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焦裡堂 阮芸台 淩次仲 附:許周生 方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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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義理,起自竹汀、定宇諸人,至芸台而竭。

    植之遂有以掎其後,然後微言大義之說起。

    此亦漢學窮極必變之一端也。

    以最先之古訓,即為最真之義理乎?此尤無說以解者。

    而義理自古訓中來之意見即無形摧破,而芸台不之悟也。

    芸台所極自得意者,即在其推溯古訓來源之一事,其性命古訓一長篇,即本此意而成。

    「仁」字不見于尚書虞夏商書、詩雅頌、易卦爻辭之中,故芸台僅為論語、孟子論仁論,不及詩、書芸台又申說義訓最古即義理最精确之意于釋敬一篇。

    續集卷二其言曰: 古聖人造一字,必有一字之本義,本義最精确無弊。

    敬字從苟從攴。

    苟篆文作苟。

    音亟非苟音狗也。

    苟即敬也,加攴以明擊敕之義也。

    警從敬得聲得義,故釋名曰:「敬,警也,恒自肅警也。

    」此訓最先最确……非端坐靜觀主一之謂也。

     謂「敬」字本訓恒自肅警,後乃變為端坐靜觀主一,其說縱是,然學者何以必恒自肅警,不當端坐靜觀乎?此别是一事,與敬字義訓無關也。

    朱一新無邪堂答問論之雲:「以敬屬心,并不自宋儒始。

    即以說文證之,恭亦訓肅。

    恭與敬,對文則别,散文則通,故許君并以肅釋之。

    如近儒所疑,戴記明言『手容恭』,洪範明言『貌曰恭』,而『恭』乃從心,将毋造字之誤耶?說文心部自有『憼』字,與『恭』字相次,如謂敬在事不在心,天下有心不敬而可以臨事者乎?」則知敬字義訓,亦并不能專從外面行事說也若謂文字最古之義訓,即人生最高之真理。

    此稍一置思,可悟其不然。

    清儒推尊漢學,亦為其去孔子較近,欲求孔子書中義理,不得不借徑于去孔子較近漢人之訓诂:而孔子義理何以當尊,此别為一事。

    今芸台即本惠、戴兩家古訓明而義理明之說,推進一層求之,乃超越孔子而前,謂孔子義理亦本之詩、書之古訓,然則孔子亦止等于一漢儒,乃不得不轉而為「古聖人造字,本義最精确無弊」之說。

    [自詩書推至造字之聖人]然則孔子著述之聖人,乃不如荒古造字之聖人也。

    芸台本此而論「性」字之義訓,曰: 性字之造,于周、召之前,從心,則包仁、義、禮、智等在内;從生,則包味、臭、聲、色等在内。

    是故周、召之時解性字者樸實不亂,何也?字如此實造,事亦如此實講。

    再續集卷一節性齋主人小像跋 然則自周、召乃至孔、孟,不過為幾個能解字的聖人而已。

    清儒唱「古訓明而義理明」之說,自居為解字者,今乃欲強坐周、召、孔、孟亦與漢儒、清儒同等并列,為解字之聖人,然則彼造字之古聖人又何人乎?一切最精确之義理,果包蘊于造字最先之初,而此最先造字之古聖人為後世一切義理準繩者,其人何人,若茫若昧,已在荒晦不可知之域,即芸台亦不得不僅而稱之曰「古聖人」而已。

