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曆長慶間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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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杜甫到白居易,這一百年(七五〇—八五〇)是唐詩的極盛時代。

    我在上章曾指出這個時期的文學與開元天寶盛時的文學有根本上的大不同。

    前一期為浪漫的文學,這一期為寫實的文學;前者無論如何富麗妥帖,終覺不是腳踏實地;後者平實淺近,卻處處自有斤兩,使人感覺他的懇摯親切。

    李白、杜甫并世而生,他們卻代表兩個絕不同的趨勢。

    李白結束八世紀中葉以前的浪漫文學,杜甫開展八世紀中葉以下的寫實文學。

     天寶末年的大亂使社會全部起一個大震動,文學上也起了一個大變動。

    故大亂以前與大亂以後的文學迥然不同。

    但話雖如此說,事實上卻沒有這樣完全驟然的大變。

    安史之亂也不是一天造成的,亂後的文學新趨勢也不是一天造成的。

    即如杜甫,他在亂前作的《兵車行》《麗人行》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已不是開元盛日之音了。

    不過他的天才高,蘊積深,故成就也最大,就成為這時期的開山大師。

    其實大亂以前,已有許多人感覺當日的文學的流弊,很想挽救那浪漫不切實的文風歸到平實切近的路上去。

    不過那些人的天才不夠,有心而無力,故隻能做那個新運動裡的幾個無名英雄而已。

     元結在乾元三年(七六〇)選集他的師友沈千運,于逖、孟雲卿、張彪、趙徵明、王季友,同他的哥哥元季川七人的詩二十四首,名曰《箧中集》。

    他作的《箧中集·序》很可以表示大亂以前一班明眼人對于改革文學的主張。

     《箧中集·序》 元結作《箧中集》。

    或問曰,公所集之詩何以訂之?對曰,風雅不興幾及千歲。

    溺于時者,世無人哉?嗚呼,有名位不顯,年壽不将,獨無知音,不見稱頌,死而已矣,誰雲無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為辭,不知喪于雅正。

