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穆堂 附:萬孺廬 王白田 朱止泉 全謝山 蔡元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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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略 李绂,字巨來,學者稱穆堂先生。

    生康熙十二年,卒乾隆十五年,1673-1750年七十八。

    籍江西臨川。

    少貧甚,讀書五行并下,落筆數千言,而無以為生。

    嘗自其家徒步負襥被之徽,又之吳,吳人或異其才,而未能振也。

    以康熙四十八年進士入翰林,益勵于學。

    自言:「小時看書,日可二十本,字版細密者,猶不下十本;今來館務分心,餘力無幾,或一二本而止。

    七閱月中,看三國志、晉書、南北史及李白、子美、義山、飛卿、子瞻、放翁詩各二遍;爾雅、孝經、儀禮、論、孟諸注疏,史記、前後漢、隋唐書、五代史各一遍;宋、齊、梁、陳、後魏、北齊、後周諸書及宋、遼、金、元史不及一遍。

    」其強力如此。

    先生既博窺,于朝章國故,抵掌而談,如決潰堤。

    不學之徒,望風不敢前席。

    先生又未嘗肯少接以溫言,舉朝皆畏憚。

    然愛才如不及,以識一賢、拔一士,為生平大欲所存,形迹嫌疑,坦然不計。

    辛醜會試充副考官,用唐人通榜法,知名士網羅殆盡。

    榜發,下第舉子擁邸舍喧鬧,被論罷官,發永定河效力。

    雍正元年,召複職。

    時隆科多、年羹堯貴顯用事,先生抗禮不屈,竟以言河南總督田文鏡被谮。

    初,雍正二年,先生署廣西巡撫,安插一罪苗,至是逃去,新廣撫追劾先生措置不善,诏使前往捕賊自贖。

    事既解,仍以排擠下獄,當死,并籍其家,取及夫人之簪钏,視之皆銅器也。

    獄成,世益為先生危,先生處之泰然,在囚中日讀書,晝飽啖,夜熟眠,同囚甘撫胡期恒,歎為鐵漢。

    時内外諸臣方以全力羅織,必置之死。

    曾兩決囚,先生縛至西市,刑部郎楊某,欲試之,于押赴市曹時,故問經史疑義,先生應答流利如平常。

    楊退語人曰:「李公真鐵胎人也。

    」特旨免死,在八旗志書館效力行走。

    先生敝車羸馬,即日赴館,閉門葺平生所著書,如是者八年。

    及乾隆即位,召見,即日授戶部侍郎。

    會舉博學鴻詞,先生已薦六人,束于例,乃揭所知廣托九卿。

    吳江王藻無舉主,浼門下士孫國玺薦之,孫有難色,先生大怒責,孫跪謝允薦乃已。

    語聞,坐左遷。

    然先生雖屢黜,意氣如故不少衰。

    嘗曰:「内省不疚,生死不足動吾心,何況禍福?禍福不足動,何況得失?以此處境不難矣。

    」又言得力在二語:處境則居易以俟命,處事則行法以俟命也。

    會以丁憂歸,嗣得大病,乃緻仕。

    先生故剛大,生平學道,以陸子為宗。

    及卒,全謝山為碑銘曰:「世方以閉眉合眼,喔咿嚅唲,伺察廟堂意旨,随聲附和,是為不傳之秘,則公之道,宜其所往辄窮也。

    」所著書有穆堂類稿五十卷、别稿五十卷、春秋一是二十卷、陸子學譜二十卷、朱子晚年全論八卷、陽明學錄若幹卷。

    章炳麟書李巨來事,『文見華國月刊一卷十期』謂:「穆堂獲譴,由雍正四年督直,胤禛欲其希旨殺塞思黑,穆堂不肯。

    胤禛既殺塞思黑,欲殺穆堂滅口,又恐臨刑宣洩,故不得不赦。

    彈擊田文鏡事,特借以發端,謝山以事關皇室,故碑文不能正其辭。

    」并謂:「處胡虜之朝而果于用世,遇賊害之主而不能先幾引避,使周、程、陸、楊處之必不然。

    」事雖隐昧,章氏曆引東華錄說之,恐或然也。

