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唐初的白話詩

關燈
衛州黎陽人也。

    黎陽城東十五裡有王德祖,當隋文帝時(五八一—六〇四),家有林檎樹,生瘿大如鬥,經三年,朽爛。

    德祖見之,乃剖其皮,遂見一孩兒抱胎而(此處疑脫一字)。

    德祖收養之。

    至七歲,能語,曰:“誰人育我?複何姓名?”德祖具以實語之,因名曰“林木梵天”,後改曰“梵志”。

    曰:“王家育我,可姓王也。

    ”梵志乃作詩示人,甚有義旨。

     此雖是神話,然可以考見三事:一為梵志生于衛州黎陽,即今河南濬縣。

    一為他生當隋文帝時,約六世紀之末。

    三可以使我們知道唐朝已有關于梵志的神話,因此又可以想見王梵志的詩在唐朝很風行,民間才有這種神話起來。

     我們可以推定王梵志的年代約當五九〇年到六六〇年。

    巴黎與倫敦藏的敦煌唐寫本《曆代法寶記》長卷中有無住和尚的語錄,說無住尋常教戒諸學道者,恐著言說,時時引稻田中螃蟹問衆人會不(“會不”原作“不會”。

    今以意改)。

    又引王梵志詩: 慧眼近空心,非關髑髅孔。

    對面說不識,饒你母姓董! 無住死于大曆九年(七七四),他住在成都保唐寺,終身似不曾出四川。

    這可見八世紀中王梵志的詩流行已很遠了。

    故我們可以相信梵志是七世紀的人。

     《王梵志詩》的第一卷裡都是勸世詩,極像應璩的《百一詩》。

    這些詩都沒有什麼文學意味。

    我們挑幾首作例: (一) 黃金未是寶,學問勝珠珍。

    丈夫無伎藝,虛沾一世人。

     (二) 得他一束絹,還他一束羅。

    計時應大重,直為歲年多。

     (三) 有勢不煩意,欺他必自危。

    但看木裡火,出則自燒伊。

     第二卷沒有傳本。

    第三卷裡有很好的詩,我們也挑幾首作例: (四) 吾有十畝圍,種在南山坡。

    青松四五樹,綠豆兩三窠。

    熱即池中浴,涼便岸上歌。

    遨遊自取足,誰能奈我何! (五) 我見那漢死,肚裡熱如火。

    不是惜那漢,恐畏還到我。

     (六) 我有一方便,價值百疋練:相打長伏弱,至死不入縣。

     (七) 共受虛假身,共禀太虛氣。

    死去雖更生,回來盡不記。

    以此好尋思,萬事淡無味。

    不如慰俗心,時時一倒醉。

     (八) 草屋足風塵,床無破氈卧。

    客來且喚入,地鋪稿薦坐。

    家裡元無炭,柳麻且吹火。

    白酒瓦缽藏,铛子兩腳破。

    鹿脯三四條,石鹽五六課。

    看客隻甯馨,從你痛笑我!(“甯馨”即“那哼”,“那麼樣”。

    ) 以上八首都是從巴黎的敦煌寫本選出的。

    黃山谷最賞識梵志的“翻著襪”一首,其詩确是絕妙的詩: (九) 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腳。

     南宋詩僧慧洪也稱贊此詩。

    陳善《扪虱新話》說: 知梵志翻著襪法,則可以作文。

    知九方臯相馬法,則可以觀人文章。

     這可見這一首小詩在宋朝文人眼裡的地位。

    黃山谷又引梵志一首詩雲: (十)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

    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山谷評此詩道: 己且為土饅頭,尚誰食之?今改:“預先著酒澆,使教有滋味”。

     南宋禅宗大師克勤又改為: 城外土頭饅,餡草在城裡。

    著群哭相送,入在肚皮裡。

    次第作餡草,相送無窮已。

    以茲警世人,莫開眼瞌睡(曉瑩《雲卧紀譚》卷上,《續藏經》二乙,二一函,一冊,頁十一)。

     宋末費袞《梁溪漫志》卷十載有梵志詩八首,其中三首是七言的,四首是五言的。

    我也選幾首作例: (十一) 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

    回顧擔柴漢,心下較些子。

     (十二) 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

    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末一首慧洪引作寒山的詩,文字也小不同: 人是黑頭蟲,剛作千年調。

    鑄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大概南宋時已有後人陸續添入的詩,寒山、拾得與梵志的詩裡皆不免後人附入的詩。

     第二位詩人是王績。

    王績字無功,绛州龍門人,是王通(“文中子”)的兄弟。

    據舊說,王通生于五八四,死于六一八,死時年三十五(《疑年續錄》一)。

    王績在隋末做過官,他不願意在朝,自求改為六合丞。

    他愛喝酒,不管官事,後來竟回家鄉閑住。

    唐高祖武德年間(約六二五),他以前官待诏門下省。

    那時有太常署史焦革家裡做得好酒,王績遂自求做太常署丞。

    焦革死後,他也棄官回去了。

    他自稱東臯子,有《東臯子集》五卷。

    他的年代約當五九〇到六五〇年。

     王績是一個放浪懶散的人,有點像陶潛,他的詩也有點像陶潛。

    我們選幾首做例子: 初春 前旦出門遊,林花都未有。

    今朝下堂來,池冰開已久。

    雪被南軒梅,風催北庭柳。

    遙呼竈前妾,卻報機中婦:年光恰恰來,滿甕營春酒! 獨坐 問君樽酒外,獨坐更何須?有客談名理,無人索地租。

    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賢夫。

    百年随分了,未羨陟方壺。

     山家 平生唯酒樂,作性不能無。

    朝朝訪鄉裡,夜夜遣人酤。

    家貧留客久,不暇道精粗。

    抽簾持益烥,拔箦更燃爐。

    恒聞飲不足,何見有殘壺? 過酒家 此日長昏飲,非關養性靈。

    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 王績是王勃的叔祖。

    王勃(六四八—六七五)與同時的盧照鄰、駱賓王、楊炯都是少年能文,人稱為初唐四傑。

    他們都是骈俪文的大家,沿襲六朝以來的遺風,用骈俪文作序記碑碣,但他們都是有才氣的作家,故雖用骈偶文體,而文字通暢,意旨明顯,故他們在骈文史上是一派革新家。

    王勃的《滕王閣序》,駱賓王的《讨武氏檄文》,所以能傳誦一時,作法後世,正是因為這種文字是通順明白的骈文。

    故杜甫有詩雲: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四傑之文乃是骈文的“當時體”,乃是新體的骈文。

    《滕王閣序》等文的流傳後代,應正了杜甫“江河萬古流”的預言。

    在古文運動(見下文)之先,四傑的改革骈文使他可以勉強應用,不能不說是一種過渡時期的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