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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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

    顧惟蝼輩,但自求其穴。

    胡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幹谒。

    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

    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

    沈飲聊自适,放歌頗愁絕。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

    天衢陰峥嵘,客子中夜發。

    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

    淩晨過骊山,禦榻在嵲(華清宮在骊山湯泉)。

    蚩尤(霧也)塞寒空,蹴踏崖谷滑。

    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樛嶱(樛嶱一作膠葛)。

    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阙。

    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

    臣如忽至理,君豈乘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栗。

    況聞内金盤,盡在衛霍室。

    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

    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勸客駝蹄羹(參看《麗人行》中“紫駝之峰出翠釜”,當時貴族用駱駝背峰及蹄為珍肴),霜橙壓香橘。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怅難再述。

     北轅就泾渭,官渡又改轍。

    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崪兀。

    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

    河梁幸末坼,枝撐聲窸窣。

    行旅相攀緣,川廣不可越。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

    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

    入門聞号咷,幼子饑已卒!吾甯舍一哀?裡巷亦嗚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緻夭折。

    豈知秋未登,貧窭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迹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洞不可掇! 這首詩作于亂前,舊說誤以為祿山反後作,便不好懂。

    杜甫這時候隻是從長安到奉先縣省視妻子,入門便聽見家人号哭,他的小兒子已餓死了!這樣的慘痛使他回想個人的遭際,社會的種種不平;使他回想途中經過骊山的行宮所見所聞的歡娛奢侈的情形,他忍不住了,遂發憤把心裡的感慨盡情傾吐出來,作為一篇空前的彈劾時政的史詩。

     從安祿山之亂起來時,到杜甫入蜀定居時,這是杜詩的第二時期。

    這是個大亂的時期;他倉皇避亂,也曾陷在賊中,好容易趕到鳳翔,得着一官,不久又貶到華州。

    華州之後,他又奔走流離;到了成都以後,才有幾年的安定。

    他在亂離之中,發為歌詩:觀察愈細密,藝術愈真實,見解愈深沉,意境愈平實忠厚,這時代的詩遂開後世社會問題詩的風氣。

     他陷在長安時,眼見京城裡的種種慘狀,有兩篇最著名的詩: 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春色。

    昭陽殿裡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側。

    辇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南北。

     哀王孫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

    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

    ——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

    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

    高帝子孫盡高準,龍種自與常人殊。

    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

    -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

    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駱駝滿舊都。

    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竊聞太子已傳位,聖德北服南單于。

    花門剺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哀王孫》一篇借一個殺剩的王孫,設為問答之辭,寫的是這一個人的遭遇,而讀者自能想像都城殘破時皇族遭殺戮的慘狀。

    這種技術從古樂府《上山采蘼蕪》《日出東南隅》等詩裡出來,到杜甫方才充分發達。

    《兵車行》已開其端,到《哀王孫》之作,技術更進步了。

    這種詩的方法隻是摘取詩料中的最要緊的一段故事,用最具體的寫法叙述那一段故事,使人從那片段的故事裡自然想像得出那故事所涵的意義與所代表的問題。

    說的是一個故事,容易使人得一種明了的印象,故最容易感人。

    杜甫後來作《石壕吏》等詩,也是用這種具體的,說故事的方法。

    後來白居易、張籍等人繼續仿作,這種方法遂成為社會問題新樂府的通行技術。

     杜甫到了鳳翔行在,有墨制準他往鄜州看視家眷,他有一篇《北征》,紀此次旅行。

    《北征》是他用氣力做的詩,但是在文學藝術上,這篇長詩隻有中間叙他到家的一段有點精采,其餘的部分隻是有韻的議論文而已。

    那段最精采的是: ……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

    況我堕胡塵,及歸盡華發。

    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

    恸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嬌兒,顔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

    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颠倒在短褐。

    老夫情懷惡,嘔洩卧數日。

    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栗?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

    瘦妻面複光,癡女頭自栉,學母無不為,曉妝随手抹。

    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

    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

    新歸且慰意,生理焉能說…… 這一段很像左思的《嬌女》詩。

    在極愁苦的境地裡,卻能同小兒女開玩笑。

    這便是上文說的诙諧的風趣,也便是老杜的特别風趣。

    他又有《羌村》三首,似乎也是這時候作的,也都有這種風趣: 羌村 (一) 峥嵘赤雲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裡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牆頭,感歎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二)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畏我複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三)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争。

    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複清。

    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

    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

     《北征》像左思的《嬌女》,《羌村》最近于陶潛。

    鐘嵘說陶詩出于應璩、左思,杜詩同他們也都有點淵源關系。

    應璩做諧詩,左思的《嬌女》也是諧詩,陶潛與杜甫都是有诙諧風趣的人,訴窮說苦都不肯抛棄這一點風趣。

    因為他們有這一點說笑話做打油詩的風趣,故雖在窮餓之中不至于發狂,也不至于堕落。

    這是他們幾位的共同之點,又不僅僅是同做白話諧詩的淵源關系呵。

     這時期裡,他到過洛陽,正值九節度兵潰于相州;他眼見種種兵禍的慘酷,做了許多記兵禍的詩,《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無家别》諸篇為這時期裡最重要的社會問題詩。

    我們選幾首作例: 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

    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

    ”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

    莫自使哭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

    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

    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

    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仆射指郭子儀)。

     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緻詞:“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妪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别。

     《石壕吏》的文學藝術最奇特。

    捉人拉夫竟拉到了一位抱孫的祖老太太,時世可想了! 無家别 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

    我裡百餘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

    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

    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但對狐與狸,豎毛怒我啼。

    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栖。

    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

    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

    雖從本州役,内顧無所攜。

    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

    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谿。

    生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