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戴東原 附:江慎修 惠定宇 程易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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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略 戴震字東原,休甯人。

    生雍正元年十二月,卒乾隆四十二年五月,1723-1777年五十五。

    十歲就傅讀書,授大學章句至「右經一章」以下,問曰:「此何以知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其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師應之曰:「此先儒朱子所注雲爾。

    」即問:「朱子何時人也?」曰:「南宋。

    」又問:「孔子、曾子何時人?」曰:「東周。

    」「周去宋幾何時矣?」曰:「幾二千年矣。

    」「然則朱子何以知其然?」師無以應。

    讀詩經至秦風小戎篇,即自繪小戎圖,觀者鹹訝其詳核。

    讀書每一字必求其義,塾師略舉傳注訓解之,意每不釋;因授以許氏說文解字,大好之,學三年,盡得其節目。

    性強記,十三經注,能舉其辭無遺;嘗語弟子段玉裁曰:「餘于疏不盡記,經注則無不能背誦也。

    」時年十六、七矣。

    家貧,無以為業,年十八,随父客南豐,設塾于邵武,課童蒙自給。

    越二年乃歸。

    時婺源江永慎修,治經數十年,精于三禮及步算、鐘律、聲韻、地名沿革,博綜淹貫,巋然大師,先生與其縣人鄭牧、歙人汪肇龍、方矩、汪梧鳳、程瑤田、金榜師事之。

    學日進,而遇日益窮。

    年二十九,補休甯縣學生。

    翌年,休地大旱,鬥米千錢,家乏食,與面鋪相約,日取面屑為饔飧,閉戶成屈原賦注。

    同學金榜稱其堅強,困窮時能日行二百裡,先生自言乖于時而壽似可必,亦自以精力之盛也。

    三十二歲,避仇入都,行李衣服皆無有,寄旅于歙縣會館,饘粥或不繼,而歌聲出金石。

    一日,攜所著書過嘉定錢大昕辛楣齋,談論竟日,既去,辛楣歎曰:「天下奇才也。

    」時金匮秦蕙田方纂五禮通考,以辛楣言,遂延先生主其邸;高郵王安國亦延課其子念孫。

    一時館閣通人如河間紀昀、嘉定王鳴盛、青浦王昶、大興朱筠,先後與定交,于是海内皆知有戴先生。

    三十五歲,南還,居揚州,識惠棟定宇。

    四十歲,始獲鄉薦,會試屢不第。

    應直隸總督方觀承聘,修直隸河渠書。

    又遊山西,修汾州府志、汾陽縣志。

    南遊浙,主講浙東金華書院。

    及乾隆三十八年,四庫館開,以舉人特召充纂修官至京師。

    四十年,會試又不第,賜同進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

    在館五年,以積勞卒。

     戴學大要 戴學與江永 戴氏之學,其先來自[江永]。

    永字慎修,婺源人,生康熙二十年七月,卒乾隆三十七年三月,1681-1762年八十二。

    為諸生數十年。

    其學尤深于三禮,其先自周禮入,嘗見明邱氏大學衍義補,征引周禮,愛之,求得其書,鈔寫正文,朝夕諷誦。

    自是旁通十三經,以朱子晚年治禮,為儀禮經傳通解,書未就,黃氏幹、楊氏複相繼纂續,亦非完書,乃廣摭博讨,大綱細目,一從周禮大宗伯「吉、兇、賓、軍、嘉」五禮舊次,名曰禮書綱目,凡八十八卷,書成,年四十一歲,為江氏著述之最大者,自謂:「欲卒朱子之志,成禮樂之完書,雖僭妄有不辭也。

    」[江氏之著書及其宗旨]六十二歲,又成近思錄集注十四卷,其自序盛推宋學。

    謂: 道在天下,亘古長存。

    自孟子一線弗墜,有宋諸大儒起而昌之,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去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其功偉矣。