    然哉。

    彼則指詠時物,會諧絲竹,與歌兒舞女生污惑之聲于私室可矣。

    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聽而誦之,則未見其可矣。

    吳興、沈千運獨挺于流俗之中,強攘于已溺之後,窮老不惑,五十餘年。

    凡所為文皆與時異。

    故朋友後生稍見師效,能似類者有五六人。

    於戲,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無祿位,皆以忠信而久貧賤,皆以仁讓而至喪亡。

    異于是者,顯榮當世。

    誰為辯士?吾欲問之。

    天下兵興于今六歲,人皆務武,斯焉誰嗣?已長逝者遺文散失,方阻絕者不見近作。

    盡箧中所有,總編次之,命曰《箧中集》,且欲傳之親故,冀其不亡于今。

    凡七人,詩二十四首。

    時乾元三年也。

     這七人之中,杜甫最佩服孟雲卿,曾說,李陵蘇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

     可惜孟雲卿論文的話不可見了。

    杜甫詩中也曾提及王季友及張彪;李白也有贈于逖的詩。

    故《箧中集》的一派不能算是孤立的一派。

    他們的詩傳下來的很少(《全唐詩》中,孟雲卿有一卷,餘人多僅有《箧中集》所收的幾首),依現有的詩看來,他們的才力實在不高,大概可說是眼高手低的批評家。

    但他們的文論,一方面也許曾影響杜甫,一方面一定影響了元結,遂開一個新局面。

     元結(參看第十三章)的詩才不很高,但他卻是一個最早有意作新樂府的人。

    他在天寶丙戌(七四六)作《闵荒詩》一首,自序雲: 天寶丙戌中,元子浮隋河至淮陰間。

    其年水壞河防,得隋人冤歌五篇;考其歌義?似冤怨時主。

    故廣其意,采其歌,為《闵荒詩》一篇,其餘載于異錄。

     這明明是元結眼見當日運河流域百姓遭水災後的愁苦,假托隋人的冤歌,作為此詩,這是“新樂府”最早的試作。

    其詩大有曆史的價值,故摘鈔于下: 炀皇嗣君位,隋德滋昏幽,日作及身禍,以為長世謀……意欲出明堂,便令浮海舟。

    令行山川改,功與玄造侔。

    河淮可支合,峰滬生回溝(這四句其實很稱贊炀帝開運河的偉大功績)……浮荒娛未央,始到滄海頭。

    忽見海門山,思作望海樓。

    不知新都城,已為征戰丘!當時有遺歌,歌曲太冤愁: 四海非天獄,何為非天囚? 天囚正兇忍,為我萬姓愁。

     人将引天钐,人将持天锼。

     所欲充其心,相與絕悲憂。

     自得隋人歌,每為隋君羞。

    欲歌當陽春,似覺天下秋。

    更歌曲未終,如有怨氣浮。

    奈何昏王心,不覺此怨尤,遂令一夫唱,四海欣提矛……嗟嗟有隋氏,四海誰與俦? 大概當時表面上雖是太平之世,其實崩亂的危機已漸漸明顯了。

    故元結此詩已不是開元盛世之音;不出十年,大亂遂起,這首詩幾乎成預言了。

     《荒闵詩》的次年(七四七),他在長安待制;這一年,他作《治風詩》五篇,《亂風詩》五篇,自序雲,“将欲求幹司匦氏,以裨天監。

    ”這也是作詩諷谏,但詩大壞了,毫沒有詩的意味。

    他又作“補樂歌”十首,要想補上古帝王的樂歌,這些也不成詩。

    他又有“系樂府”十二首,序雲: 天寶辛未中(天寶無辛未,此當是辛卯,或乙未——七五一或七五五),元子将前世嘗可稱歎者,為詩十二篇,為引其義以名之,總名曰“系樂府”。

    古人詠歌不盡其情聲者,化金石以盡之,其歡怨甚邪?戲盡歡怨之聲者,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

    故元子系之(元結作文多艱澀,如此序便不好懂)。

     這真是有意作“新樂府”。

    這十二首稍勝于前作諸篇,今鈔一篇作例: 貧婦詞 誰知苦貧夫,家有愁怨妻?請君聽其詞,能不為酸凄?所憐抱中兒,不如山下麑。

    空念庭前地,化為人吏蹊。

    出門望山澤,回頭心複迷。

    何時見府主,長跪向之啼? 寶應壬寅(七六二),他作“漫歌”八曲;他又有“引極”三首,“演興”四篇,均不詳作詩年月。

    這些詩也可算是試作的新樂府;詩雖不佳,都可以表現這個時代的詩人的新态度——嚴肅的、認真的态度。

     最能表現這種态度的是他的《忝官引》《舂陵行》《賊退示官吏》三首。

    《忝官引》的大意雲: 天下昔無事,僻居養愚鈍……忽逢暴兵起,闾巷見軍陣……往在乾元初(七五八—七五九)……天子垂清問……屢授不次官,曾與專征印……偶得兇醜降,功勞愧方寸。

