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學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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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兩首: 江南曲 枝中木上春并歸。

    長楊掃地桃花飛。

    清風吹人光照衣。

    光照衣,景将夕。

    擲黃金,留上客。

     龍笛曲 金門玉堂臨水居,一颦一笑千萬餘。

    遊子去還願莫疏。

    願莫疏,意何極?雙鴛鴦,兩相憶。

     在這些詩裡,我們很可以看出民歌的大影響了。

     這樣仿作民歌的風氣至少有好幾種結果:第一是對于民歌的欣賞。

    試看梁樂府歌辭之多,便是絕好證據。

    又如徐陵在梁陳之間編《玉台新詠》,收入民間歌辭很多。

    我們拿《玉台新詠》來比較那早幾十年的《文選》,就可以看出當日文人對于民歌的新欣賞了。

    《文選》不曾收《孔雀東南飛》,而《玉台新詠》竟把這首長詩完全采入,這又可見民歌欣賞力的進步了。

    第二是詩體的民歌化的趨勢。

    宋齊梁陳的詩人的“小詩”,如《自君之出矣》一類,大概都是模仿民間的短歌的。

    梁以後,此體更盛行,遂開後來五言絕句的體裁。

    如蕭綱的小詩: 愁閨照鏡 别來憔悴久,他人怪顔色。

    隻有匣中鏡,還持自相識。

     如何遜的小詩: 為人妾怨 燕戲還檐際,花飛落枕前。

    寸心君不見,拭淚坐調弦。

     秋閨怨 閨閣行人斷,房栊月影斜。

    誰能北窗下,獨對後園花? 如江洪的小詩: 詠美人治妝 上車畏不妍,顧盼更斜轉,大恨畫眉長,猶言顔色淺。

     隐士陶弘景(死于五三六年)有《答诏問山中何所有》的一首詩: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這竟是一首嚴格的“絕句”了。

     陳叔寶(後主,五八三—五八九)是個風流天子。

    史家說他每引賓客對貴妃等遊宴,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

    其中有最豔麗的詩,往往被選作曲詞,制成曲調,選幾百個美貌的宮女學習歌唱,分班演奏;在這個環境裡産出的詩歌應該有民歌化的色彩了。

    果然後主的詩很有民歌的風味。

    我們略舉幾首作例: 三婦豔詞 大婦西北樓,中婦南陌頭。

    小婦初妝點,回眉對月鈎。

    可憐還自覺,人看反更羞(可憐即是可愛,古詩中“憐”字多如此解)。

     大婦愛恒偏,中婦意長堅。

    小婦獨嬌笑,新來華燭前。

    新來誠可惑,為許得新憐。

     大婦正當垆,中婦裁羅襦。

    小婦獨無事,淇上待吳姝。

    鳥歸花複落,欲去卻踟蹰。

     《三婦豔詞》起于古樂府《長安有狹邪行》,齊梁詩人最喜歡仿作這曲辭,或名《中婦織流黃》,或名《相逢狹路間》,或名《三婦豔詩》,或名《三婦豔》,或名《拟三婦》,詩中“母題”(Motif)大抵相同,先後共計有幾十首,陳後主一個人便做了十一首,這又可見仿作民歌的風氣了。

    後主又有: 舞媚娘 春日好風光,尋觀向市傍。

    轉身移佩響,牽袖起衣香。

     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房空帷帳輕。

    思君如晝燭,懷心不見明。

     自君之出矣,綠草遍階生。

    思君如夜燭,垂淚著雞鳴。

     烏栖曲 合歡襦薰百和香,床中被織兩鴛鴦。

    烏啼漢沒天應曙,隻持懷抱送君去。

     東飛伯勞歌 池側鴛鴦春日莺,綠珠绛樹相逢迎。

    誰家佳麗過淇上,翠钗绮袖波中漾。

    雕鞍繡戶花恒發,珠簾玉砌移明月。

    年時二七猶未笄,轉顧流盼鬟髩低。

    風飛蕊落将何故?可惜可憐空擲度。

     後主的樂府可算是民歌影響的文學的代表,他同時的詩人陰铿的“律詩”可算是“聲律論”産生的文學的成功者。

    永明時代的聲律論出來以後,文人的文學受他不少的影響,骈偶之上又加了一層聲律的束縛,文學的生機被他壓死了。

    逃死之法隻有抛棄這種枷鎖鐐铐,充分地向白話民歌的路上走。

    但這條路是革命的路,隻有極少數人敢走的。

    大多數的文人隻能低頭下心受那時代風尚的拘禁,吞聲忍氣地牽就那些拘束自由的枷鎖铐鐐,且看在那些枷鎖鐐铐之下能不能尋着一點點範圍以内的自由。

    有天才的人,在工具已用的純熟以後,也許也能發揮一點天才,産出一點可讀的作品。

    正如踹高跷的小旦也會作回旋舞,八股時文也可作遊戲文章。

    有人說的好:“隻是人才出八股,非關八股出人才。

    ”骈文律詩裡也出了不少詩人,正是這個道理,聲律之論起來之後,近百年中,很少能做好律詩的。

    沈約、範雲自己的作品都不見高明。

    梁朝隻有何遜做的詩偶然有好句子,如他的《日夕出富陽浦口和朗公》: 客心愁日暮,徙倚空望歸。

    山煙涵樹色,江水映霞晖。

    獨鶴淩空逝,雙凫出浪飛。

    故鄉千餘裡,茲夕寒無衣。

     到了陰铿,遂更像樣了。

    我們抄幾首,叫人知道“律詩”成立的時代: 登樓望鄉 懷土臨霞觀,思歸望石門。

    瞻雲望鳥道,對柳憶家園。

    寒田獲裡靜,野日燒中昏。

    信美今何益,傷心自有源。

     晚出新亭 大江一浩蕩,離悲足幾重!潮落猶如蓋,雲昏不作峰。

    遠戍唯聞鼓,寒山但見松。

    九十方稱半,歸途讵有蹤? 晚泊五洲 客行逢日暮,結纜晚洲中。

    戌樓因碪險,村路入江窮。

    水随雲度黑,山帶日歸紅。

    遙憐一柱觀,欲輕千裡風。

     這不是舊日評詩的人所謂“盛唐風格”嗎?其實所謂盛唐律詩隻不過是極力模仿何遜、陰铿而得其神似而已!杜甫說李白的詩道: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铿。

     杜甫自己也說: 孰知二謝能将事,頗學陰何苦用心。

     盛唐律體的玄妙不過爾爾,不過如杜甫說的“恐與齊梁作後塵”而已。

     然而五六百年的平民文學,——兩漢、三國、南北朝的民間歌辭——陶潛、鮑照的遺風,幾百年壓不死的白話化與民歌化的趨勢,到了七世紀中國統一的時候,都成熟了,應該可以産生一個新鮮的、活潑潑的、光華燦爛的文學新時代了。

    這個新時代就是唐朝的文學。

    唐朝的文學的真價值、真生命,不在苦心學陰铿、何遜,也不在什麼師法蘇李(蘇武、李陵),力追建安,而在它能繼續這五六百年的白話文學的趨勢,充分承認樂府民歌的文學真價值,極力效法這五六百年的平民歌唱和這些平民歌唱所直接間接産生的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