    其書廣大精微,學者所當博觀而約取,玩索而服膺者也……朱子嘗謂:「四子,六經之階梯;近思綠,四子之階梯。

    」……晚學幸生朱子之鄉,取其遺編,輯而釋之,或亦儒先之志。

     蓋徽歙乃朱子故裡,流風未歇,學者固多守朱子圭臬也。

    時清廷崇正學,纂修三禮,欲補南宋以來朱義之未備。

    方望溪苞拟定纂修三禮條例剳子『外集卷二』亦以宋儒「有志未逮,未經墾辟」為說。

    慎修曾至京晤方氏,未合而歸。

    其它著書,如周禮疑義舉要、禮記訓義擇言、深衣考誤、春秋地名考實、鄉黨圖考、四書典林、羣經補義,大率歸于禮數名物。

    而又精于天官星曆,其書有曆學補論、七政衍、金水二星發微、冬至權度、恒氣注曆辨、歲實消長辨。

    于樂有律呂闡微。

    于音韻有音學辨微、古韻标準、四聲切韻表。

    于步算有推步法解、中西合法拟草。

    其學所涉極博,要不出禮樂名物之範圍者近是。

    又有闡述宋五子書數十卷,則世皆未之見,據李氏先正事略可見者惟近思錄集注而已。

    大抵江氏學風,遠承朱子格物遺教則斷可識也。

    姚鼐極推江氏,謂:「婺源自宋笃生朱子,傳至元明,儒者繼起。

    雖于朱子之學益遠,然内行則崇根本,而不為浮誕,講論經義,精核貫通,猶有能守大儒之遺教而出乎流俗者焉。

    近世若江慎修永其尤也。

    『惜抱軒文後集吳石湖家傳』 與江氏同時并稱者有[汪绂],字燦人,号雙池,亦婺源人。

    生康熙三十一年七月,卒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年六十八其學亦以宋五子為歸。

    朱筠督學安徽,上其遺書,并為立木主,與江永同祀紫陽書院。

    著書有周易尚書四書诠義、春秋集傳、禮記章句、或問、樂經律呂通解、理學逢源。

    [汪氏著書及其宗旨]多尚義解,不主考訂,與江氏異,而所治自六經下逮樂律、天文、地輿、陣法、術數,無不究暢,朱筠汪先生墓表則門路與江氏相似。

    其發揮朱子緻知格物之意曰: 有志格物,無物無理,随處目覩耳聞,手持足踐,皆吾窮理之學。

     又曰: 吾心之知虛,而在物之理實,故欲推極吾心之知,必須實靠事物上逐件印證過來,此心之知方實在信認得定。

    如人家有田地萬頃,契墨冊稅,承祖以來,本皆在家,然亦須逐畝逐段,親身曆過,四至分明,與契稅符合,方始信得此畝此段是自家田地。

     此亦确遵朱子格物遺訓,主從事物實地下工夫。

    其變而為考征,則重名物數度,其學風亦視江浙間辨易圓,辨尚書古文,辨大學,高談朱陸道釋異同,心性家國本末者,别有一段淳樸意味,自見其異也。

    尚考徽歙間講學淵源,遠自無錫之東林。

    [徽學淵源與東林]有汪知默、陳二典、胡{淵-氵}、汪佑、吳慎、朱璜講朱子之學于紫陽書院,又因汪學聖以問學于東林之高世泰,詳見錢林文獻征存錄,及江藩宋學淵源記實為徽州朱學正流,江永、汪绂皆汲其餘波。

    故江、浙之間學者多從姚江出,而皖南則一遵舊統,以述朱為正。

    [江汪兩家歧趨]惟汪尚義解,其後少傳人;江尚考核,而其學遂大,則有清一代尚實之風,羣流所趨,莫能獨外耳。

    汪雙池年譜有與江慎修書三通,及江覆書兩首,可證兩家治學之歧趨。

    又徽人居羣山中,率走四方經商為活,學者少貧,往往操賤事,故其風亦笃實而通于藝。

    [徽學之一種背景]汪绂家貧困,傭于江西景德鎮,為畫盌之役,其學自星曆、地志、樂律、兵制、陰陽、醫蔔以至彈琴、篆刻、書畫諸藝皆通曉。

    江氏亦孤起草澤中,其旁治天官、星曆、律呂、音韻、步算,即朱子格物之旨,而亦當時徽學風尚所同也。

    [宣城梅氏]又自明末歐洲曆算學輸入,迄于清初,宣城梅氏兄弟,文鼎、文鼐、文鼏以曆學震爍一時,文鼎生崇祯六年1633,卒康熙六十年1721,年八十九所詣尤深博,著書八十餘種,盛行于世。

