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閻潛邱毛西河 附:姚立方 馮山公 程綿莊 胡東樵 顧宛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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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邱傳略 閻若璩,字百詩,潛邱其自号也。

    先世太原人,五世祖始居淮安山陽。

    生明崇祯九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1636-1704年六十九。

    少口吃,六歲入小學,讀書千百過,字字着意猶未熟,又多病,常闇記不出聲。

    年十五,冬夜讀書,憤悱不肯寐,漏四下,寒甚,堅卧沈思,心忽開朗,自是穎悟異常。

    嘗集陶貞白、皇甫士安語題其柱雲:「一物不知,以為深恥;遭人而問,少有甯日。

    」其立志如此。

    年二十,讀尚書,即疑古文二十五篇為僞,沈潛三十餘年,盡得其症結所在,作尚書古文疏證八卷,為畢生著述最大者。

    又有毛朱詩說一卷、四書釋地六卷,潛邱剳記六卷、孟子生卒年月考一卷、困學紀聞注二十卷。

    康熙十七年,應博學鴻儒科不第。

    後入徐幹學昆山一統志局。

    晚以清世宗召,至京而卒。

    潛邱平生專長在考證,其子詠先府君行述謂:「府君讀書,每于無字句處精思獨得,而辯才鋒穎,證據出入無方,當之者辄失據。

    常曰:『讀書不尋源頭,雖得之殊可危。

    』手一書,至檢數十書相證,侍側者頭目皆眩,而精神湧溢,眼爛如電。

    一義未析,反複窮思,饑不食,渴不飲,寒不衣,熱不扇,必得其解而後止。

    」潛邱亦自謂:「古人之事,應無不可考者,縱無正文,亦隐在書縫中,要須細心人一搜出耳。

    」潛邱剳記卷六又言:「有志之士,務在審己所受于天之分,而力學以盡其才,固自有可傳之道與可以比拟之人,而無取乎過高之譽也。

    」此潛邱畢生最确之自道矣。

    剳記卷五與戴唐器。

    此語出杜浚于皇變雅堂文集卷一徐荩臣詩序。

    杭世駿閻先生傳,誤謂潛邱自創語,然實可為閻之品評也。

     潛邱之考據及其制行 [當世稱傳潛邱考據逸事]潛邱為世稱道,皆在其考據。

    嘗歸太原故籍,适顧炎武遊太原,以所撰日知錄相質,潛邱為改訂數條,顧虛心從之。

    時年三十七應博學鴻儒科在都,交汪琬。

    汪着五服考異成,潛邱糾其謬數條,汪不怿,謂:「百詩有親在,而喋喋言喪禮,可乎?」潛邱應之曰:「王伯厚嘗雲:『夏侯勝善說禮服,謂禮之喪服也,蕭望之以禮服授皇太子,則漢世不以喪服為諱也。