    爾來将四歲,慚恥言可盡?請取冤者辭,為吾《忝官引》。

    冤辭何者苦?萬邑餘灰燼。

    冤辭何者悲?生人盡鋒刃。

    冤辭何者甚?力役遇勞困。

    冤辭何者深?孤弱亦哀恨。

    無謀救冤者,祿位安可近……實欲辭無能,歸耕守吾分。

     《舂陵行》并序如下: 癸卯歲(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漫叟(元結)授道州刺史。

    道州舊四萬餘戶,經賊已來,不滿四千。

    大半不勝賦稅。

    到官未五十日,承諸使征求符牒二百餘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貶削。

    ”於戲!若悉應其命,則州縣破亂,刺史欲焉逃罪?若不應命,又即獲罪戾。

    必不免也,吾将守官,靜以安人,待罪而已。

    此州是舂陵故地,故作《春陵行》,以達下情。

     軍國多所需,切責在有司。

    有司臨郡縣,刑法競欲施。

    供給豈不憂?征斂又可悲。

    州小經亂亡,遺人實困疲。

    大鄉無十家,大族命單羸。

    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

    出言氣欲絕,意速行步遲。

    追呼尚不忍,況乃鞭撻之?郵亭傳急符,來往迹相追。

    更無寬大恩,但有迫促期。

    欲令鬻兒女,言發恐亂随。

    悉使索其家,而又無生資。

    聽彼道路言,怨傷誰複知?去冬山賊來,殺奪幾無遺。

    所願見王官,撫養以惠慈。

    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為?安人天子命,符節我所持。

    州縣如亂亡,得罪複是誰?逋緩違诏令,蒙責固其宜。

    前賢重守分,惡以禍福移。

    亦雲貴守官,不愛能适時。

    顧惟孱弱者,正直當不虧。

    何人采國風,吾欲獻此辭。

     《賊退示官吏》一篇更說的沉痛。

    其序與本詩如下: 癸卯歲,西原賊入道州,焚燒殺掠幾盡而去。

    明年(七六四),賊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邊鄙而退。

    豈力能制敵欤?蓋蒙其傷憐而已。

    諸使何為忍苦征斂?故作詩一篇以示官吏。

     昔歲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戶,洞壑當門前;井稅有常期,日晏猶得眠。

    忽然遭世變,數歲親戎旃。

    今來典斯郡,山夷又紛然。

    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

    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

    使臣将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

    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思欲委符節,引竿自刺船,将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這竟是說官吏不如盜賊了。

    這種嚴肅的态度、說老實話的精神,真是這個時代的最大特色。

     杜甫在夔州時,得讀元結的《舂陵行》《賊退示官吏》兩篇,感歎作“同元使君《舂陵行》”,有序雲: 覽道州元使君結《舂陵行》兼《賊退示官吏》作二首,志之曰:當天子分憂之地,效漢宮良吏之目。

    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輩十數公落落然參錯天下為邦伯,萬物吐氣,天下少安可得矣。

    不意複見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感而有詩,增諸卷軸,簡知我者,不必寄元。

     杜甫與元結為一個同志,故感慨贊歎,作詩和他,寫在原詩之後,替他轉送知者,替他宣傳。

    他的和詩前半贊歎元結的原詩,後段自述雲: ……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孫城(白帝城,曾為公孫述所據)。

    呼兒具紙筆,隐幾臨軒楹,作詩呻吟内,墨濃字欹傾。

    感彼危苦詞,庶幾知者聽。

     這時候大概是大曆元年至二年(七六六—七六七),他在老病呻吟之中,作詩表彰他新得的一位同志詩人。

    三四年後,老杜死在湖南衡嶽之間,那時元結也許還在道州(他大曆二年還在道州),但他們兩人終不得相見。

    然而他們兩人同時發起的“新樂府”運動在他們死後卻得着不少有力的新同志,在這一世紀内放很大的異彩: 顧況,字逋翁,海鹽人。

    事迹附見《舊唐書》(卷一三〇)《李泌傳》,傳中無生卒年代。

    他有《傷子》詩雲,“老夫已七十”,又《天寶題壁》詩雲: 五十餘年别,伶俜道不行。

    卻來書處在,惆怅似前生。

     他的後人輯他的詩文為《顧華陽集》(明萬曆中顧端輯本;清鹹豐中顧履成補輯本),其中有他的《嘉興監記》,末署貞元十七年(八〇一)。

    補遺中有焦山《瘗鶴銘》,中有雲,壬辰歲得于華亭,甲午歲化于朱方。

     壬辰為元和七年(八一二),甲午為九年(八一四),上距天寶末年(七五五)已近六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