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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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說 師也者,以正道決人所行者也。

    人每樂于行道,然多在疑似之閑。

    師則從而決之,故記問之學不足為人師,必相示以道德。

    而道德之旨亦不盡在語言,當先養弟子固有之性,使仁義禮智常存于心,而後能服習道德也。

    若于固有之良棄置不顧,獨以講論誦習為業,技雖精而心則鑿,喪德喪志,莫此為甚,人材之壞無日矣。

    聖賢教人不惟闵人不成才,更恐由我敗壞其才,故不可告以不師聖之言,不可折以不同道之辨,委曲向導,開悔悟之機以相迎養,養愧恥之心以勖奮發,而受教者亦當自為地,誠懇以求之,省察而思之,勉力以赴之。

    意既誠懇,心始開悟;開悟在心,乃能省察;省察既熟,黾勉自至。

    三者備而後其人可教也。

    聖人之教,有品有節。

    品,品類也;節,節文也。

    分别其類,各有區域塗徑可以尋求。

    又為之節文以裁其有餘,勉其不足,使合于不易之則。

    輕重損益,一切盡其商榷,然後畫為成法以示之,使愚而寡見者得所循持,弱而無力者易于固守,推而聰明才智之士,莫不皆有所依據以勝其人欲之私,複乎天命之初。

    匆論高下淺深,皆切于所教者之身心,或攻其病,或輔其不逮。

    若泛論事理之大要以齊衆聽,而于其人不切,既不切于其人,則其人領略必淺。

    一言領略既淺,則視天下之理皆膚淺矣。

    故理之微者不可示中人,道之大者不可告俗士,皆恐其淺嘗也。

    古人雖曰教人,半是體驗身心,所以教學相長而皆獲其益。

    呂和叔因人之可及而喻諸義是也。

    若謾雲精粗本末,初無二緻,謂之主張後學則可,謂之成就後學則未。

    彼後起者何所賴焉?頓之一字,禅家之學。

    聖賢無頓悟之說,所重者積累之功。

    為山九仞,功虧一篑,盈科後進,放乎四海,莫非積累之謂。

    頓則先無次第,後無服習,其得不實,其藏不堅。

    譬牧人之子忽為王公,豈非夢乎?波濤之中,忽生城阙,豈非幻乎?聖賢不以此誤人也。

    聖賢于人,指點性情之偏,欲其自勵求進,非擿其短而毀之也。

    故有迎其機者,不見其機不可迎也;有達其萌者,未值其萌無能達也。

    有得其一端,更進以他端者,此端末甚了然,他端無從附益也。

    道德灤淺之際,有時不敢自任,知道體之無窮也。

    道體無窮而不自見其有餘。

    亦所以體道也。

    不惟在己省克,即所教之人所當省克,無時不在吾意中。

    而相與提撕,非心佚行,不必斥言拒絕,但教之必禮,則非心自斂,佚行自謹。

    故有熏陶浸灌,有嚴憚敬畏,有興起慕效,随其所值而皆有獲。

    所以王政之時無窮人,教化之門無棄才也。

     友道 伐木之詩以嘤鳴象其聲,以遷喬勉其行,蓋欲欺婉轉清和之音相扶于高明廣大之域也。

    故古人多一朋友即多一輔仁之人,即多一聞過之人,故少者不如多者之益。

    今人多一朋友即多一人升沈之态,與異同之見,與相為援引之私,故多者不如少者之善。

    此今昔不同而非吾力所能挽回。

    亦雲自盡其道而已矣。

    予嘗感朋友之事,若向戍尤孟獻之室,季劄譏孫文之鐘,皆在邂逅之頃、傾蓋之時。

    今之稱久交者相規以過能如是乎?然有習熟而生漸染者,有慢易而生違拒者,有牽持而至阘靸者,彼此皆為有憾,勿徒責人也。

    夫昔貴谕友,以為簡取不煩,廣取不濫,繁禮缛節非交道也,雜沓兼收非交道也。

    君子以求益為心,故先擇而後交,交其相資者也。

    小人相倚為名譽,故先交而後擇,資其名譽,不計其品類,故有始隆終替、僞親背憎者。

    君子之言曰,交道可絕而不可毀也。

    絕者所以遠匪類,毀者所以快私心也,非聖賢之徒也。

    觀國語所載,則當時所重者,聖人之餘事耳;觀《家語》所載,則子孫所傳者,亦聖人之餘事耳。