    唐之奸臣以兇事非臣子所宜言,去國恤一篇。

    』按:此乃李義府、許敬宗識者非之。

    講經之家,豈可拾其餘唾?」徐幹學因問:「于史有征矣,于經亦有征乎?」潛邱應之曰:「按雜記,曾申問于曾子曰:『哭父母有常聲乎?』申,曾子次子也。

    檀弓,子張死,曾子有母之喪,齊衰而往哭之。

    夫夫子殁,子張尚存,見于孟子。

    子張死而曾子方喪母,則孔子時曾子母在可知。

    記所載曾子問一篇,正其親在時也。

    」汪無以應。

    都下盛傳之。

    徐氏盛賓客,而重潛邱踰常等,每詩文成,必俟裁定。

    嘗雲:「書不經閻先生過眼,訛謬百出,贻笑人口。

    」又嘗錄其考證辨析議論,署曰碎金,以為談助。

    潛邱自言:一日在徐寓邸夜飲,徐雲:「今日直起居注,上問古人有言:『使功不如使過』,此語自有出,思之不可得。

    」潛邱言:「宋陳傅良時論有使功不如使過題,通篇俱就秦穆公用孟明發揮,應是昔人論此事者作此語,第不知出何書耳。

    」徐極稱其博。

    越十五年,讀唐書李靖傳:高祖謂靖逗留,诏斬之,許紹為請而免,後率兵八百破開州蠻冉肇,俘禽五千,帝謂左右曰:「使功不如使過,靖果然。

    」謂即出此。

    又越五年,讀後漢書獨行傳,索虜放谏更始使者勿斬太守,曰:「夫使功者不如使過」,章懷太子注:「若秦穆赦孟明而用之霸西戎。

    」乃知全出于此處。

    甚矣學問之無窮,而人尤不可以無年也。

    劄記卷二又自惜此條,不及見錄于徐氏之碎金。

    蓋潛邱為閑閑一語,肯留心二十年外,終為檢得出處,無怪其深自矜許矣。

    [昔人對潛邱之批評]杭大宗為潛邱作傳,稱其生平所服膺者有三人:曰錢牧齋,黃梨洲,顧亭林。

    然于錢猶曰「此老春秋不足作準」;于黃曰「太沖之徒粗」,黃氏待訪錄指其誤謬者,不一而足;于顧之日知錄,亦加補正。

    時閻、顧猶未定交,謂其「極學士之精能,非鴻儒之雅度」。

    四庫提要論潛邱剳記亦雲:「若璩學問淹通,而負氣求勝,與人辨論,往往雜以毒诟惡谑,與汪琬遂成雠釁,頗乖著書之體。

    」今考剳記卷四南雷黃氏哀辭,稱: [潛邱眼中之讀書人]當吾發未燥時,即愛從海内讀書者遊;博而能精,上下五百年,縱橫一萬裡,僅僅得三人:曰錢牧齋宗伯,顧亭林處士,及先生梨洲而三。

    錢與家有世誼,餘不獲面;顧初遇之太原,持論嶽嶽不少阿,久乃屈服我:至先生則僅聞其名。

    ……蓋自是而海内讀書種子盡矣! [潛邱與亭林]潛邱以牧齋與黃、顧并尊,殊為不識高低;于亭林亦非能推敬,特以「久乃屈服我」自喜。

    即以考據言,顧、閻實遠非等倫。

    顧書着眼學術風俗、民生國計,有體有用;閻則隻是炫博矜新,求知人所不知,極其至亦不過一讀書人耳。

    顧氏自稱日知錄乃采山之銅,而閻之考證則稱碎金,其氣魄精神之迥異,即此兩語可見。

    閻氏獲交亭林,不能挹其撥亂滌污之深情,顧乃以讀書人淺見,駁正小節,以為亭林之屈服,亦征其自處之狹矣。

    其于梨洲,自比聶雙江之于陽明,于梨洲沒後稱弟子。

    [潛邱與梨洲]然謂:「先生愛慕我,肯為我序所著書,許納我門牆。

    」又日:「下逮小子,有書一卷,古文疏證,悉翦訛亂。

    遠蒙嘉賞,賜序以弁,如此窮經,經神重見。

    」則潛邱之推服梨洲,明白言之,正推服其能推服我耳。

    抑餘考梨洲序疏證,僅雲「如此方可謂之窮經」,非以「經神」相許也,而潛邱乃借托自況,何哉?且潛邱有與戴唐器書,“劄記卷五”駁正梨洲待訪錄,似已在梨洲身後,故有「乞設身處南雷先生地,一一駁我以歸一是」之說,然其所辨如「屠毒」當書「荼毒」,講學應稱「東面」非「南面」之例,是豈不可以已?潛邱于黃氏書,絕不能發揮其大義,或加以糾正,仍不過以讀書人見解自炫博辨,潛邱果未為能知黃氏之學者。

    [潛邱不脫學究氣為陋儒]且梨洲為潛邱序疏證,潛邱感激不忘,及其身後自稱弟子,乃今疏證後四卷,直呼黃太沖,并不正師弟子之稱,是自師之又自背之矣。

    尤甚者,至拈其序文「『人心道心』十六字出荀子,為道學之蠹」一語,按之梨洲往日議論,謂:「大禹谟『人心道心』之言,豈三代下可僞為?」笑其先後互異,“見疏證卷八第一百十九條下”若藉此自誇其識解之遠出梨洲上者,而不悟其有乖往昔感激自稱弟子之意,且非學者襟度,方且見笑于通人也。