     清初之朱陸異同論 [朱陸異同論之來曆]「朱陸異同」之論,遠起明世。

    休甯趙汸子常對策,謂:「朱子答項平父書,有去短集長之言,豈鵝湖之論至是而有合耶?使其合并于晚歲,則其微言精義必有契焉,而子靜則既往矣。

    」是為「朱陸早異晚同」說之始倡。

    其後河間程敏政篁墩着道一編,分朱陸異同為三節,纂鈔朱陸二家往還書,各為之論斷,見其始異而終同。

    自是遂有陽明之朱子晚年定論,專取朱子論學書牍與象山合者三十餘通為說。

    同時羅欽順整庵即遺書辨難,謂: 偶考得何叔京氏卒于淳熙乙未,時朱子年方四十有六,後二年丁酉,而論孟集注、或問始成。

    今有取于答何書者四通,以為晚年定論,至于集注、或問,則以為中年未定之說,竊恐考之欠詳而立論之太果也。

     後東莞陳建清瀾着學蔀通辨十二卷,乃大诋「朱陸早異晚同」之說。

    其書取朱子年譜、行狀、文集、語類及與陸氏兄弟往來書劄,逐年編輯,辯诋甚峻。

    而書初不顯,東林顧憲成頗加稱說,乃為人知。

    明儒學案無陳建[清初尊朱排陸諸家][孫承澤]及清初宛平孫承澤北海着考正晚年定論二卷,持論益偏。

    書始宋孝宗淳熙甲午,朱子時年四十五,其後乃始與陸氏兄弟相會,依次編其文集、語類諸書,謂「實無一言合于陸氏,亦無一字涉于自悔」。

    又深毀陽明,謂其「惟事智術籠罩,乃吾道之莽、懿」。

    據四庫提要門戶之見,持之者過甚,亦足征其立身居心之大概矣。

    四庫提要雲:「承澤初附東林,繼降闖賊,終乃入于國朝,自知為當代所輕,故末年講學,惟假借朱子以為重。

    」[魏裔介]同時有柏鄉魏裔介石生,論學與孫承澤相沆瀣,編周程張朱正脈,自序謂「周海門所輯程門微旨,王陽明所輯朱子晚年定論,未足發蒙啟迷,于微旨取十之五,于陽明所輯則盡删之,而取北海考正定論。

    其它尚有聖學知統錄、論性書、希賢錄諸書」。

    夷考生平,于崇祯壬午中舉,越四年,清順治三年成進士。

    言其出處,宜與孫氏同屬貳臣,而裔介仕清尤忠荩,畫進取滇、黔之策,竟如所規以覆明。

    又建言「宜擇大将領滿洲兵駐防滇、黔、川、楚間形勢以銷奸萌」,議雖不行,然裔介為滿洲謀宰割漢人,其因事納忠,固可嘉矣。

    故裔介仕宦極得意,蒙恩眷。

    卒康熙丙寅,二十五年年七十一。

    [熊賜履]稍次有孝感熊賜履青嶽,得意略後于裔介,而亦以講理學為顯宦名臣。

    着閑道錄,力辟陽明尊朱子。

    謂朱子兼孔、顔、曾、孟之長,詈象山、姚江為異類。

    又謂:「學不聞道,雖功彌六合,澤及兩間,止是私意。

    」以抑姚江之事功。

    又着下學堂劄記,引其友蕭企昭性理譜語,詈陽明為賊。

    自謂:「當今日而有衛道其人者乎?孟、朱之徒也。

    」其自負如是。

    清聖祖讀其閑道錄,稱為「正大精醇,斯文嫡派」。

    又曰:「錄中崇正辟邪,極透切,有功聖道不淺。

    」遂親題其簽曰熊學士閑道錄,置之禦幾,一時羨為異數。

    卒康熙己醜,四十八年年七十五。

    諸人皆以高官講正學,為朝廷褒獎。

    而明末南方有黃梨洲,北方孫夏峯、李二曲,海内稱三大儒,論學皆尊陽明。

    既為羣士慕仰,又皆不肯屈節受祿。

    而顧亭林、王船山之俦,激于憂國忠世之意,感憤時變,溯源搜根,深痛晚明士習,歸罪王學,謂種學術亡國之大禍。

    尤甚如顔、李,則更引益遠,蔽獄宋儒,謂朱子教人讀書,乃禍國害民之尤大者。

    船山、習齋聲光皆闇,亭林雖栖栖,名字重于京國。

    其日知錄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論」一條,以王夷甫清談、王介甫新說、王伯安良知,三王并舉,而稱說羅整庵、陳清瀾以及孫承澤之書,則以在野大儒,亦主正學,俨若與朝貴相桴鼓矣。