    聖人之心,惟門弟子得之,故親炙之益、見知之統不可少也。

     行藏 行藏之際,人所難言,惟得聖賢意指乃能無過。

    聖賢體道者也,道之興衰自有其幾,天下有天下之幾,一人有一人之幾。

    一人之幾已動,天下之幾未動,是身将通而道則塞也。

    聖賢不出,天下之幾已動,一人之幾未動,是道雖通而身當塞也,聖賢亦不出,出與不出之際,最忌此中有欲。

    縱無富貴利達之欲,而有矜己尚人之心,猶之欲也。

    一有此心,即勃然易動,雖持論以矯世之好進者,而人不若己之念常默驅其中,以出于必進之路而不見所謂幾之猶塞者,意在求通而惟恐敗其求矣。

    且自處太高,視人太卑,其心必不能樂天,久且移而憤世。

    至于憤世,則此念已動,向所鄙棄,更欲低徊就之,不自知其非矣。

    夫陽氣有消息則聖人有隐見,雖有君子之德而前後左右莫非小人,則動而有礙,不克自奮,震之九四是也。

    故小人道長,君子宜速遯,勉強遷就,終無益也。

    且堯舜有天下而不與,孔孟處貧賤而樂天,易地皆安,奚必得位而欣喜,失位而憂戚?是以歴數在躬,不忘洚洞之警,麟出見獲,不下沾袍之泣也。

    古之聖貴,實有所操以應世,如農家之有耒耜,冬則懸諸門戶,至于春作,雖欲不服而之田不能。

    不因兔爰雉罹之多艱而後退處,不見赓歌揚言之可慕而樂從事,總之必道為資,如田叟之資穜稑,賈客之資镪币,一日無資則窮困矣。

    懷重寶者必藏匿保護,擇所居而後托焉,擇所如而後往焉。

    安車召之而不就,拱璧迎之而不入,蓋其所受于天,莫非清明之氣,故俗情所嗜,如脂如膩,若将浼焉,無可動其心身之所往,必以道随,道不離身也。

    道之既竭,必以身随,身不離道也。

    是以夷齊立節而百世聞風,四皓避秦而儲位必定。

    子真不屈王鳳,君平久隐蔔肆,當時王公大人後生小子莫不奉以為法,或感慕而變舊質,或覩貌而祛惑志,或苦操足以矯世,或善言可用悟俗,賢者之有用如此。

    以其所持者道,道非無用之物,故抱道者自不為無用之人也。

    予嘗乘馬亂流,目眩于流,坐不安于馬,而身幾堕,已而堅持辔勒,瞑目據鞍,聽馬之自涉而克濟矣。

    守道之力,當如是爾。

     避名 凡出處之際,其情益真,則其氣益平;其氣益平,則其志益堅,不惟不受其祿,不榮其寵,即高士之名亦不敢居,而後可遂厥志也。

    蓋不求聞達之人,居心亦非一緻,有避權勢者,有避患難者,有量才能者,有任天性者。

    一有隐遁之迹,則人得物色之,惟因任自然,日在耳目之前而蘊藉卒不可測,乃真隐也。

    齊二客,魯兩生,史失其名。

    失其名者,所以全其高也。

    禮失而求諸野,見負樵者幾焉;易散于九師而植于道路,見負擔者幾焉。

    劉因承學士之命,志雖不赴,初亦拜受,以為恩命自天,非下人所能抗,是以拜之。

    非謂一拜之後,即不可複辭,必若龔勝推卻印绶而後可也。

    謝枋得志在辭聘,而以持服為名,故略其不字之貞,極論起複非禮,意則堅貞,辭亦有托。

    是以二人皆成厥志,朝廷亦不強之。

    蓋此中平夷,不為甚高之行,乃克遺世獨立,故逃名之念甚于逃疾,避譽之心劇于避毀,世皆不覺,但與相忘而已。

    彼矯矯憤激而緣私以動者,未有不返徇于私者也。

    抗志雖鋭,曾不踰時而念移;念之既移,俛首而往就焉。

    向之感憤嗚咤若别為一人矣。

    即念在不移,且有迫之而起者,其身已糜,其志安在?君子不為也。

    且易之為書,當明夷之時,惟處遠最優。

    既入世局之内,則以小傷而亟去為幸。

    若夫傷時之亂而有太和之氣,值世不用而有幽閑貞靜之德,非有道者不能。

    蓋天生聖賢,所以為天下也,與人并生,即有同憂共患之理。

    其可救也救之,其不可救也猶宛轉以就之,皆不忘斯人而非自為謀也。

    一旦決然而逝,頹然而放,澹然而足,與草木同腐,輿夭疾同廢,然後人皆共棄,而我得自全,何必洗耳投淵,皎然在人耳目之前、驚歎之列?或為羊裘釣澤,或為鸾鳳嘯山,使物色及之而後為有道也?馬融始不應命,既而悔之。