    歙人有楊光先,生明萬曆間,卒清康熙初論曆斥湯若望,力排西法,并駁西教士利瑪窦等地圓諸說,著書稱不得已,專攻西學,自命孟子,嗣以閏月失推論死,亦為守舊者所推。

    孫星衍五松園文集為楊氏作傳,尚力稱之是當時徽、宣之間,好治天算格緻之學,其來已舊。

    江氏覆汪雙池書,自稱「早年探讨西學,晚乃私淑宣城梅勿庵先生,近着翼梅八卷,寫本歸之梅氏令孫」雲雲,此證江學與梅之淵源矣。

     有[黃生]扶孟,亦歙人,明諸生,入清不仕,着字诂、義府兩書,闡明文字聲義之相因,是徽人治聲音小學之先啟也。

    江、汪之學,蓋皆有聞于鄉先生之風而起者。

    [東原早歲學術路徑]東原早歲治學,亦此一路。

    二十二歲,成籌算一卷。

    後經增改名策算二十三歲,成六書論三卷。

    已佚二十四歲,成考工記圖。

    後附注成二卷二十五歲,成轉語二十章。

    已佚二十七歲,成爾雅文字考十卷。

    未刊三十歲,成屈原賦注。

    三十一歲,為詩補傳,就全詩考其字義名物,不以作詩之意衍其說。

    未成書。

    葉德輝雲:其家藏有東原詩經補注原稿,采宋人說最多,遺書及學海堂皆删去。

    此均在東原三十二歲入都前,其學尚名物、字義、聲音、算數,全是徽人樸學矩矱也。

    與東原同問學于江氏者,有鄭牧、汪肇籠、程瑤田、方矩、金榜諸人,而玉成其事者則為汪梧鳳。

    [汪梧鳳不疎園及同學諸人]梧鳳,歙西溪人,家雄于财,有不疎園,江、戴 皆自奮于末流,常為鄉俗所怪,又孤介少所合,而地僻陋,無從得書;汪君獨禮而緻諸其家,飲食供具惟所欲,又斥千金置書,益招好學之士,日夜誦習講貫其中。

    久者十數年,近者七、八年,四、五年,業成散去。

    汪中故貢生汪君墓志銘 梧鳳年不永,所著有詩學女為一種,人稱其中若律象、地理、人物、典制、音韻、鳥獸、草木、蟲魚之類,援據該洽,考核精審,可自成一書。

    鄭虎文汪梧鳳行狀則學風亦與江氏近,其書體例,蓋亦江氏四書典林、鄉黨圖考之類也。

    居梧鳳不疎園最久者為[汪肇龍],字稚川,少孤貧,力食以供饘粥。

    長習賈,歎曰:「是非甚巧僞,不得稱善賈。

    」棄而歸,習篆刻,資鐵筆以活者久之,稍稍通六書。

    後遊江門,專力治經,于爾雅、說文諸小學書,以及水經、地理、步算、鐘律、音韻、器數、名物之學,無不博綜羣籍,考據精審,而于三禮功尤深。

    鄭虎文汪肇龍家傳是稚川之學,雖無成書,其不失為江氏規模,亦可見也。

    最稱江氏高第弟子者為[金榜],字輔之,生雍正十三年1735,卒嘉慶六年1801,年六十七其學專治三禮,有禮箋十卷,詳稽制度,後人推為卓然可補江、戴之缺者。

    吳定金榜墓志銘又[程瑤田],别有傳詳後着通藝錄,有宗法小記一卷,又儀禮喪服足征記十卷、釋宮小記一卷、考工創物小記一卷、磬折古義一卷、溝洫疆理小記一卷、禹貢三江考三卷、水地小記一卷、解字小記一卷、聲律小記一卷、九谷考四卷、釋草小記一卷、釋蟲小記一卷,其學亦在名物、度數間,此又承衍江氏學風之可考者也。

