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學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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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之際,文學受了民歌的影響,得着不少新的生機,故能開一個新局面。

    但文學雖然免不了民衆化,而一點點民衆文學的力量究竟抵不住傳統文學的權威。

    故建安正始以後,文人的作品仍舊漸漸回到古文學的老路上去。

     我們在第四章裡已略述散文受了辭賦的影響逐漸傾向骈俪的體裁。

    這個“辭賦化”與“骈俪化”的傾向到了魏晉以下更明顯了,更急進了。

    六朝的文學可說是一切文體都受了辭賦的籠罩,都“骈俪化”了。

    論議文也成了辭賦體,記叙文(除了少數史家)也用了骈俪文,抒情詩也用骈偶,紀事與發議論的詩也用骈偶,甚至于描寫風景也用骈偶。

    故這個時代可說是一切韻文與散文的骈偶化的時代。

     我們試舉西晉文壇領袖陸機(死于三〇三)的作品為例。

    陸機作《文賦》,是一篇論文學原理的文字,這個題目便該用散文作的,他卻通篇用賦體:其中一段雲: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骛八極,心遊萬仞。

    其緻也,情瞳眬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

    于是沈辭怫悅,若遊魚銜鈎而出重淵之深,浮藻連翩,若翰鳥嬰繳而墜層雲之峻。

    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載之遺韻。

    謝朝華于己披,啟夕秀于未振。

    觀古今之須臾,撫四海于一瞬…… 這種文章,讀起來很順口,也很順耳,隻是讀者不能确定作者究竟說的是什麼東西。

    但當時的風尚如此,議論的文章往往作賦體;即使不作賦體,如葛洪的《抱樸子》,如劉勰的《文心雕龍》,如鐘嵘的《詩品》,也都帶着許多的骈文偶句。

     在記事文的方面,幾個重要史家如陳壽、範晔之流還能保持司馬遷、班固的散文遺風。

    但史料的來源多靠傳記碑志,而這個時代的碑傳文字多充分地骈偶化了,事迹被詞藻所隐蔽,讀者至多隻能猜想其大概,既不能正确,又不能詳細,文體之壞,莫過于此了。

     在韻文的方面,骈偶化的趨勢也很明顯。

    大家如陸機竟有這樣惡劣的詩句: 逝矣經天日,悲哉帶地川!(《長歌行》) 邈矣垂天景,壯哉奮地雷!(《折楊柳》) 本來說話裡也未嘗不可有對偶的句子,故古民歌裡也有“新人工織缣,故人工織素;織缣日一匹,織素五丈餘”的話,那便是自然的對偶句子。

    現代民歌裡也有“上床要人背,下床要人馱”,那也是自然的對偶。

    但說話做文做詩若專作對偶的句子,或專在對仗的工整上做工夫,那就是走了魔道了。

     陸機同時的詩人左思是個有思想的詩人,故他的詩雖然也帶點骈偶,卻不讨人厭。

    如他的《詠史》八首之一雲: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

    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金、張是漢時的外戚。

    馮公指馮唐)。

     左思有《嬌女詩》,卻是用白話做的。

    首段雲: 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

    小字為纨素,口齒自清曆。

    鬓發覆廣額,雙耳似連璧。

    明朝弄梳台,黛眉類掃迹。

    濃朱衍丹唇,黃吻爛漫赤…… 中間一段雲: 馳骛翔園林,果下皆生摘。

    紅葩綴紫蒂,萍實驟抵擲。

    貪花風雨中,胂(瞬)忽數百适…… 結語雲: 任其孺子意,羞受長者責。

    瞥聞當與杖,掩淚俱向壁(詩中寫兩個女兒,纨素與蕙芳,故說“俱向壁”)。

     又同時詩人程曉,是傅玄的朋友,也曾有一首白話詩,題為《嘲熱客》: 平生三伏時,道路無行車。

    閉門避暑卧,出入不相過。

    今世褦襶子,觸熱到人家。

    主人聞客來,蹙颦“奈此何”!謂當起行去,安坐正跘跨。

    所說無一急,啥一何多?疲向之久,甫問“君極那”?搖扇髀中疼,流汗正滂沱。

    莫謂為小事,亦是一大瑕,傳戒諸高明,熱行宜見呵。

     大概當時并不是沒有白話詩,應璩、左思、程曉都可以為證。

    但當日的文人受辭賦的影響太大了,太久了,總不肯承認白話詩的地位。

    後世所傳的魏晉時人的幾首白話詩都不過是嘲笑之作,遊戲之筆,如後人的“打油詩”。

    作正經鄭重的詩歌是必須擺起《周頌》《大雅》架子的,如陸機《贈弟詩》: 於穆予宗,禀精東嶽,誕育祖考,造我南國。

    南國克靖,實繇洪績。

    維帝念功,載繁其錫…… 其次,至少也必須打着骈偶的調子,如張協的《雜詩》: 大火流坤維,白日馳西陸。

    浮陽映翠林,回飚扇綠竹。

    飛雨灑朝蘭,輕露栖叢菊。

    龍蟄暄氣凝,天高萬物肅。

    弱條不重結,芳蕤豈再馥?人生瀛海内,忽如鳥過目。

    川上之歎逝,前修以自勖。

     十四行之中,十行全是對仗! 鐘嵘說: 永嘉時(三〇七—三一三),貴黃老,稍尚虛談。

    于是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

    爰及江表(西晉亡于三一六,元帝在江南建國,是為東晉),微波尚傳。

    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魏時何晏作《道德論》)。

    建安風力盡矣。

     許詢的詩今不傳了(丁福保《全晉詩》隻收他的四句詩)。

    桓溫、庾亮的詩也不傳于後。

    日本殘存的唐朝編纂的《文館詞林》卷一百五十七(董康影印本)載有孫綽的詩四首,很可以表示這時代的玄理詩的趨勢,如他《贈溫峤詩》的第一段雲: 大樸無像,鑽之者鮮。

    玄風雖存,微言靡演。

    邈矣哲人,測深鈎緬。

    誰謂道遼,得之無遠。

     如《答許詢》的第一段雲: 仰觀大造,俯覽時物。

    機過患生,吉兇相拂。

    智以利昏,識由情屈。

    野有寒枯,朝有炎郁。

    失則震驚,得必充诎。

     又如《贈謝安》的第一段雲: 緬哉冥古,邈矣上皇。

    夷明太素,結紐靈綱。

    不有其一,二理曷彰?幽源散流,玄風吐芳。

    芳扇則歇,流引則遠。

    樸以雕殘,實由英翦(翦字原作前。

    從丁福保校改)。

     大概這個時代的玄理詩不免都走上了抽象的玄談的一路,并且還要勉力學古簡,故結果竟不成詩,隻成了一些談玄的歌訣。

     隻有一個郭璞(死于三二二)頗能打破這種抽象的說理,改用具體的寫法。

    他的四言詩也不免犯了抽象的毛病,如他的《與王使君》的末段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