    推極「古訓明而義理明」之說,終不得不超越孔子而上;否則孔子義理何從來,仍是問題。

    既超越孔子而上,終不得不極于不知誰何之造字古聖人,而古聖人之造字又何始乎?芸台又說之曰: 古人造字,字出乎音、義,而義皆本乎音。

    一集卷一 其說亦是矣。

    則造字古聖人,其最先義理,乃得自開口出聲說話之古聖人也。

    [自造字之聖人推之說話之聖人]苟本「古訓明而義理明」之說,苟本「舍古何以求是」之意,充類至盡,不得不推溯及于開口出聲說話之古。

    以其茫昧難尋,乃不得不降而稍下,求之于初造字之古;而猶苦其茫昧而難尋也,乃益降而下,求之于初見于詩、書之古。

    如芸台所雲: 尚書之「虞性」、西伯戡黎「節性」、召诰毛詩之「彌性」,大雅卷阿言性者所當首舉而尊式之,蓋最古之訓也。

    性命古訓 然猶或苦詩、書之簡略不詳備,難盡尊式,乃益降而下,求之于孔孟之古。

    孔孟去我亦已遠,其義訓亦未可驟曉,乃求之于七十子後學,及并世諸子,乃至于兩漢說經之言。

    此則清儒精神大率如是,芸台不過其百尺樓頭,更上一層者也。

     芸台又有[塔性說],文見揅經室續集卷三大意謂: 東漢時稱釋教之法之人皆曰「浮屠」,而其所居所崇者則别有一物……梵語稱之曰「窣堵波」。

    晉、宋、姚秦間翻譯佛經者……别造一字曰「塔」以當之,絕不與「台」相混……至于翻譯「性」字則不然。

    浮屠家說,有物焉具于人未生之初,虛靈圓淨,光明寂照,人受之以生;或為嗜欲所昏,則必靜身養心,而後複見其為父母未生時本來面目。

    ……晉、宋、姚秦人翻譯者,執此物求之于中國經典内,原注:經典釋文所謂「典」者,老、莊也有一「性」字,似乎相近,彼時經中「性」字縱不近,彼時典中「性」字已相近。

    原注:莊子「性」字本是天生自然之物,骈拇、馬蹄之喻最為明顯。

    莊子曰:「繕性于俗學以求複其初,謂之蒙蔽之民。

    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複其初。

    」是莊子此言複性,謂複其自然也。

    晉人讀老、莊者最重自然,故與佛所謂「性」相近也。

    李習之複性書之「複初」,則竊取佛、老之說以亂儒經,顯然可見也。

    于是取以當彼無得而稱之物。

    此譬如執「台」字以當「窣堵波」而不别造「塔」字也……然而與儒經尚無涉也。

    唐李習之……作複性書,其下筆之字明是召诰、卷阿、論語、孟子内從心從生之「性」字,其悟于心而着于書者,仍是浮屠家無得而稱之物……是直以「塔」為「台」,口崇古台而心炫西塔,外用台名内用塔實也……佛經明心而見之物,原極高明淨妙,此與莊子複初之性已為不同,與召诰、孟子之性更相去萬裡特惜翻譯者不别造一字以當其無得而稱者,而以典中「性」字當之,不及别造「塔」字之有分别也。

     繼此而有[複性辨],亦見續集卷三曰: 元讀莊子,未嘗不歎其說為堯、舜、孔、顔之變局也。

    彼所謂性,即馬蹄「天放」也,即所謂初也。

    以天放為初而複之,此老、莊之學。

    唐李翺複性之書,即本之于此。

    ……文與博,正是周、孔、顔、曾之學,而莊子以為滅溺,無以複性之初,然則禅家不立語言文字,儒家借良知為宗旨,非以莊子此說為祖乎?周、孔、顔、曾之學,首重文、博,後人才力淺弱,不能文,不能博,有複初之一說焉,可以不讀書,日安佚,而其名愈高,孰不樂趨之!此亦如六朝佛典太繁,釋家别開禅學,可以不說一切經而面壁見性也。

     芸台之辨精矣!其深辟莊周、李翺複性之說者,意亦本東原。

    然芸台不悟若自古訓求義理之說為之,實同一反本複初,将同一使人還歸于茫昧淳樸之上古也。

    阮福雷塘庵主弟子記卷六庭訓雲:「餘之學多在訓诂,甘守卑近,不敢矜高,以賢儒自命,故論仁、論性命古訓,皆不過訓诂而已。

    塔性之說,本應載入性命古訓之後,嫌其取譬少入于諧,然由晉人清談轉入翻譯釋典,又轉入于唐人之複性,實非此篇不能言之通徹,将來姑收入續集而已。

    」則芸台講學,不脫訓诂根柢,芸台亦鄭重自言之然芸台「文與博正是周、孔、顔、曾之學」之說,則截斷衆流,卓乎為幹嘉考據樹一至堅定之标的矣。

    芸台同時如方植之,雖力诋漢學,而卒不能不先慮夫自考據之厭倦,而一變為陸、王。

    <詳後>稍後陳蘭甫、曾滌生論學,雖均有主約之說,然特足為阮說之補充或修正,未能對阮說為反駁也。

     抑餘觀芸台于古訓,亦有未能明白求之适得古訓之真者。

    如上論「敬」字之例茲仍舉其性命古訓為說,[芸台誤解性命]其言曰: 性命之訓起于後世者,且勿說之,先說其古者。

    古性命之訓雖多,而大指相同,試先舉尚書召诰、孟子盡心,召诰曰:「節性,惟日其邁,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