     東原論學之第一期 東原早歲之學同于江氏,其說可征之于與[是仲明]論學書。

    按:是仲明名鏡,陽湖人。

    與顧畇滋、朱止泉同講學于無錫之共學山居。

    據是仲明年譜,乾隆十四年己巳『仲明年五十七』春遊徽州,翌年庚午五月之徽州,遊黃山。

    而東原書雲:「仆所為經考,未嘗敢以聞于人,恐聞之而驚顧狂惑者衆。

    昨遇名賢枉駕,望德盛之容,令人整肅,不待加以誨語也。

    又欲觀末學所事得失,仆敢以詩補傳序并『辨鄭衛之音』一條檢出呈覽。

    今程某奉其師命,來取詩補傅,仆此書尚俟改正,未可遽進,請進一二言,惟名賢教之。

    」又雲:「羣經六藝之未達,儒者所恥,仆用是戒其頹惰,據所察知,特懼忘失,筆之于書,識見稍定,敬進于前不晚,名賢幸諒」雲雲。

    相其語氣,疑是己巳、庚午兩年是、戴相晤于徽州時事也。

    段氏戴先生年譜,謂:「與是仲明論學書當在丁醜,時東原在揚州。

    仲明江陰人,客遊于揚者,欲索先生詩補傳觀之,先生答此書,平生所志、所加功,全見于此,亦以諷仲明之學非所學也。

    仲明築室江陰舜過山講學,其人不為先生所重,故諷之。

    」段氏此說,純出推想,以仲明為江陰人,故疑東原遊揚始晤。

    查是仲明年譜,丁醜已年六十五,并無客遊揚州事。

    且戴書引辭撝謙,明為東原未達時語。

    段氏為戴譜,年已八十,譜中謂「攜方言分寫本至玉屏,今四十餘年」,又謂「丁小疋終于甯波官舍,又将十年」諸條可證,故譜中頗有誤憶誤排者。

    又段編戴集與是書題注癸酉,亦與年譜違異,可證年贊不足盡據。

    惟段編戴集,年五十八歲,去東原之卒亦已十六年,癸酉之注,亦非有确據,特因書中有「出示詩補傳序」一語,而詩補傳序成于癸酉仲夏故也。

    癸酉尚在東原入都前,于書中語氣較似。

    然是歲仲明在舜過山,仍無緣與東原相遇。

    竊疑今東原集詩補傳序雖明書癸酉仲夏,然或是東原後定之稿,其出示仲明者尚在前。

    其後丙戌,東原又改注二南,名曰杲溪詩經補注,段氏曰:「今二南著錄,而詩補傳已成者不著錄」,然考東原詩比義述序,謂「昔壬申、癸酉歲,震為詩補傳未成,别錄書内辨證成一袟」,則癸酉詩補傳明明未成書。

