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事詩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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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有最後的寫定,其間自然經過了無數民衆的減增修削,添上了不少的“本地風光”(如“青廬”“龍子幡”之類),吸收了不少的無名詩人的天才與風格,終于變成一篇不朽的傑作。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裴回”——這自然是民歌的“起頭”。

    當時大概有“孔雀東南飛”的古樂曲調子。

    曹丕的《臨高台》末段雲: 鹄欲南遊,雌不能随。

     我欲躬銜汝,口噤不能開。

     欲負之,毛衣摧頹。

     五裡一顧,六裡徘徊。

     這豈但是首句與末句的文字上的偶合嗎?這裡譬喻的是男子不能庇護他心愛的婦人,欲言而口噤不能開,欲負他同逃而無力,隻能哀鳴瞻顧而已。

    這大概就是當日民間的《孔雀東南飛》(或《黃鹄東南飛》)曲詞的本文的一部分。

    民間的歌者,因為感覺這首古歌辭的寓意恰合焦仲卿的故事的情節,故用他來做“起頭”。

    久而久之,這段起頭曲遂被縮短到十個字了。

    然而這十個字的“起頭”卻給我們留下了此詩創作時代的一點點暗示。

     曹丕死于二二六年,他也是建安時代的一個大詩人,正當焦仲卿故事産生的時代。

    所以我們假定此詩之初作去此時大概不遠。

     若這故事産生于三世紀之初,而此詩作于五六世紀(如梁、陸諸先生所說),那麼,當那個沒有刻闆印書的時代,當那個長期紛亂割據的時代,這個故事怎樣流傳到二三百年後的詩人手裡呢?所以我們直截假定故事發生之後不久民間就有《孔雀東南飛》的故事詩起來,一直流傳演變,直到《玉台新詠》的寫定。

     自然,我這個說法也有大疑難。

    但梁先生與陸先生舉出的幾點都不是疑難。

    例如他們說:這一類的作品都起于六朝,前此卻無有。

    依我們的研究,漢、魏之間有蔡琰的《悲憤》,有左、傅的《秦女休》,故事詩已到了文人階級了,那能斷定民間沒有這一類的作品呢?至于陸先生說此詩“描寫服飾及叙述談話都非常詳盡,為古代詩歌裡所沒有的”,此說也不成問題。

    描寫服飾莫如《日出東南隅》與辛延年的《羽林郎》;叙述談話莫如《日出東南隅》與《孤兒行》。

    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

     我的大疑難是:如果《孔雀東南飛》作于三世紀,何以魏晉宋齊的文學批評家——從曹丕的《典論》以至于劉勰的《文心雕龍》及鐘嵘的《詩品》——都不提起這一篇傑作呢?這豈非此詩晚出的鐵證嗎? 其實這也不難解釋,《孔雀東南飛》在當日實在是一篇白話的長篇民歌,質樸之中,夾着不少土氣。

    至今還顯出不少的鄙俚字句,因為太質樸了,不容易得當時文人的欣賞。

    魏晉以下,文人階級的文學漸漸趨向形式的方面,字面要绮麗,聲律要講究,對偶要工整。

    漢魏民歌帶來的一點新生命,漸漸又幹枯了。

    文學又走上僵死的路上去了。

    到了齊、梁之際,隸事(用典)之風盛行,聲律之論更密,文人的心力轉到“平頭、上尾、蜂腰、鶴膝”種種把戲上去,正統文學的生氣枯盡了。

    作文學批評的人受了時代的影響,故很少能賞識民間的俗歌的。

    鐘嵘作《詩品》(嵘死于五〇二左右),評論百二十二人的詩,竟不提及樂府歌辭。

    他分詩人為三品:陸機、潘嶽、謝靈運都在上品,而陶潛、鮑照都在中品,可以想見他的文學賞鑒力了。

    他們對于陶潛、鮑照還不能賞識,何況《孔雀東南飛》那樣樸實俚俗的白話詩呢?東漢的樂府歌辭要等到建安時代方才得着曹氏父子的提倡,魏晉南北朝的樂府歌辭要等到陳、隋之際方才得着充分的賞識。

    故《孔雀東南飛》不見稱于劉勰、鐘嵘,不見收于《文選》,直到六世紀下半徐陵編《玉台新詠》始被采錄,并不算是很可怪詫的事。

     這一章印成之後,我又檢得曹丕的“鹄欲南遊,雌不能随……五裡一顧,十裡徘徊”一章果然是删改民間歌辭的,本辭也載在《玉台新詠》裡,其辭雲: 飛來雙白鹄,乃從西北來,十十将五五,羅列行不齊。

    忽然卒疲病,不能飛相随。

    五裡一反顧,六裡一徘徊。

    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

    吾将負汝去,羽毛日摧頹。

    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别離。

    峙顧群侶,淚落縱橫垂。

    今日樂相樂,延年萬歲期。

     此詩又收在《樂府詩集》裡,其辭頗有異同,我們也抄在這裡: 飛來雙白鹄,乃從西北來。

    十十五五,羅列行行。

    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

    五裡一反顧,六裡一徘徊。

    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

    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别離,峙顧群侶,淚下不自知。

    念與君别離,氣結不能言。

    各各重自愛,遠道歸還難。

    妾當守空房,閉門下重關。

    若生當相見,亡者會黃泉。

    今日樂相樂,延年萬歲期。

     這是漢朝樂府的瑟調歌,曹丕采取此歌的大意,改為長短句,作為新樂府《臨高台》的一部分。

    而本辭仍舊流傳在民間,“雙白鹄”已訛成“孔雀”了,但“東南飛”仍保存“從西北來”的原意。

    曹丕原詩前段有“中有黃鹄往且翻”,“白鹄”也已變成了“黃鹄”。

    民間歌辭靠口唱相傳,字句的訛錯是免不了的,但“母題”(Motif)依舊保留不變。

    故從漢樂府到郭茂倩,這歌辭雖有許多改動,而“母題”始終不變。

    這個“母題”恰合焦仲卿夫婦的故事,故編《孔雀東南飛》的民間詩人遂用這一隻歌作引子。

    最初的引子必不止這十個字,大概至少像這個樣子: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

    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

    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流傳日久,這段開篇因為是當日人人知道的曲子,遂被縮短隻剩開頭兩句了。

    又久而久之,這隻古歌雖然還存在樂府裡,而在民間卻被那篇更偉大的長故事詩吞沒了。

    故徐陵選《孔雀東南飛》全詩時,開篇的一段也隻有這十個字。

    一千多年以來,這十個字遂成不可解的疑案。

    然而這十個字的保存竟給我們留下了一點時代的暗示,使我們知道焦仲卿妻的故事詩的創作大概在《雙白鹄》的古歌還流傳在民間但已訛成《孔雀東南飛》的時候;其時代自然在建安之後,但去焦仲卿故事發生之時必不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