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學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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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白纻歌》一首: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華豔豔将欲然。

    為君嬌凝複遷延,流目送笑不敢前。

    長袖拂面心自煎,願君流光及盛年。

     這很不像和尚家說的話。

    在惠休之後,有個和尚寶月,卻是一個白話詩人。

    我們抄他的詩三首: 估客樂 (一) 郎作十裡行,侬作九裡送:拔侬頭上钗,與郎資路用。

     (二) 有信數寄書,無信心相憶。

    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

     (三) 大艑珂峨頭,何處發揚州?借問艑上郎,見侬所歡不? 鐘嵘評論元嘉以後文人趨向用典的風氣雲: 夫屬詞比事乃為通談。

    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

    至乎吟詠惰性,亦何貴于用事。

    “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讵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顔延之、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

    故大明泰始(宋武帝、明帝年号,四五七—四七一中),文章殆同書抄。

    近任昉、王元長(王融)等詞不貴奇,竟須新事;爾來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

     他又評論齊梁之間注重聲律的風氣道: 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三祖(魏武帝、文帝、明帝)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

    與世之言宮商異矣。

    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律耶?齊有王元長者……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

    三賢鹹貴公子孫,幼有文辯?于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

    餘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

    至平上去入,則餘病未能;蜂腰鶴膝,闾裡已具(末四字不可解)。

     《南齊書·陸厥傳》也說: 永明(四八三—四九三)末,盛為文章。

    吳興沈約,張郡謝朓,琅琊王融以氣類相推毂。

    河南周颙善識聲韻。

    為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

    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

    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中,角徵不同,不可增減。

    世呼為“永明體”。

     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裡說: 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适物宜。

    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

    一簡之内,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

    妙達此旨,始可言文。

     這是永明文學的重要主張。

    文學到此地步,可算是遭一大劫。

    史家說: 宋明帝博好文章……每有祯祥及遊幸宴集,辄陳詩展義,且以命朝臣。

    其戎士武夫則請托不暇,困于課限,或買以應诏焉。

    于是天下向風,人自藻飾,雕蟲之藝盛于時矣。

     皇帝提倡于上,王融、沈約、謝朓一班人鼓吹于下,于是文學遂成了極端的機械化。

    試舉沈約的一首《早發定山》詩做個例: 夙齡愛遠壑,晚莅見奇山。

    标峰彩虹外,置嶺白雲間。

    傾壁忽斜豎,絕頂複孤圓。

    歸流海漫漫,出浦水濺濺。

    野棠開未落,山櫻發欲然。

    忘歸屬蘭杜,懷祿寄芳荃。

    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這種作品隻算得文匠變把戲,算不得文學,但沈約、王融的聲律論卻在文學史上發生了不少惡影響,後來所謂律詩隻是遵守這種格律的詩,骈偶之文也因此而更趨向嚴格的機械化。

    我們要知道文化史上自有這種怪事。

    往往古人走錯了一條路,後人也會将錯就錯,推波助瀾,繼續走那條錯路。

    譬如纏小腳本是一件最醜惡又最不人道的事,然而居然有人模仿、有人提倡到一千年之久,骈文與律詩正是同等的怪現狀。

     但文學的新時代快到了。

    蕭梁(五〇二—五五四)一代很有幾個文學批評家,他們對于當時文學上的幾種機械化的趨勢頗能表示反對的批評。

    鐘嵘的議論已引在上文了。

    蕭綱(簡文帝)為太子時,曾有與弟湘東王繹書,評論文學界的流弊,略雲: 比聞京師文體懦鈍殊常,競學浮疏,争為闡緩……既殊比興,正背風騷……未聞吟詠情性,反拟《内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诰》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

    吾既拙于為文,不敢輕有掎摭。

    但以當世之作,曆方古之才人……觀其遣辭用心,了不相似。

    若以今文為是,則古文為非;若昔賢可稱,則今體宜棄…… 梁時文有史家裴子野著有《雕蟲論》,譏評當日的文學家,說他們: 其興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荀卿有言,“亂世之征,文章匿而采”。

    斯豈近之乎? “巧而不要,隐而不深”,這八個字可以抹倒六朝時代絕大部分的文學。

     最可怪的是那主張聲律論最有力的沈約也有“文章三易”之論!他說: 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見《顔氏家訓》)。

     沈約這話在當時也許别有所指:“易見事”也許即是邢子才所謂“用事不使人覺”;“易讀誦”也許指他的聲律論。

    但沈約居然有這種議論,可見風氣快要轉變了。

     這五六百年中的樂府民歌到了這個時候應該要發生影響了。

    我們看蕭梁一代(五〇二—五五四)幾個帝王仿作的樂府,便可以感覺文學史的新趨勢了。

    蕭衍(武帝)的樂府裡顯出江南兒女豔歌的大影響。

    如他的《子夜歌》: 恃愛如欲進,含羞末肯前。

    朱口發豔歌,玉指弄嬌弦。

     階上香入懷,庭中草照眼。

    春心一如此,情來不可限。

     如他的《歡聞歌》: 豔豔金樓女,心如玉池蓮。

    持底報郎思?俱期遊梵天(“底”是“什麼”)。

     這都是模仿民間豔歌之作。

     他的兒子蕭綱(簡文帝)也做了不少的樂府歌辭。

    如《生别離》: 别離四弦聲,相思雙笛引。

    一去十三年,複無好音信。

     如(春江曲》: 客行秪念路,相争度京口。

    誰知堤上人,拭淚空搖手? 如《烏栖曲》: 浮雲似帳月如鈎。

    那能夜夜南陌頭!宜域醞酒今行熟,莫惜停鞍暫栖宿。

     青牛丹毂七香車,可憐今夜宿娼家。

    高樹烏欲栖,羅帏翠帳向君低。

     如《江南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