    段氏戴譜:「癸酉,詩補傳成,有序,在癸酉仲夏」,此亦隻據序文年月推定爾。

    又考東原爾雅文字考序,謂「偶有所記,懼過而旋忘,錄之成袟,亦聊以自課」,語意與是書「戒其頹惰,特懼忘失」雲雲相似,段定此書亦在戊辰、己巳、庚午間。

    大抵爾雅文字考、詩補傳、屈原賦注諸書,皆先後略同時。

    則與是書雖不能确定其年月,謂在癸酉東原未入都前,諒無大誤。

    謂: ……仆自少時家貧,不獲親師,聞聖人之中有孔子者,定六經示後之人,求其一經,啟而讀之,茫茫然無覺。

    尋思之久,計于心曰:「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

    [由字通詞由詞通道]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

    一求所謂字,考諸篆書,得許氏說文解字,三年,知其節目,漸覩古聖人制作本始。

    又疑許氏于故訓未能盡,從友人假十三經注疏讀之,則知一字之義,當貫羣經、本六書,然後為定。

    東原始從江慎修遊,當在其庚午至紫陽書院時,此書雲「家貧不獲親師」,則在庚午未識慎修時語也。

    惟段譜謂壬戌東原自邵武歸,即就正于慎修,則背師之诮,又不俟于他日「婺源老儒」之稱矣。

    未知段譜果何據也。

     此為東原主從字義明經義之理論。

    又曰: [經學難明者若幹事]至若經之難明,尚有若幹事:誦堯典數行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所以運行,則掩卷不能卒業。

    誦周南、召南,自關雎而往,不知古音,徒強以協韻,則龃龉失讀。

    誦古禮經,先士冠禮,不知古者宮室、衣服等制,則迷于其方,莫辨其用。

    不知古今地名沿革,則禹貢、職方失其處所。

    不知「少廣」、「旁要」,則考工之器不能因文而推其制。

    不知鳥獸、蟲魚、草木之狀類名号,則比、興之意乖。

    而字學、故訓、音聲,未始相離,聲與音,又經緯衡從宜辨。

    漢末孫叔然創立反語,厥後考經論韻悉用之,釋氏之徒然而習其法,因竊為己有,謂來自西域,儒者數典不能記憶也。

    中土測天用「勾股」,今西人易名「三角、八線」,其「三角」即「勾股」,「八線」即「綴術」;然而二二角」之法窮,必以「勾股」禦之,用知「勾股」者,法之盡備,名之至當也。