    」又曰:「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

    今天其命哲,命吉兇,命曆年。

    」又曰:「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逸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

    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知之于賢者也,聖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

    」趙岐注曰:「……美味……美色……音聲……芬香……安佚……人性之所欲也,得居此樂者有命祿,人不能皆如其願也。

    凡人則任情從欲而求可樂,君子之道則以仁義為先,禮節為制,不以性欲而苟求之也。

    故君子不謂之性也……恩愛施于父子……理義施于君臣……禮敬施于賓主……明智知賢達善……以天道王于天下,此皆命祿遭遇,乃得居而行之,不遇者不得施行,然亦才性有之。

    ……凡人則歸之命祿,任天而已……君子之道則修仁行義,修禮學知,庶幾聖人,亹亹不倦,不但坐而聽命。

    故曰,君子不謂命也。

    」按:孟子此章性與命相互而為文,性命之訓最為明顯。

    趙氏注亦甚質實周密,豪無虛障。

    若與召诰相并而說之,則更明顯。

    惟其味、色、聲、臭、安佚為性,所以性必須「節」,不節則性中之情欲縱矣。

    惟其仁、義、禮、知、聖為命,所以命必須「敬德」,「德」即仁、義、禮、知、聖也。

    且知與聖即「哲」也,天道即「吉兇」、「曆年」也。

    今以此二經之說建首,而次以諸經,再随諸經古訓比而說之,可以見漢以前性命之說未嘗少晦。

    詩曰:「古訓是式,威儀是力。

    」此之謂也。

     今按:孟子此章,趙注本甚是,即朱子集注亦不誤,自東原疏證别創新解,轉嫌牽強,芸台又節外生枝,比附于召诰,說益支離。

    孟子「命」字乃遭遇之命,趙岐一語已足,何得與哲命、敬德互相牽纏?芸台誤認古訓必大指相同,故為之比附,又誤于東原疏證隻認食色為性,不欲将孟子仁義禮智雲雲,直捷認為性分中所有,故遂支離牽強說成如此。

    又如論語論仁篇:「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芸台謂:「心與仁不違,可見仁與人心究不能渾而為一,若直号仁為本心之德,則是渾成之物,無庸用力為之矣。

    」然孟子論仁篇又謂:「孟子大指謂仁義為本心,故曰:『仁,人心也。

    』」以仁義為「本心」,與以仁為「本心之德」,所别何在?既認「仁,人心也」之說,又何以謂「仁與人心究不能渾而為一」?[芸台諱言心]芸台此等處甚多,由其先未有一根本之見解;既牽纏于古訓,又依違于新說,故時見矛盾模棱也。

    芸台專據康成以「相人偶」為仁,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卷一辨之雲:「當孔、孟時,小篆未興,但有從千從心之字,安有從人從二之字?論語:『其心,三月不違仁』,孟子:『仁,人心也』、『君子以仁存心』,皆言心不言事,初未嘗以『相人偶』為仁也。

    」又謂:「仁當作内外動靜言之。

    專求諸内近釋,專求諸外近墨,必待人偶而後仁,将獨居之時仁理滅絕乎?」萬氏商兌對此亦有詳辨,見卷中之上。

    無怪譏評漢學者,謂彼輩隻能考訂名物,談及義理,便無是處,亦由如芸台此等處授之口舌。

    然若謂古訓自可有異同,則此異同之間,孰為得其義理?孰為不得?若謂愈古則得義理愈正,則孔孟尚非甚古,勢必至連棄孔孟而後已。

    若謂孔孟得義理獨正,則古訓之尚在孔孟以前者,何以轉不如孔孟之可據?此皆無說以解。

    故既主自古訓求義理,則必認古訓為大指相同,苟欲彙列并說,自不得不為之勉強比附,此亦勢之有必至也。

    芸台性命古訓凡舉尚書臯陶谟、西伯戡黎、召诰、洪範、詩大雅文王、卷阿、抑、周頌昊天有成命、春秋左氏傳劉康公、邾文公語、谷梁傳、周易文言、幹彖、萃彖、系辭傳、說卦傳、孝經、論語、禮記、中庸、禮運、樂記、王制、孟子諸書,凡言及性命,莫不同其意指,此固甚難之事。