    全謝山有雲:「征君稽古甚勤,何義門學士推之,然未能洗去學究氣為可惜,使人不能無陋儒之歎,蓋限于天也。

    」張石州為潛邱作年譜,謂:「譏為陋儒,似覺太過。

    」然觀此等處,潛邱之深自矜負其博者,正彌見其陋矣。

    抑潛邱雖自負,而失意于鴻博,康熙十八年,潛邱應鴻博薦與試,報罷乃暮齒心熱,不忘榮寵。

    [潛邱之晚節]歲癸未,潛邱年六十八玄烨巡河過山陽,問:「此中有學問人乎?」或以潛邱答,謂其長于考據,最為精核。

    随傳旨召見,以禦舟行速,不果。

    潛邱不勝拳拳,遂命其子詠恭呈萬壽詩八首,今見剳記卷六四書釋地一帙于暢春園,蒙恩見收。

    玄烨并語侍臣:「閻若璩學問甚優。

    」詠聞之感泣,馳書報父。

    潛邱因書屬詠曰:「皇上天章雲爛,草野布衣,皆得望見,汝且勿歸,為我老臣求之,我身若健,或當親來。

    」适玄烨自口外回京,詠跪迎石匣口山邊河幹,懇乞禦書。

    玄烨親問其父子姓名履曆,行數十步,澗水湍急,龍舟飛渡,不獲再奏。

    事聞于胤禛,遂以書召潛邱。

    書到,正值小恙,霍然而起,欣然告其子若孫曰:「吾績學窮年,未獲一遇,今賢王下招,古今曠典,乃斯文之幸也。

    其可勿赴!」據張穆潛邱年譜引閻詠所為行述遂以六十九歲力疾至京,竟以不起。

    張氏譜:「康熙四十二年癸未,胡朏明詣行在獻平成公頌及所著禹貢錐指,禦書『耆年笃學』四大字賜之。

    潛邱垂老諄諄,以求禦書為言,蓋有感于朏明之事。

    」今按:朏明獻書頌得賜禦書事在康熙四十四年四月五次南巡時,潛邱已先一年至京病殁,不及見矣。

    胡會恩錐指紀恩,『文作于康熙四十四年閏四月,即朏明獻書得賜禦書之下一月。

    』謂:「禹貢錐指锓以問世,上方表章六經,内廷燕閑,問:『當世有潛心經學,著述可傳者否?』侍講學士臣查升以禹貢錐指進,『按:事在是年正月,詳錐指卷首李振裕序,及南山集代錐指序。

    』上覽而嘉之,問年籍。

    及法駕南進,叔感九重特達之知,特詣行宮」雲雲。

    『參看近人夏定域德清胡朏明先生年譜,文刊文淵學報二卷一期。

    』是朏明錐指之達内廷,在潛邱進釋地後也。

    潛邱自為韻動于玄烨之欲召見而求榮遇耳。

    其乞求禦書者,據東華錄,「康熙四十一年甲戌,谕予告大學士王熙卿:『近日九卿皆求匾額字對,想卿身雖在告,心未嘗一時不在朝中,故特書匾對各一,并臨米芾書一幅賜卿』雲雲。