    管、呂言五聲十二律,宮位乎中,黃鐘之宮四寸五分為起律之本。

    學者蔽于鐘律失傳之後,不追溯未失傳之先,宜乎說之多鑿也。

    凡經之難明,右若幹事,儒者不宜忽置不講。

    仆欲究其本始,為之又十年,漸于經有所會通。

    前雲「得許氏說文解字三年」,此雲「為之又十年」,則此書年歲亦約略可推矣。

     此為東原主從名物、度數通經義之理論。

    又曰: [經學之三難]仆聞事于經學,蓋有三難:淹博難,識斷難,精審難。

    仆誠不足與于其間,其私自持,暨為書之大概,端在乎是。

    前人之博聞強識,如鄭漁仲、楊用修諸君子,著書滿家,淹博有之,精審未也。

    别有略是,而謂大道可以徑至者,如宋之陸,明之陳、王,廢講習讨論之學,假所謂「尊德性」以美其名。

    然舍夫「道問學」,則惡可命之「尊德性」乎?此乃朱、王之辨,非漢、宋之辨 此為東原主從「道問學」一邊以達大道之理論。

    統觀全書,所論為學門徑及其趣解,全是江氏一派。

    然東原自述為學全出冥搜暗索,則江、戴乃規模闇合,非東原之必有待于江氏之啟迪矣。

    此征徽學之自成風尚 東原畢生治學,其最大計劃,厥為[七經小記]。

    段玉裁記之雲: 七經小記者,先生朝夕常言之,欲為此以治經也。

    所謂七經者,先生雲:「詩、書、易、禮、春秋、論語、孟子是也。

    」治經必分數大端以從事,各究洞原委,始于六書、九數,故有诂訓篇,有原象篇,繼以學禮篇,繼以水地篇,約之于原善篇。

    聖人之學,如是而已矣。

    戴東原先生年譜 又曰: 學禮篇,先生七經小記之一也。

    其書未成,蓋将取六經禮制糾紛不治,言人人殊者,每事為一章發明之。

    今文集中開卷記冕服、記皮弁服、記爵弁服、記玄端、記深衣、記中衣裼衣襦褶之屬、記冕弁冠、記冠衰、記括發免髽、記绖帶、記缫藉、記捍決極,凡十三篇,是其體例也。

     水地記,亦七經小記之一,使經之言地理者,于此稽焉。

    按:水地記未成書 诂訓篇,亦先生七經小記之一。

    經學非诂訓不明,先生欲作此書而未及為;轉語二十章,亦未卒業;然爾雅文字考、方言疏證猶存,亦可稍窺涯略矣。

     原象凡八篇,一、二、三、四四篇,即先生之釋天也;五、六、七三篇,即句股割圜記上、中、下三篇也;其八篇則為矩以準望之詳也。

    迎日推策記亦舊時所為。

    成書皆在壬午東原四十歲以前,至晚年合九篇為原象,以為七經小記之一。

    天體、算法全具于此。

     始先生作原善三篇,繼見先生援據經言,疏通證明之,仍以三章者分為建首,比類合義。

    古賢聖之言理義,舉不外乎是,孟子字義疏證亦所以闡明此恉也,為七經小記之一。

    先生之學上承孔、孟,于此可見。

    均見東原先生年譜 此為東原計劃七經小記之大概。

    金榜嘗言:「東原發願成七經小記,餘語之曰:『歲不我與,一人有幾多精神?』東原答曰:『當世豈無助我者?』亦見年譜蓋東原畢生盡瘁于是,而其意則備見于與是仲明書中。

    惟較之朱子格物補傳所謂「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一旦豁然貫通」者,則方法門徑固近似,而對象意趣實不侔。

    [戴學與朱子異同]朱子格物,在即凡天下之物而格,今則隻求即凡六經之名物訓诂而格耳。

    清儒自閻百詩以下,始終不脫讀書人面目,東原漢學大師,又承江永門牆,最近朱子格物一路,然亦隻格得六經書本上名物,仍是漢學家精神也。

     [東原入都]東原以乾隆甲戌入都,時東原年三十二歲。

    據錢竹汀自編年譜:「乾隆十九年甲戌,年二十七歲,移寓橫街。

    無錫秦文恭公邀予商訂五禮通考。

    休甯戴東原初入都,造寓談竟日,歎其學精博。

    明日,言于文恭公。

    公即欣然同車出親訪之,因為延譽。

    自是知名海内。

    」按:竹汀年譜,始編在五十七歲,上距甲戌僅三十年,事屬親曆,不緻遽誤。

    又王昶述庵為東原墓志銘,謂:「餘之獲交東原,蓋在乾隆甲戌之春,維時秦文恭公蕙田,方纂五禮通考,延緻于味經軒,偕餘同輯時享一類,凡五閱月而别。

    」此亦親曆之事,不容誤也。

    而洪榜為東原行述,誤謂東原以乙亥歲北上,實不足據。

    懋堂為戴譜,則距其事已逾六十年,又非親曆,更不能得其詳,亦定入都在乙亥,而雲「蓋是年入都。

    冬,紀文達公刻考工記圖注成」,下一「蓋」字,正見其無碓據。

    因是年戴館紀家,又紀刻戴書,故疑在是年,而上年甲戌,段譜不能着一字,不知東原正以是年入都也。

    初見錢竹汀,竹汀歎其學精博,薦之秦蕙田。

    蕙田聞其善步算,即日命駕延主其邸,朝夕講論五禮通考中「觀象授時」一門,以為聞所未聞。

    據年譜翌年夏,紀曉岚初識東原,見其考工記圖而奇之,因為付梓。

    見考工記圖紀序是年,東原又成句股割圜記三篇,秦蕙田全載于通考。

    據年譜一時學者,推服東原,本在名物數度。

    而東原與[方希原]書,即方矩,同居汪氏不疎園者。

    其為學自漢注、唐疏以洎宋五子之書,皆博涉徧觀。

    嘗謂:「孔門而後,言絕義乖,儒流滅裂,然人道不終為鬼魅者,程、朱之力也。

    」語見耆獻類征四百三十九胡赓善所為權厝志。

    希原之學,蓋猶是慎修矩矱也。

    亦謂: 古今學問之途,其大緻有三:或事于義理,或事于制數,或事于文章。

    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聖人之道在六經,[漢儒得其制數],失其義理;[宋儒得其義理],失其制數。