    論、孟論仁兩篇成績較佳者亦在此然芸台要為辟此一蹊徑,要為[實做從古訓求義理之工夫]也。

     [焦阮兩家異同]今就芸台、裡堂兩家為學,合而觀之,其學風同源于東原,亦同主古訓明而義理明之說,而其用力之途轍,則兩家确有不同。

    芸台長于歸納,其法先羅列古訓,甯繁勿漏,繼乃為之統整,加以條貫,如前舉性命古訓之例;揅經室一集卷一有釋順、釋達兩篇,亦用古訓歸納之方法也。

    裡堂則長于演繹,往往僅摭古書一兩字,引申說之,極于古今,如論語通釋用「據于德,遊于藝」一語,乃力斥「據」之無當于為學至于千數百言是也。

    又按:研求古訓有兩法:一則會通以求之,如芸台之所為;一則分别以求之,如當時所謂西漢專門家法之學。

    芸台國史儒林傳序于孔廣森公羊春秋、張惠言虞氏易,特緻推尊,即分别以求之學也。

    惟自裡堂之見言之,則二者皆為有據,與裡堂所唱求通之學不同。

    故芸台每喜舉河間獻王傳「實事求是」一語,而裡堂則主以我之性靈思而求其通。

    若以古人例之,則芸台近朱子,裡堂近象山。

    故芸台集中極斥陸王,裡堂則頗喜陽明,此兩家為學途轍之異,亦自其性情以為别也。

    [阮氏之影響于後學]至其影響于後學,則以兩人出處顯晦之不同,芸台遠較裡堂為大。

    其所編刻諸書,如經籍籑诂、十三經注疏、學海堂經解,皆大有惠于學者。

    其在浙立诂經精舍,在粵立學海堂,興起尤多。

    以芸台頗主求義理,故漸成漢宋兼采之風。

    其在粵,又頗推謄陳清瀾學蔀通辨,謂「其學博識高,為三百年來之崇議」。

    續集卷三學蔀通辨序粵之學者因雜治朱子。

    後有陳澧蘭甫,其學蓋聞學海堂芸台之遺教而起者。

    着漢儒通義,即芸台性命古訓之舊規也,力主讀六朝、隋、唐注疏,即芸台學海堂策問續集卷三所提倡也。

    方植之先已推許此說,謂為儒林谠議,見漢學商兌卷中之下。

    方氏又謂:「鄭氏易、書實于經旨正解為短,唐人所定未便為非。

    諸經經文實未嘗讀,諸儒注疏實未嘗詳玩,客氣好事,非惟不能入宋儒之,矯異矜名室,亦斷未能若唐賢之笃實。

    」其論當時經學家未能細讀注疏,亦與以後東塾言合。

    惟東塾主會通漢、宋,植之則主宋抑漢,芸台乃尊漢抑宋,此三家之異耳。

    故東原當日力诋宋儒,而其後承東原之風而起者如芸台、如裡堂,其言義理,皆不能為孔孟與宋儒間造一嚴格之壁壘,裡堂并不斥宋,芸台晚年書東莞陳氏學蔀通辨後雲:「朱子中年講理,固已精實,晚年講禮,尤耐繁難,誠有見理必出于禮也。