    沈清玉冰壺集謂:「孫退谷、陸稼書以張弧文成者集矢蕺山。

    承澤固蒙面賊庭者也,平湖集中有上孫退谷先生書,何啻碩儒魁德,豈喜其意見之同,忘其立身之污乎?」『據李慈銘引,詳呂晚村下。

    』餘觀日知錄此處殆與稼書同一見解也。

    [張烈]同時有大興張烈武承,以博學鴻詞纂修明史。

    着王學質疑,書成康熙辛酉二十年,即亭林卒前一年也謂:「弘治己未,陽明成進士,其年六月孔廟災,九月建陽書院災。

    蓋陽明之出,孔、朱之厄也,天象昭著,人所不及知耳。

    」其書大見賞于平湖陸隴其稼書,以與陳氏學蔀通辨并舉。

    [陸隴其]稼書為有清一代正學宗師,持尊朱黜王之見益堅。

    其為問學錄,至稱「論語固能興起善意,而其言簡略,不若小學、近思錄、朱子行狀」。

    陸王則比之楊墨。

    然稼書之學,實自呂晚村;晚村得之張楊園。

    楊園亦明遺民,與梨洲、亭林諸老相輩次,曾受業于蕺山,與陳幹初交遊甚密,而論學則黜王崇朱,不随聲阿師友也。

    然楊園以苦節隐,晚村以放言敗,而稼書獨以俯仰得高譽,後之崇正學者,羣推稼書為醇儒,因稼書而推楊園,于晚村則不屑道焉。

    熊氏經義齋集謂:「以某輩而表章朱學,隻足為朱子之一大厄。

    」「某輩」即指晚村,時晚村尚未敗,熊已深诋之,則以出處大節不同,自難欣合也。

    其後及于乾隆之朝,一時學士大夫專向考據,守程朱義理者深不悅。

    而歙縣程晉芳魚門着正學論,言此極慨切,謂: 昔呂留良有私憾于梨洲,注釋諸書,力攻陸王學;而陸清獻為一代大儒,亦過信陳清瀾之說,附和呂氏。

    于是海内士大夫,以宗陽明為恥,而四十年來,并程朱之脈亦無有續者,此則非愚意料所及也。

    勉行堂文集卷一正學論三 然稼書雖懇懇于崇朱黜王,而出處固循謹,先後治嘉定、靈壽為良吏,僅得位監司,一年即失職,其官不達。

    自稼書卒後,而朝廷乃務于獎正學焉。

    [李光地]先是安溪李光地晉卿以藉手耿精忠、鄭錦效忠清室,得殊寵,自編修擢内閣學士,上書謂: 臣觀道之與治,古者出于一,後世出于二。

    孟子叙堯、舜以來至于文王,率五百年而統一續,此道與治之出于一者也。

    自孔子後五百年而至建武,建武五百年而至貞觀,貞觀五百年而至南渡。

    夫東漢風俗一變至道;貞觀治效幾于成、康,然律以純王不能無愧。

    孔子之生東遷,朱子之生南渡,天蓋付以斯道,而時不逢。

    此道與治之出于二者也。

    自朱子以來,至我皇上,又五百年,應王者之期,躬聖賢之學,天其殆将複啟堯、舜之運,而道與治之統複合乎?伏維皇上承天之命,任斯道之統,以升于大猷。

    臣雖無知,或者得依附末光,而聞大道之要,臣不勝拳拳! 時為康熙十九年庚申。

    翌年,張烈着王學質疑;又兩年,二十二年癸亥,稼書始至京師見張氏書,補靈壽知縣。

    及二十四年乙醜,張烈卒。

    年六十四三十一年壬申,陸稼書卒。

    年六十三而光地位望益高,寵眷益渥,遂以宰輔耆碩,為正學領袖。

    自稱「晚年學問始進,得于聖訓為多」,而康熙亦目光地為知己,君臣相孚如此。

    康熙五十一年,稼書卒後二十年特升朱子配享孔廟殿上,命朝臣纂朱子全書。

    翌年,光地又承纂周易折中;又二年康熙五十四年承纂性理精義。

    時明孽反側者,既已刬薙無留,故國遺老,亦死亡俱絕,光地所謂治統與道統合一,開堯、舜、文王以下未有之盛業,重見純王之太平者,乃竟及其身見之。

    光地卒于康熙五十七年,年七十七聖帝為堯、舜,光地則稷、契、臯、夔矣。

    然光地實小人,富貴煊赫,不足掩其醜。

    全謝山稱其初年賣友,中年奪情,暮年則居然以外婦之子來歸,足稱三案。

    見鲒埼亭集外編卷四十四答諸生問榕村學術劄子。

    賣友事可參看錢林文獻征存錄李光地、陳夢雷兩傳,又清文彙卷二十五陳夢雷與某同年書,某同年即光地也。

    惟陳壽祺左海文集卷三有安溪蠟丸疏辨,平反其事。

    光地頗诋黃石齋,其從弟光墺廣卿嘗述其言曰:「石齋之人則經也,其書則緯也。

    」謝山告之曰:「君家相公之書,其貌則經者,其人則純乎緯者也。

    」光墺失色而去。

