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學趨勢

關燈
繞屋樹扶疏。

    衆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

    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

    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

    俯仰終宇宙,不樂複何如? 責子 白發被兩鬓,肌膚不複實。

    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

    阿舒已十六,懶惰故無匹。

    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

    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

    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

    ——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

     挽歌辭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複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劉宋一代(四二〇—四七八)号稱文學盛世。

    但向來所謂元嘉(文帝年号,四二四—四五二)文學的代表者謝靈運與顔延之實在不很高明。

    顔延之是一個庸才,他的詩毫無詩意;鮑照說他的詩像“鋪錦列繡,亦雕滿眼”,鐘嵘說他“喜用古事,彌見拘束”,都是很不錯的批評。

    謝靈運是一個佛教徒,喜歡遊玩山水,故他的詩開“山水”的一派。

    劉勰說: 宋初文詠,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俪采百字之偶,争價一句之奇。

    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

     但他受辭賦的影響太深了,用骈偶的句子來描寫山水,故他的成績并不算好。

    我們隻選一首比較最好的詩——《石壁精舍還湖中作》: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娛人,遊子憺忘歸。

    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違。

    林壑斂暝色,雲霞故夕霏。

    芰荷疊映蔚,蒲稗相因依。

    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

    慮澹物自輕,意惬理無違。

    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

     此詩全是骈偶,而“出谷”一聯與“披拂”一聯都是惡劣的句子。

    其實“山水”一派應該以陶潛為開山祖師。

    謝靈運有意做山水詩,卻隻能把自然界的景物硬裁割成骈俪的對子,遠不如陶潛真能欣賞自然的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才是“自然詩人”(Natur-poets)的大師。

    後來最著名的自然詩人如王維、孟浩然、陸遊、範成大、楊萬裡等,都出于陶,而不出于謝。

     當時的最大詩人不是謝與顔,乃是鮑照。

    鮑照是一個有絕高天才的人:他二十歲時作《行路難》十八首,才氣縱橫,上無占人,下開百代。

    他的成就應該很大。

    可惜他生在那個纖弱的時代,矮人隊裡不容長人出頭,他終于不能不壓抑他的天才,不能不委屈牽就當時文學界的風尚。

    史家說那時宋文帝方以文章自高,頗多忌,故鮑照的作品不敢盡其才。

    鐘嵘也說,“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

    鐘嵘又引羊曜璠的話,說顔延之“忌鮑之文,故立休鮑之論”。

    休是惠休,本是和尚,文帝叫他還俗,複姓湯。

    顔延之瞧不起惠休的詩,說“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謠耳”。

    顔延之這樣輕視惠休,卻又把鮑照比他,可見鮑照在當日受一班傳統文人的妒忌與排擠。

    鐘嵘也說他“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

    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

    鮑照的天才不但“取湮當代”,到了身後,還蒙“險俗”的批評。

     其實“險”隻是說他才氣放逸,“俗”隻是說他不避白話,近于“委巷中歌謠”。

    古代民歌在建安正始時期已發生了一點影響,隻為辭賦的權威太大,曹氏父子兄弟多不能充分地民歌化。

    鮑照受樂府民歌的影響最大,故他的少年作品多顯出模仿樂府歌行的痕迹。

    他模仿樂府歌辭竟能“巧似”,故當時的文人嫌他“頗傷清雅”,說他“險俗”。

    直到三百年後,樂府民歌的影響已充分地感覺到了,才有李白、杜甫一班人出來發揚光大鮑照開辟的風氣。

    杜甫說“俊逸鮑參軍”。

    三百年的光景,“險俗”竟變成了“俊逸”了!這可見鮑照是個開風氣的先鋒;他在當時不受人的賞識,這正是他的偉大之處。

     鮑照的詩: 代《結客少年場》行 骢馬金絡頭,錦帶佩吳鈎。

    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仇。

    追兵一旦至,負劍遠行遊。

    去鄉三十載,複得還舊丘。

    升高臨四關,表裡望皇州。

    九衢平若水,雙阙似雲浮。

    扶宮羅将相,夾道列王侯。

    日中市朝滿,車馬若川流。

    擊鐘陳鼎食,方駕自相求。

    今我獨何為,塪壈懷百憂? 拟《行路難》十八首之五 (一)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采芙蓉之羽帳,九華葡萄之錦衾。

    紅顔零落歲将暮,寒花宛轉時欲沉。

    願君裁悲且減思,聽我抵節《行路吟》。

    不見柏梁銅雀上,甯聞古時清吹音? (二) 璿閨玉墀上椒閣,文窗绮戶垂繡幕。

    中有一人字金蘭,被服纖羅蘊芳藿。

    春燕差池風散梅,開帷對影弄禽爵(禽爵隻是禽雀。

    丁福保說當作金爵,謂金爵钗也。

    似未為當)。

    含歌攬淚不能言,人生幾時得為樂?甯作野中之雙凫,不願雲間之别鶴! (三)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踯躅不能言。

     (四)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歎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

    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

    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

    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五) 愁思忽而至,跨馬出北門,舉頭四顧望,但見松柏園。

    荊棘郁蹲蹲,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飛走樹間啄蟲蟻,豈憶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

     代《淮南王》 朱城九門門九開。

    願逐明月入君懷。

    入君懷,結君佩,怨君恨君恃君愛。

    築城思堅劍思利,同盛同衰莫相棄。

     代《雉朝飛》 雉朝飛,振羽翼,專場挾雌恃強力。

    媒已驚,翳又逼,蒿間潛彀盧矢直。

    刎繡頸,碎錦臆,絕命君前無怨色。

    握君手,執杯酒,意氣相傾死何有! 鮑照的詩裡很有許多白話詩,如《行路難》末篇的“但願樽中九醞滿,莫惜床頭百個錢”之類。

    所以同時的人把他比惠休。

    惠休的詩傳世甚少,但顔延之說他的詩是“委巷中歌謠”,可見他的詩必是白話的或近于白話的。

    我們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