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事詩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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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留待作遺施,于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上堂拜阿母,母聽去不止。

    “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裡,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

    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

    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

    ”卻與小姑别,淚落連珠子。

    “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将。

    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

    ”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隐隐何甸甸,俱會大道口。

    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

    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

    君當作盤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盤石無轉移。

    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

    ”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顔儀。

    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丁福保說“誓違”疑是“諐違”之訛。

    諐古愆字。

    《詩》“不愆于儀”,《禮·缁衣篇》引作諐)。

    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

    ”阿母大悲摧。

     還家十餘日,縣令遣媒來,雲:“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

    ”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甯,結誓不别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

    ”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适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

    ”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這九字不可解,疑有脫誤)。

    雲:‘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

    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

    ’”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 乃兄得聞之。

    怅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

    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

    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适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

    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 媒人下床去,諾諾複爾爾。

    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

    ”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曆複開書: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

    “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

     青雀白鹄舫,四角龍子幡,婀那随風轉;金車玉作輪,踯躅青骢馬,流蘇金縷鞍; 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鲑珍;從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門。

     阿母謂阿女:“适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

    ”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

    淚落便如瀉。

    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

    左手持刀尺,右手持绫羅;朝成繡裙,晚成單羅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

    未至二三裡,摧藏馬悲哀。

    新婦識馬聲,蹑履相逢迎,怅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

    舉手拍馬鞍,嗟歎使心傷。

    “自君别我後,人事不可量。

    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

    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府吏謂新婦:“賀君得高遷!盤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

    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

    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

    ”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論?念與世問辭,千萬不複全。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

    兒今且冥冥,令母在後單。

    故作不良計,勿複怨鬼神。

    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

    ”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豔城郭,阿母為汝求,便複在旦夕。

    ” 府吏再拜還,長歎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裡,漸見愁煎迫。

    ——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

    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

    “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

    ”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

    ——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别離,徘徊庭樹下,自挂東南枝。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

    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

    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徬徨。

    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孔雀東南飛》是什麼時代的作品呢? 向來都認此詩為漢末的作品。

    《玉台新詠》把此詩列在繁欽、曹丕之間。

    近人丁福保把此詩收入《全漢詩》,謝無量作《中國大文學史》(第三編第八章第五節)也說是“大抵建安時人所為耳”。

    這都由于深信原序中“時人傷之,為詩雲爾”一句話(我在本書初稿裡,也把此詩列在漢代)。

    至近年始有人懷疑此說。

    梁啟超先生說: 像《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詩》一類的作品,都起于六朝,前此卻無有(見他的“印度與中國文化之親屬關系”講演,引見陸侃如“孔雀東南飛考證”)。

     他疑心這一類的作品是受了《佛本行》一類的佛教文學的影響以後的作品。

    他說他對這問題,别有考證。

    他的考證雖然沒有發表,我們卻不妨先略讨論這個問題。

    陸侃如先生也信此說,他說: 假使沒有寶雲(《佛本行經》譯者)與無谶(《佛所行》譯者)的介紹,《孔雀東南飛》也許到現在還未出世呢,更不用說漢代了(《孔雀東南飛》考證,《國學月報》第三期)。

     我對佛教文學在中國文學上發生的絕大影響,是充分承認的。

    但我不能信《孔雀東南飛》是受了《佛本行》一類的書的影響以後的作品。

    我以為《孔雀東南飛》之作是在佛教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