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二

關燈


    你想,還是拿那假古董的古文來代表時代呢?還是拿《水浒傳》與《金瓶梅》來代表時代呢?——這樣倒數上去,明朝的傳奇,元朝的雜劇與小曲,宋朝的詞,都是如此。

    中國文學史上何嘗沒有代表時代的文學?但我們不該向那‘古文傳統史’裡去尋,應該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學裡去尋。

    因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當世!”我們現在講白話文學史,正是要講明這一大串不肯替古人做“肖子”的文學家的文學,正是要講明中國文學史上這一大段最熱鬧,最富于創造性,最可以代表時代的文學史:“古文傳統史”乃是模仿的文學史,乃是死文學的曆史;我們講的白話文學史乃是創造的文學史,乃是活文學的曆史。

    因此,我說:國語文學的進化,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是最重要的中心部分。

    換句話說,這一千多年中國文學史是古文文學的末路史,是白話文學的發達史。

     有人說:“照你那樣說,白話文學既是曆史進化的自然趨勢,那麼,白話文學遲早總會成立的——也可以說白話文學當《水浒》《紅樓夢》風行的時候,早已成立了——又何必要我們來做同語文學的運動呢?何不聽其自然呢?豈不更省事嗎?” 這又錯了。

    曆史進化有兩種:一種是完全自然的演化:一種是順着自然的趨勢,加上人力的督促。

    前者可叫做演進,後者可叫做革命。

    演進是無意識的,很遲緩的,很不經濟的,難保不退化的。

    有時候,自然的演進到了一個時期,有少數人出來,認清了這個自然的趨勢,再加上一種有意的鼓吹,加上人工的促進,使這個自然進化的趨勢趕快實現;時間可以縮短十年百年,成效可以增加十倍百倍。

    因為時間忽然縮短了,因為成效忽然增加了,故表面上看去很像一個革命。

    其實革命不過是人力在那自然演進的緩步徐行的曆程上,有意的加上了一鞭。

    白話文學的曆史也是如此。

    那自然演進的趨勢是很明了的;有眼珠的都應該看得出。

    但是這一千多年以來,《元曲》出來了,又漸漸的退回去,變成貴族的崑曲;《水浒傳》與《西遊記》出來了,人們仍舊做他們的骈文古文;《儒林外史》與《紅樓夢》出來了,人們仍舊做他們的骈文古文;甚至于《官場現形記》與《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出來了,人們還仍舊做他們的骈文古文!為什麼呢?因為這一千多年的白話文學史,隻有自然的演進,沒有有意的革命;沒有人明明白白的喊道:“你瞧!這是活文學,那是死文學;這是真文學,那是假文學!”因為沒有這種有意的鼓吹。

    故有眼珠的和沒眼珠的一樣,都看不出那自然進化的方向。

    這幾年來的“文學革命”,所以當得起“革命”二字,正因為這是一種有意的主張,是一種人力的促進。

    《新青年》的貢獻隻在他在那緩步徐行的文學演進的曆程上,猛力加上了一鞭。

    這一鞭就把人們的眼珠子打出火來了。

    從前他們可以不睬《水浒傳》,可以不睬《紅樓夢》;現在他們可不能不睬《新青年》了。

    這一睬可不得了了。

    因為那一千多年的啞子,從此以後,便都大吹大擂的做有意的鼓吹了。

    因為是有意的人力促進,故白話文學的運動能在這十年之中收獲一千多年收不到的成績。

    假使十年前我們不加上這一鞭,遲早總有人出來加上這一鞭的;也許十年之後,也許五十年之後,這個革命總免不掉的。

    但是這十年或五十年的寶貴光陰豈不要白白的糟塌了嗎? 故一千多年的白話文學種下了近年文學革命的種子;近年的文學革金不過是給一段長曆史作一個小結束:從此以後,中國文學永遠脫離了盲目的自然演化的老路,走上了有意的創作的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