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佛教的翻譯文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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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晉南北朝的文人用那骈俪化了的文體來說理、說事、谀墓、贈答、描寫風景——造成一種最虛浮、最不自然、最不正确的文體。

    他們說理本不求明白,隻要“将毋同”便夠了;他們記事本不求正确,因為那幾朝的事本來是不好正确記載的;他們寫景本不求清楚,因為紙上的對仗工整與聲律铿锵豈不更可貴嗎?他們做文章本不求自然,因為他們做慣了那不自然的文章,反覺得自然的文體為不足貴,正如後世纏小腳的婦人見了天足反要罵“臭蹄子”了。

     然而這時候,進來了一些搗亂分子,不容易裝進那半通半不通的骈偶文字裡去。

    這些搗亂分子就是佛教的經典。

    這幾百年中,佛教從海陸兩面夾攻進中國來。

    中國古代的一點點樸素簡陋的宗教見了這個偉大富麗的宗教,真正是“小巫見大巫”了。

    幾百年之中,上自帝王公卿,學士文人,下至愚夫愚婦,都受這新來宗教的震蕩與蠱惑;風氣所趨,佛教遂征服了全中國。

    佛教徒要傳教,不能沒有翻譯的經典;中國人也都想看看這個外來宗教講的是些什麼東西,所以有翻譯的事業起來。

    卻不料不翻譯也罷了,一動手翻譯便越翻越多,越譯越不了!那些印度和尚真有點奇怪,搖頭一背書,就是兩三萬偈;搖筆一寫,就是幾十卷。

    蜘蛛吐絲,還有完了之時;那些印度聖人絞起腦筋來,既不受空間的限制,又不受時間的限制,談世界則何止三千大千,談天則何止三十三層,談地獄則何止十層十八層,一切都是無邊無盡。

    所以這翻譯的事業足足經過一千年之久,也不知究竟翻了幾千部、幾萬卷;現在保存着的,連中國人做的注疏講述在内,還足足有三千多部,一萬五千多卷(日本刻的《大藏經》與《續藏經》共三千六百七十三部,一萬五千六百八十二卷。

    《大正大藏經》所添還不在内,《大日本佛教全書》一百五十巨冊也不在内)。

     這樣偉大的翻譯工作自然不是少數濫調文人所能包辦的,也不是那含糊不正确的骈偶文體所能對付的。

    結果便是給中國文學史上開了無窮新意境,創了不少新文體,添了無數新材料。

    新材料與新意境是不用說明的。

    何以有新文體的必要呢?第一因為外國來的新材料裝不到那對仗骈偶的濫調裡去。

    第二因為主譯的都是外國人,不曾中那骈偶濫調的毒。

    第三因為最初助譯的很多是民間的信徒,後來雖有文人學士奉敕潤文,他們的能力有限,故他們的惡影響也有限。

    第四因為宗教的經典重在傳真,重在正确,而不重在辭藻文采;重在讀者易解,而不重在古雅。

    故譯經大師多以“不加文飾,令易曉,不失本義”相勉,到了鸠摩羅什以後,譯經的文體大定,風氣已大開,那班濫調的文人學士更無可如何了。

     最早的翻譯事業起于何時呢?據傳說,漢明帝時,攝摩騰譯《四十二章經》,同來的竺法蘭也譯有幾種經。

    漢明求法,本是無根據的神話。

    佛教入中國當在東漢以前,故明帝永平八年(六五)答楚王英诏裡用了“浮屠”“伊蒲塞”“桑門”三個梵文字,可見其時佛教已很有人知道了。

    又可見當時大概已有佛教的書籍了。

    至于當時的佛書是不是攝摩騰等翻的,攝摩騰等人的有無,那都不是我們現在能決定的了。

    《四十二章經》是一部編纂的書,不是翻譯的書,故最古的經錄不收此書。

    它的時代也不容易決定。

    我們隻可以說,第一世紀似乎已存佛教的書,但都不可細考了。

     第二世紀的譯經,以安世高為最重要的譯人。

    《高僧傳》說他譯的書“義理明析,文字允正,辯而不華,質而不野。

    凡在讀者,皆亹亹而不倦焉”。

    安世高譯經在漢桓帝建和二年(一四八)至靈帝建甯中(約一七〇)。

    同時有支谶于光和中平(一七八—一八九)之間譯出十幾部經。

    《僧傳》說他“審得本旨,了不加飾”。

    同時又有安玄,嚴佛調,支曜,康巨等,都有譯經,《僧傳》說他們“理得音正,盡經微旨”;“言直理旨,不加潤飾”。

     以上為二世紀洛陽譯的經,雖都是小品文字,而那“不加潤飾”的風氣卻給後世譯經事業留下一個好榜樣。

     三世紀的譯經事業可分前後兩期。

    三世紀的上半,譯經多在南方的建業與武昌。

    支謙譯出四十九種,康僧曾譯出十幾種,維祗難與竺将炎(《僧傳》作竺律炎,今從《法句經序》)。

    合譯出《昙缽經》一種,今名《法句經》。

    《法句經》有長序,不詳作序者姓名,但序中記譯經的曆史頗可注意: ……始者維祗難出自天竺,以黃武三年(二二四)來适武昌。

    仆從受此五百偈本,請其同道竺将炎為譯,将炎雖善天竺語,未備曉漢;其所傳言,或得梵語,或以義出,音近質直。

    仆初嫌其為詞不雅。

    維祗難曰,“佛言依其義,不用飾;取其法,不以嚴(“嚴”是當時白話,意為妝飾。

    如《佛本行經》第八雲:“太子出池,諸女更嚴”)。

    其傳經者,令易曉,勿失厥義,是則為善。

    ”座中鹹曰:“老氏稱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今傳梵義,實宜徑達。

    ”是以自偈受譯人口,因順本旨,不加文飾,譯所不解,即阙不傳。

    故有脫失,多不傳者。

    然此雖詞樸而旨深,文約而義博…… 我們試引《法句經》的幾段作例: 若人壽百歲,邪學志不善,不如生一日,精進受正法。

     若人壽百歲,奉火修異術,不如須臾敬,事戒者福勝…… 覺能舍三惡,以藥消衆毒。

    健夫度生死,如蛇脫故皮。

    (《教學品》) 事日為明故,事父為恩故,事君以力故,聞故事道人…… 斫瘡無過憂,射箭無過患,是壯莫能拔,唯從多聞除。

     盲從是得眼, 者從得燭;示導世間人,如目将無目。

    (《多聞品》) 假令盡壽命,勤事天下神,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