    賢者不惟不悔,亦不必不應。

    孔子身既衰老,雖周公之夢亦且無有,非果于遺世也。

    少壯不為無益之學,是以志存周公,衰老不希無妄之福,是以夢境亦澹忘也。

    君子以禮自處而後可行其道,非榮人君之尊己也。

    其君果賢,君子行其所學而有益天下,故就之必取功名,雖委質為臣不謂屈己。

    昔人所雲,應規矩之淑質,就班倕而裁之。

    若不行其道,雖奉以師傅之尊,豈可久居而不辭?心低徊而迹偃蹇,以己所須,問之當道;以己所欲,責諸知交;以己所長,邈其俦類;以己所薄,視其等夷,是妄自尊大也。

    君子尊者重之,則有不敢當者。

    其或賤之,則有不可受者。

    俗士之言曰,士固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

    君子何屈伸之有哉?有不敢與不可而已矣。

    若但以爵祿役使天下之抱道者,以隆禮苛責當世之有權力者,彼此兩失之矣。

    至于遇合之際,蓋有天焉。

    臧倉之事期于足以沮一時之行,亦不必君之終見信也。

    三鼎五鼎,非不辨白其誣,僅足洗薄父之污而遇合之事,已乖夫邪正易位,事之不可久者也。

    于不可久之中而适逢其咎,豈非天哉!光武聖主也,班彪出入禁門三十年而不大用,第五倫沈滞商販賤事啬夫微秩而不得召見,皆在辇毂之下,有才智之名,猶閑戹如此,孰謂非天者?公孫弘、兒寬雖以儒術顯庸,然醇雅淵闊,不及賈董遠甚,而名位過之。

    乃其始也,皆以鴻漸之翼,困于燕雀,又何為者邪?當其遠迹羊豕之日,求為賈董之遇,且不可得,若以東閣之招、升中之觞自期于心,告語于人,益幻妄矣。

    夫此數公者,或始困而終亨,或暫合而永乖,豈可謂非天乎?知此之有天,則彼不求亦不得者,其為天所限,又何怪與?衛之君子,雖為祿仕,尚令人見其才藝,蓋爾時猶知尊賢,故見其才藝而歎美也。

    若周之君子由敖由房,不見異于人,人亦無從物色。

    世既莫知,而棄捐莫惜。

    彼亦深藏而圭角盡泯。

    此周之事勢,較衛加陵夷也。

    貢禹行年六十九始生子,年八十一尚在仕路,上書乞骸骨,元帝以溫旨留之。

    八十老翁,遠官京師,雖得溫旨何用邪?古稱貢公遺榮,未必樂于久宦。

    乃知進退之際,蓋有不自由者,益見仕路之不可嘗試也。

    更有學術不明,亦士大夫當隐之時。

    輕士嫚罵之日,不必更言出處之宜,惟深藏而已矣,此又不在避言避色、不入不居之例者也。

     人道 人之所以為人者,威儀足以相接,恩愛足以相親,品節足以相成,文詞足以相谕,物力足以相養,所以貴于物而物莫之及也。

    徑情而無儀則失所以接,很戾而不和則失所以親,放蕩而無檢則失所以成,固陋而不華則失所以谕,放利而多怨則失所以養,五者俱失,則生人之理亦微。

    故君子重之勉之,所以成其為人也;小人薄之喪之,所以失其為人也。

    失其為人,則去物不遠矣。

    道者所以治己也,法者所以治人也。

    自勝其私則能入道,以道治己則能行法。

    不勝其私而任法裁物,不可得也。

    聖人性情與萬物相通,故喜怒哀樂,萬物皆無閑焉。

    喜不自喜,怒不自怒,哀不自哀,樂不自樂,此無閑之見于公平者也。

    喜怒不易位而作,哀樂不并時而緻,此無閑之見于誠一者也。

    長幼天之所序,尊卑人之所立。

    天之所序曰彜,人之所立曰禮,分數等差,皆非我所自作,聖人因物情之固然而使相從也。

    以物理本同,聖人因而合之,又謂物不可苟合也。

    故為等差以别異之,于以去其間隔,制其傷殘,通其情志,笃其恩愛,裒益其有餘不足,皆物情所共也。

    仁者,施之平也;義者,施之稱也。

    平則萬物皆合為一,稱則萬類各安其分,故古人之相接也,相輔以仁,相勉以義,不可直陳,則稱詩以谕之。

    言者若無意,而聽之足自警,所以多改過之美、進德之益也。

    否則相示以禮,賓主相見,飨食以觀威儀,作樂以平心氣,故豖酒獄訟之患不興,嘻笑怒笃之習不作,不必從而禁之也。

    晉人久不圖王室之難,子大叔為賦缾之罄矣,惟罍之恥,而範子懼,亟謀納王。

    馬超入蜀而驕,先主示以君臣之儀,超自懾伏,不必引而責之也。

    稱詩執禮,亦道以同然之性而已矣。

    自稱詩之風不行,執禮之指不喩,君臣朋友之間以徑直相忤者多矣,不能于規谏之外更有相通之路,雖以肫懇為心,亦靡所施,而過誤遂多,儆省莫作,皆衰世之弊也。

    又其甚者,全以機巧相禦,勝氣相加,人道之患,何時已乎?易卦二五皆以陰陽相應為吉,惟困輿小畜以同德相求為吉。

    陰陽相合者,夫婦之道也;同德相求者,君臣朋友之義也。

    陰陽相合,止于足以宜家;同德相求,則可補天地之憾、扶世運之衰。

    故君子大其事也。

    知罃對楚子之言,左氏蓋舉以立教也,蓋楚雖不殺晉臣,為晉臣者豈可戴之以為恩?其為恩也,仍當歸之晉主。

    如蘇武歸漢、郝經返北,豈可感不殺之恩于他人乎?此亦不取相合而取相求之義也。

     人事 人事不可絕也,亦不可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