    」此雖偏重「禮」字立說,然謂朱子中年講理精實,其意與東原遠歧。

    江鄭堂經義目錄有孟子字義疏證,而清經解不收,僅刻己着論孟論仁、性命古訓諸篇;雕菰集中屢贊東原疏證,揅經集無之。

    若自此點言,似芸台東原不如裡堂之深。

    然兩人皆不守漢、宋壁壘則一也。

    其極卒彙而同流焉,此則又自河北顔、李以來一番起落之波瀾也。

     次仲傳略 淩廷堪,字次仲,安徽歙縣人。

    生乾隆二十年乙亥,卒嘉慶十四年己巳,1755-1809年五十五。

    其父經商海州之坂浦場,家焉。

    次仲六歲而孤,家貧,年十二,棄書學賈。

    偶在友人家見唐詩别裁集及詞綜,攜歸就燈下讀,遂能詩詞,而六經未全覩也。

    年過二十,亟思發憤讀書,着辨志賦。

    時兩淮鹾使奉朝命置詞曲館,檢校詞曲中字句違礙者,次仲遂至揚州,從事雠校,得修脯自給,年二十七矣。

    越兩年,至京師,從遊于翁覃溪,始習舉子業,嗣以進士為甯國府教授。

    母沒,哀毀骨立,眚一目,旋卒。

    次仲治禮極精,又熟于史,其友甘泉江藩稱之,謂:「近時學者喜講六書,孜孜于一字一音,苟問以三代制度、五禮大端,則茫然矣;至于潛心讀史之人,更不多得。

    先進中惟錢竹汀、邵二雲兩先生,友朋中則李孝臣、汪容甫及君三人而已。

    」又稱其骈體文在胡穉威、孔巽軒之上,而世人不知也。

     次仲與東原 次仲論學,極尊東原。

    為戴東原先生事略狀,謂: 先生卒後之六年,廷堪始遊京師,大興翁覃溪先生,授以戴氏遺書,讀而好之。

    又數年,廷堪同縣程君易田,複為言先生為學之始末……蓋孟、荀以還所未有也……廷堪于先生為同郡後生,爰綜其論著,及生平出處之大略,綴輯成篇,聊自附于私淑之末…… 其推挹向往如是。

    故次仲于宋明朱王之學,均緻不滿,晚年賦姚江篇,詩在戊辰,次仲年五十四,翌年次仲卒雲: [次仲論朱子陽明]六經日月光中天,家法端賴儒林賢。

    王何以來弊漸出,稍有異論違師傳。

    翻新好奇宋所尚,竟以二氏參遺編。

    援儒入釋始關洛,理窟時扶曹溪禅。

    晦翁無極本丹訣,貫通佛老尤融圓。

    襲其精微诋其迹,面目雖變心神專。

    ……陽明學亦考亭學,竊鈎竊國何譏焉。

    至今兩派互相诟,稽之往訓皆茫然。

    本天本心苦争辨,潢潦烏足言通川!校禮堂詩集卷十四 此次仲論學态度也。

     次仲之複禮論 次仲治經,最精于禮,着禮經釋例十三卷。

    其文集有複禮三篇,阮芸台稱之為「唐宋以來儒者所未有」,揅經室集次仲淩君傳其意謂: 夫人之所受于天者性也,性之所固有者善也,所以複其善者學也,所以貫其學者禮也。

    是故聖人之道,一禮而已……夫性具于生初,而情則緣性而有者也。

    性本至中,而情則不能無過不及之偏,非禮以節之,則何以複其性焉?[性與禮之關系]……良金之在卝也,非築氏之镕鑄不能為削,非樐氏之模範不能為量。

    良材之在山也,非輪人之規矩不能為毂,非辀人之繩墨不能為轅。

    禮之于性也,亦若是而已矣。

    如曰舍禮而可以複性,是金之為削、為量,不必待镕鑄、模範;材之為毂、為轅,不必待規矩、繩墨也。

    如曰舍禮而可以複性,必如釋氏之幽深微眇而後可。

    複禮上,校禮堂文集卷四 蓋次仲分言情、性,以性為具于生初,情則緣性而有,實即宋儒先、後天之辨也。

    以性本至中,情則不能無過不及,實即宋儒性本至善,夾雜氣質乃有不善之說也。

    程易田以性必待氣質而有,情之發亦初無不善;議論均較次仲為圓密以禮為複性之具,如金之待镕鑄,木之待繩墨,則全是荀子性惡善僞之論。

    程易田以禮為性中天秩之所有者,亦較次仲說精。

    而其所謂節情複性者,亦幾乎莊,老反本複始之義矣。

    [次仲議論淵源荀子],有荀卿頌直言之,曰: 夫人有性必有情,有情必有欲。

    故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聖人知其然也,制禮以節之,自少壯以至耆耄,無一日不囿于禮,而莫之敢越也。

