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事詩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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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琰另用賦體作的那篇《悲憤》,也隻有寫臨行抛棄兒子的一段最好: 家既迎兮當歸甯。

    臨長路兮捐所生。

    兒呼母兮啼失聲。

    我掩耳兮不忍聽。

     追持我兮走茕茕。

    頓複起兮毀顔形。

    還顧之兮破人情。

    心怛絕兮死複生。

     這便遠不如五言詩的自然了(世傳的《胡笳十八拍》,大概是很晚出的僞作,事實是根據《悲憤》詩,文字很像唐人的作品。

    如雲“殺氣朝朝沖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似不是唐以前的作品)。

     蔡琰的贖還大約在建安十二三年(二〇七—二〇八)。

    《悲憤》詩凡一百零八句,五百四十字,也算得一首很長的叙事詩了。

     魏黃初六年(約二二五),左延年以新聲被寵。

    他似是一個民間新聲的作家。

    他作的歌辭中有一篇《秦女休行》,也是一篇記事,而宗旨全在說故事,雖然篇幅簡短,頗有故事詩的意味,《秦女休行》如下: 步出上西門,遙望秦氏廬。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女休。

    休年十四五,為宗行報雠。

    左執白楊刃,右據宛魯矛,雠家便東南。

    仆僵秦女休(此十字不可讀,疑有錯誤)。

    女休西上山,上山四五裡,關吏呵問女休。

    女休前置詞。

    平生為燕王婦,于今為诏獄囚;平生衣參差,當今無領襦。

    明知殺人當死,兄言怏怏,弟言無道憂(這九個字也有點不可解)。

    女休堅詞:為宗報仇死不疑。

    殺人都市中,徼我都市西。

    丞卿羅列東向坐,女休凄凄曳梏前,兩徒夾我持。

    刀刃五尺餘。

    刀未下,朣胧擊鼓赦書下。

     此後數十年中,詩人傅玄(死于二七〇左右)也作了一篇《秦女休行》。

    也可以表示這時代的叙事韻文的趨勢。

    傅玄是一個剛直的谏臣,史家說他能使“貴遊懾服,台閣生風”(看《晉書》四十七他的傳)。

    所以他對于秦女休的故事有特别的熱誠。

    他的《秦女休行》,我試為分行寫在下面: 秦氏有烈婦,義聲馳雍涼(“龐氏”,一本作“秦氏”)。

     父母家有重怨,仇人暴且強。

     雖有男兄弟,志弱不能當。

     烈女念此痛,丹心為寸傷。

     外若無意者,内潛思無方。

     白日入都市,怨家如平常。

     匿劍藏白刃,一奮尋身僵。

     身首為之異處,伏屍列肆旁。

     肉與土合成泥,灑血濺飛梁。

     猛氣上幹雲霓,仇黨失守為披攘。

     一市稱烈義,觀者收淚并慨慷。

     百男何當益?不如一女良。

     烈女直造縣門,雲“父不幸遭禍殃。

     今仇身以(已)分裂,雖死情益揚。

     殺人當伏辜,義不苟活隳舊章。

    ” 縣令解印绶,“令我傷心不忍聽。

    ” 刑部垂頭塞耳,“令我吏舉不能成。

    ” 烈著希代之績,義立無窮之名。

     夫家同受其祚,子子孫孫鹹享其榮。

     今我作歌詠高風,激揚壯發悲且清。

     這兩篇似是同一件故事,然而數十年之間,這件故事已經過許多演變了。

    被關吏呵問的,變成到縣門自首了;丞卿羅列訊問,變成縣令解印绶了;臨刑刀未下時遇赦的,變成“烈著希代之績,義立無窮之名”了。

     依此看來,我們可以推想當日有一種秦女休的故事流行在民間。

    這個故事的民間流行本大概是故事詩。

    左延年與傅玄所作《秦女休行》的材料都是大緻根據于這種民間的傳說的。

    這種傳說——故事詩——流傳在民間,東添一句,兩改一句,“母題”(Motif)雖未大變,而情節已大變了。

    左延年所采的是這個故事的前期狀态,傅玄所采的已是他的後期狀态了,已是“義聲馳雍涼”以後的民間改本了。

    流傳越久,枝葉添的越多,描寫的越細碎。

    故傅玄寫烈女殺仇人與自首兩點比左延年詳細的多。

     建安泰始之間(二〇〇—二七〇),有蔡琰的長篇自紀詩,有左延年與傅玄記秦女休故事的詩。

    此外定還有不少的故事詩流傳于民間。

    例如樂府有《秋胡行》,本辭雖不傳了,然可證當日有秋胡的故事詩;又有《淮南王篇》,本辭也沒有了,然可證當日有淮南王成仙的故事詩。

    故事詩的趨勢已傳染到少數文人了。

    故事詩的時期已到了,故事詩的傑作要出來了。

     我們現在可以讨論古代民間最偉大的故事詩《孔雀東南飛》了。

    此詩凡三百五十三句,一千七百六十五個字。

    此詩初次出現是在徐陵編纂的《玉台新詠》裡,編者有序雲: 漢末建安中(一九六—二二〇),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

    其家迫之,乃投水而死。

    仲卿聞之,亦自缢于庭樹。

    時人傷之,為詩雲爾。

     全詩如下: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裴回。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

    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

    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

    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

    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

    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

    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複得此婦,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三二年,始爾未為久。

    女行無偏斜,何意緻不厚?”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

    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

    便可速遣之!遣之慎莫留!”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複取!”阿母得聞之,椎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

    以此下心意,慎勿違我語!” 新婦謂府吏:“勿複重紛纭。

    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

    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

    仍更被驅遣,何言複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複鬥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

    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