏,而勢轉于環,乃知番吾君沮歌者搶石之機,與桓子沮聖人之機,邪正雖殊,設施則一也。

    雖然,應機之方,又在相時而變矣。

    機有時當用操者,或失之縱,則沮。

    苟進一賢,而與不賢人參之;去一不善,而與不善人參之。

    此如刲豚而與彘謀,薦羔而與羊謀,必沮之勢也。

    所以先機密運,宜用操也。

    機有時當用縱者,或失之操,則窒。

    苟興一利而急争之,以樹非常之名;去一害而固執之,以速脫距之效。

    此如琴瑟之膠柱而不可鼓,關鍵之堅固而不可開,必窒之勢也。

    所以圓機妙轉,宜用縱也。

    然則番吾君之用機,又不如徐無鬼之易易也。

    徐無鬼說魏武侯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