    制禮以防之,自冠、昏以逮飲、射,無一事不依乎禮,而莫之敢渎也。

    然後優柔厭飲,徐以複性而至乎道。

    周公作之,孔子述之,别無所謂性、道也……夫舍禮而言道,則空無所坿;舍禮而複性,則茫無所從。

    蓋禮者,身、心之矩則,即性、道之所寄焉矣……孟子長于詩、書,……荀卿……所推,……皆禮之精意……後人尊孟而抑荀,無乃自放于禮法之外乎?校禮堂文集卷一 又曰: 卓哉荀卿,取法後王,著書蘭陵,儒術以昌;本禮言仁,厥性乃複,如笵笵金,如繩繩木。

    同上 東原論性本近荀子,而空尊孟子性善以為說。

    次仲深慕東原,乃論古徑推荀卿,較東原為條達矣。

    次仲又曰: 孟氏言仁,必申之以義;荀氏言仁,必推本于禮。

    同上 義因仁而後生,禮因義而後生……後儒不知,往往于仁外求義,複于義外求禮,且不識義矣,烏覩先王制禮之大原哉?……道無迹也,必緣禮而着見……德無象也,必藉禮為依歸。

    ……禮也者,不獨大經大法,悉本乎天命民彜而出之,即一器數之微,一儀節之細,莫不各有精義彌綸于其間,所謂「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是也。

    格物者,格此也。

    禮器一篇,皆格物之學也。

    若泛指天下之物,有終身不能盡識者矣。

    蓋必先習其器數儀節,然後知禮之原于性,所謂緻知也。

    ……後儒……乃别求所謂仁義道德者,于禮則視為末務,而臨時以一理衡量之,則所言所行不失其中者鮮矣。

    複禮中 次仲謂義因仁生,禮因義生,則先王制禮大原,端在此心之仁矣。

    顧曰為仁惟禮,求諸禮始可以複性,是原仁制禮者惟屬古人,後人祇能習禮以議仁,不得明仁以制禮。

    此亦與東原所謂「古訓明而古聖賢之理義明,古聖賢之理義明,而我心之同然者亦從而明」之說,為徑略似。

    [創禮與襲禮]要之祇許古人有創,後人有襲,不敢求古聖之所以為創者,以自為創而通其變,故使義理盡于考據,此則東原、次仲之缺也。

    宋儒重義理,故言「理」,東原、次仲重考據,故言「禮」,次仲又言之曰: [禮與理]論語記孔子之言備矣,但恒言禮,未嘗一言及理也……其所以節心者,禮焉爾,不遠尋夫天地之先也。

    其所以節性者亦禮焉爾,不侈談夫理氣之辨也。

    ……後儒熟聞夫釋氏之言心性……媿聖人之道以為弗如,于是竊取其理氣之說而小變之……複從而辟之,曰:「彼之以心為性,不如我之以理為性也。

    」……誠如是,聖人之于彼教,僅如彼教性、相之不同而已矣,烏足大異乎彼教哉?……聖人之道,本子禮而言者也,實有所見也;異端之道,外乎禮而言者也,空無所依也。

    ……顔子問仁……孔子告之者惟禮焉耳。

    ……夫仁根于性,而視、聽、言、動則生于情者也,聖人不求諸理而求諸禮,蓋求諸理必至于師心,求諸禮始可以複性也。

    複禮下 又曰: 五常實以禮為之綱紀,何則?有仁而後有義,因仁義而後生禮,故仁義者,禮之質幹,禮者,仁義之節文也。

    夫仁義非物也,必以禮焉為物。

    仁義無形也,必以禮焉為形。

    ……記曰:「緻知在格物」,物者,禮之器數儀節也。

    若泛指天下之物,有終身不能盡識者矣。

    複錢曉征先生書<癸亥>,文集卷二十四 夫而後東原之深斥宋儒以言理者,次仲乃易之以言禮。

    同時學者裡堂、芸台以下,皆承其說,一若以理、禮之别,為漢、宋之鴻溝焉。

    [徽學之流變]夫徽歙之學,原于江氏,胎息本在器數、名物、律曆、步算,以之治禮而獨精。

    然江氏之治澧,特以補紫陽之未備。

    一傳為東原,乃大詈朱子,而目其師為婺源之老儒焉。

    再傳為次仲,則分樹理、禮,為漢、宋之門戶焉。

    至曰格物即格禮之器數儀節,是宋儒以格物為窮理者,次仲以格物為考禮,尋之故訓,其果若是乎?次仲十年治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