    譬有人焉,履泰山之巅,可以言山;有人焉,跨北海之涯,可以言水;二人者不相謀。

    天地間之巨觀,目不全收,其可哉! 是時東原固猶以義理推宋,以制數尊漢。

    同年與姚姬傳書,謂「誦法康成、程、朱,不必無人,而皆失康成、程、朱于誦法中」,亦漢宋并舉,無所軒轾。

    而其所欲為之七經小記,則實偏于制數一邊也。

     東原既為時賢所知,而江先生之名,亦随東原而顯。

    東原為江先生事略狀,稱: 戴震嘗入都,秦尚書蕙田客之,見書笥中有先生曆學數篇,奇其書,戴震因為言先生。

    尚書撰五禮通考,摭先生說入「觀象授時」一類,而推步法解則取全書載入,憾不獲見先生禮書綱目也。

    戴震與太倉王光祿鳴盛言先生之學,後光祿與戴震書啟通問,必稱敬候先生。

     王昶為江永墓志銘,亦稱: 餘友休甯戴君,所謂通天地人之儒也,嘗自述其學術,實本之江慎修先生。

     錢大昕與東原書,亦謂:「前遇足下于曉岚所,足下盛稱婺源江氏推步之學不在宣城下。

    」又曰:「豈少習于江,而特為之延譽耶?」是東原初入都,其學尚與江氏沆瀣一氣,并時學者同推江、戴,亦以二人所治相近似也。

    焦循國史儒林文苑傳議謂:「江、戴師弟,談天異轍。

    江永宗西法,戴震重中法。

    」此乃據其後東原校四庫諸古算書而言之。

    竊考東原論學之變蓋在丁醜乾隆二十二年,東原三十五歲。

    遊揚州識惠氏松崖之後。

     戴學與惠棟 [蘇州惠氏之學]惠、戴為當時漢學兩大師,後世分言吳、皖,即推溯之東原、定宇兩人也。

    惠氏籍吳縣,三世傳經,惠周惕字符龍為其祖,士奇字天牧為其父,定宇名棟,學者稱松崖先生,生康熙三十六年,1697卒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六十二。

    其學尊古而信漢,最深者在易。

    天牧有易說六卷,謂:「漢儒言易,如孟喜以卦氣,京房以通變,荀爽以升降,鄭康成以爻辰,虞翻以納甲,其說不同,而指歸則一,皆不可廢。

    今所傳之易,出自費直。

    費氏本古文,王弼盡改為俗書,又創為虛象之說,遂舉漢學而空之,而古學亡矣。

    」據江藩漢學師承記其議論如此。

    [惠氏言易]松崖守其意而為說益堅,着易漢學七卷,又為周易述二十卷,專宗漢說,曆三十年,四、五易稿,猶未卒業。

    陳黃中所為墓志銘學者推為漢學之絕者千五百年,至是而粲然複章。

    見王昶所為墓志銘。

    又焦循國史儒林文苑傳議,謂:「惠士奇易說獨申己意,其子棟周易述,則持守舊說,父子異方。

    」蓋确然以漢易标宗名家者,自定宇始。

     蓋江、浙學者言易,自黃梨洲兄弟、毛西河、胡東樵,皆緻力于辨易圓,諸家之說出,而自宋以來易說之圖象紛紛榛莽塞路者盡辟,惠氏父子踵其後,惠士奇生康熙十年,胡渭卒康熙五十三年,士奇年四十四,惠棟年十八。

    遂棄宋易而治漢,亦一時風氣趨會之所宜有也。

    惠氏治他經,亦率如其治易,大意推尊漢儒,尚家法而信古訓。

    [惠氏治學态度]其意見于天牧之論周禮,謂:「禮經出于屋壁,多古字古音。

    經之義存乎訓,識字審音乃知其義,故古訓不可改也。

    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