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漢朝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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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在那一國的文學史上,散文的發達總在韻文之後,散文的平民文學發達總在韻文的平民文學之後。

    這裡面的理由很容易明白。

    韻文是抒情的,歌唱的,所以小百姓的歌哭哀怨都從這裡面發洩出來,所以民間的韻文發達的最早。

    然而韻文卻又是不大關實用的,所以容易被無聊的清客文丐拿去巴結帝王卿相,拿去歌功頌德,獻媚奉承;所以韻文又最容易貴族化,最容易變成無内容的裝飾品與奢侈品。

    因此,沒有一個時代不發生平民的韻文文學,然而僵化而貴族化的辭賦詩歌也最容易産生。

     散文卻不然。

    散文最初的用處不是抒情的,乃是實用的。

    記事,達意,說理,都是實際的用途。

    這幾種用途卻都和一般老百姓沒有多大的直接關系。

    老百姓自然要說白話,卻用不着白話的散文。

    他愛哼隻把曲子,愛唱隻把山歌,但告示有人讀給他聽,鄉約有人講給他聽,家信可以托人寫,狀子可以托人做。

    昕以散文簡直和他沒多大關系。

    因此,民間的散文起來最遲;在中國因為文字不易書寫,又不易記憶,故民間散文文學的起來比别國更遲。

    然而散文究竟因為是實用的,所以不能不受實際需要上的天然限制。

    無論是記事,是說理,總不能不教人懂得。

    故孔子說,“辭,達而已矣”。

    故無論什麼時代,應用的散文雖然不起于民間,總不會離民間的語言太遠。

    故曆代的诏令,告示,家信,訴訟的狀子與口供,多有用白話做的。

    隻有複古的風氣太深的時代,或作僞的習慣太盛的時代,浮華的習氣埋沒了實用的需要,才有诘屈聱牙的诰敕诏令,骈四俪六的書啟通電呵! 漢朝的散文承接戰國的遺風,本是一種平實樸素的文體。

    這種文體在達意說理的方面大體近于《論語》,《孟子》,及先秦的“子”書;在記事的方面大體近于《左傳》,《國語》,《戰國策》等書。

    前一類如賈誼的文章與《淮南子》,後一類如《史記》與《漢書》。

    這種文體雖然不是當時民間的語體,卻是文從字順的,很近于語體的自然文法,很少不自然的字句。

    所以這種散文很可以白話化,很可以充分采用當日民間的活語言進去。

    《史記》和《漢書》的記事文章便是這樣的。

    《史記·項羽本紀》記項羽要活烹劉邦的父親,劉邦回答道: 吾與若俱受命懷王,約為兄弟。

    吾翁即若翁。

    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

     《漢書》改作: 吾翁即汝翁。

    必欲烹乃翁,幸分我一杯羹。

     這話頗像今日淮揚一帶人說話,大概司馬遷記的是當時的白話。

    又如《史記·陳涉世家》記陳涉的種田朋友聽說陳涉做了“王”,趕去看他,陳涉請他進宮去,他看見殿屋帷帳,喊道: 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者字古音加睹) 《漢書》改作: 夥!涉之為王沉沉者! 這話也像現在江南人說話,(“夥頤”是驚羨的口氣;“者”略如蘇州話的“笃”字尾)一定是道地的白話。

    又如《史記·周昌傳》裡寫一個口吃的周昌谏高祖道: 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

    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這也是有意描摹實地說話的樣子。

    又如《漢書·東方朔傳》所記也多是白話的,如東方朔對武帝說: 朱儒長三尺餘,俸一囊粟,錢二百四十。

    臣朔長九尺餘,亦俸一囊粟,錢二百四十。

    朱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

    臣言可用,幸異其禮。

    不可用,罷之,無令索長安米。

     《史記》的《魏其武安傳》裡也很多白話的記載。

    如說灌夫行酒,次至臨汝侯灌賢,賢方與程不識耳語,又不避席。

    夫無所發怒,乃罵賢曰:“平生毀程不識不直一錢,今日長者為壽,乃效女曹兒呫嗫耳語!”蚡(丞相田蚡)謂夫曰:“程李(李廣)俱東西官衛尉。

    今衆辱程将軍,仲孺(灌夫)獨不為李将軍地乎?” 夫曰:“今日斬頭穴胸,何知程李!” 這種記載所以流傳二千年,至今還有人愛讀,正因為當日史家肯老實描寫人物的精神口氣,寫的有聲有色,帶有小說風味。

    《史記》的《魏其武其侯傳》,《漢書》的《外戚傳》都是這樣的。

    後世文人不明此理,隻覺得這幾篇文章好,而不知道他們的好處并不在古色古香,乃在他們的白話化呵。

     《漢書》的《外戚傳》(卷九十七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