    亦見謝山論榕村學術剳子自光地在位,衆多诮之,及其既殁,诋讦尤甚。

    語見方苞望溪集安溪李相國逸事雖如方望溪之徒,受其私恩,為之袒護,見上引篇中然無以勝公論。

    [陸稼書之從祀兩庑]清廷既特尊朱子正學,以見聖朝治道之隆,又求表彰本朝正學名儒相輝映,而光地非其選也。

    求其持身無疵颣,講學尚醇謹,能持門戶之見,而名登清之仕籍者,陸稼書實推首選,陳悔廬以梨洲弟子,出光地門下,然論學不屈,及見稼書所著書而服,亦以稼書之躬行醇也。

    事見全謝山鲒埼亭集卷十六陳碑于是稼書遂以雍正二年從祀兩庑。

    光地卒後六年故清初言朱學者,顧亭林、王船山、張楊園、呂晚村諸人持于野,孫承澤、魏裔介、熊賜履、李光地諸人唱于上,獨稼書上不在天,下不在地,以俯仰而先得兩庑之祀,此乃清廷操縱之得其道。

    [張伯行]稼書同時稍後,有儀封張伯行孝先,亦循吏着政聲,刻正誼堂叢書,有功正學,亦得從祀聖廟。

    然刻程朱書為之流傳,亦呂晚村先為之。

    朝廷之意,從我者乃正學,背我者即大逆,而特以朱子為之幌。

    是則正學之興,未必稼書之功;其衰,亦未必稼書之罪也。

    [陸稼書力持門戶及并時之诤難]惟稼書論學持門戶甚摯,并時學者亦複多緻不滿。

    李恕谷記其一轶事雲: [邵子昆]陸稼書任靈壽,邵子昆任清苑,皆有清名。

    而稼書以子昆宗陸王,遂不相合,刊張武承所著王學質疑相诟厲。

    及征嘎爾旦,撫院将命稼書運饷塞外,稼書不知所措,使人問計子昆。

    子昆答書雲:「些須小事,便爾張皇!若遇宸濠大變,将何以處之?速将王學質疑付之丙丁,則仆之荒計出矣。

    」中庸傳注問 此固滑稽非莊論,亦以稼書平日,诋诽陽明過甚,遂來此反唇之诮也。

    [湯潛庵]稼書同時有睢州湯斌潛庵,從學孫夏峯,講學能勿持門戶。

    稼書嘗上書論學,極言陽明之學不熄,朱子之學不尊,潛庵覆書謂: 姚江之學……近年有一二巨公,倡言排之,不遺餘力……可謂有功聖道矣。

    然海内學術之漓日甚,其故何欤?蓋天下相尚以僞久矣。

    今天下深明理學者固衆,随聲附和者實多。

    更有沉溺利欲之埸,毀棄坊隅,節行虧喪者,亦皆著書镂版,肆口譏彈,曰:「吾以趨時局也。

    」亦有心未究程朱之理,目不見姚江之書,連篇累牍,無一字發明學術,但抉摘其居鄉居家隐微之私,以自居衛道閑邪之功……舍其學術而毀其功業,更舍其功業而讦其隐私,豈非以學術精微,未嘗探讨,功業昭著,未易诋誣,而發隐微無據之私,可以自快其筆舌?……自古講學,未有如今之專以嫚罵為能者也。

    陸原書見三魚堂文集卷五,并附湯答書[當時治程朱學者之真相] 此可見當時正學之風氣矣。

    [錢子仁]稼書同時有嘉定錢民子仁,從稼書論學不合,曰:「公從朱子入,民從孔子入也。

    」嘗與友人書,辨朱子論學不合大學、中庸、孟子、二程處,又言:「今之學者,不知追求孔孟之實而隻辨朱陸,相關是務,聖學必亡。

    」語詳錢林文獻征存錄卷四,又江藩宋學淵源記亦稼書诤友也。

    稼書極推張烈王學質疑,而毛西河有折客辨學文揭其私,謂: [張烈着王學質疑之動機]往在史館時,同官尤悔庵阄題得王文成傳,總裁惡傳中多講學語,駁令删去。

    同官張武承遂希意極诋陽明,并進三剳,一曰孝宗非令主,二曰東林非君子,三曰陽明非道學。

    同館并起而嘩,總裁遽毀劄。

     則張氏着質疑動機亦可見。

    以若是之人才,若是之心術,相與鼓噪而言正學,結帝王之歡固有餘,服豪傑之氣則不足,宜乎非難之蜂起也。

    沈清玉冰壺集謂:「南方之學者,自孝感、平湖兩先生提倡,專以尊朱黜異為第一義,顧應之者多場屋科舉之士,于說書評尾之外,茫然無覩也。

    」可知當時程、朱正學派之實際。

    故彭定求南畇父珑,受梁溪高氏學,定求又事湯潛庵;其曾孫彭尺木治佛說,即與東原學者也。

    遂有陽明釋毀錄之作。

    [王昆繩]而王源昆繩言之尤慨切。

    昆繩生順治五年,卒康熙四十九年,年六十三。

    先雅慕諸葛武侯、王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