    又同年五月丙午,「傳大學士九卿翰林詹事科道官一百四十餘員至保和殿,頒賜禦書有差」雲雲。

    故潛邱于四十二年亦命其子乞禦書。

    然潛邱竟未得見宸翰之下頒而赍恨沒世,朏明乃轉于老友身後得此意外之榮寵也。

    李恕谷曾至京視其病,語以老當自重。

    恕谷論尚書,固不如潛邱通徹能辨真僞,以言立身制行,畢竟進退有守矣。

    大抵明末諸遺老,激于世變,力斥心性空談,認為禍殃,然其制行立節,實仍是宋明理學家矩镬。

    潛邱與亭林、梨洲身世相接,而意氣精神竟全不同,殆已不知亭林、梨洲一輩人為學真血脈所在。

    此種變遷,洵可歎也!剳記與戴唐器書又雲:「崔元暐少頗屬詞,晚以為非己長,不複構思,專意經術,宛然太原閻生一小像矣。

    」不悟此種所謂「經術」,與亭林通經明道之旨何若?從知亭林「經學即理學,舍經學無理學」之論,在亭林氣魄大,得天厚,故為無病,而一再流傳,本意全非。

    若使亭林真見以後所謂經生讀書種子,恐亦不複為此斬截之說。

    而宋、明人治學,自有其不可及處,亦複于此可見。

    惟潛邱平生所得意者,本在考據,所謂「審己于天之分,而力學以盡其才,固自有可傳之道與可以比拟之人,而無取乎過高之譽」者。

    其自處如此,其所造詣,亦足以副,固不必以理學家陳義相準繩。

    而世之矜大漢學,盛推考訂,以為言心性理學诟病者,則亦可以稍息爾。

     [潛邱與毛西河]潛邱考據最著者,為尚書古文疏證,而同時有毛西河,亦以考據名家,即起而與潛邱持異議。

    杭大宗謂:「閻氏書多微文刺譏,時賢如王士祯、魏禧、喬萊、朱彜尊、何焯,表表在藝林者,皆不能免,惟固陵毛氏為古文尚書着冤詞,專以攻擊疏證,氣懾于其鋒焰,而不敢出聲,喙雖長而才怯也。

    」張宗泰魯岩所學集卷九跋潛邱劄記,亦謂:「潛邱诋诃汪氏鈍翁,不留餘地。

    汪氏于所指駁處,辄改己從人,亦非真護前自是,何事逼人太甚。

    西河毛氏為冤詞攻疏證,昌言排擊,不遺餘力,使移其诋汪者以禦毛,豈不足以伸其旗鼓相當之氣?何以遇大敵則瑟縮不前,遇小敵則鼓勇直前也?」是亦當時考據家一件有趣味之公案也。

     西河傳略 毛奇齡,蕭山人,字大可,晚歲學者稱西河先生。

    生明天啟三年,卒清康熙五十五年。

    1623-1716年九十四。

    少善詞賦,兼工度曲,放浪人外。

    順治三年,清師下江南,西河依保定伯毛有倫。

    江上師敗,西河走山寺為沙門。

    或構之清帥,亡命山谷間,卒得脫。

    乃徧遊齊、楚、梁、宋、鄭、衛,作續哀江南賦萬餘言。

    過禹州,寓故懷慶王邸,作白雲樓歌。

    事侵尋聞于北都,怨家欲陷之,亡去匿土室。

    康熙十七年,以博學鴻儒征,授翰林院檢讨,預修明史。

    吳世璠死,為平滇頌以獻。

    在館七年,告歸,又十有餘年而卒。

    著書數百卷,有西河全集行世。

     西河轶事及其著書之道德 四庫提要稱:「西河著述之富,甲于近代,其文縱橫博辨,傲睨一世,與其經說相表裡,不古不今,自成一格,不可以繩尺求之,然議論多所發明,亦不可廢。

    其詩又次于文,不免傷于猥雜,而要亦我用我法,不屑随人步趨者。

    」[全謝山評毛西河]然極見斥于全謝山,為蕭山毛檢讨别傳,見鲒埼亭集外編卷十二深譏其著書之不德。

    謝山述其先人遺言,謂毛氏集中「有造為典故以欺人者,如謂大學、中庸在唐時已與論、孟并列于小經有造為師承以示人有本者,如所引釋文舊本,考之宋椠釋文亦并無有,蓋捏造也有前人之誤已經辨正而尚襲其誤而不知者,如邯鄲淳寫魏石經,洪盤洲、胡梅磵已辨之,而反造為陳壽魏志原有邯鄲寫經之文。

    有信口臆說者,如謂後唐曾立石經之類有不考古而妄言者,如熹平石經春秋并無左傳,而以為有左傳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為無稽者,如「伯牛有疾」章,集注出于晉樂肇論語駁,而謂朱子自造,則并或問、語類亦似未見者。

    此等甚多。

    有因一言之誤而誣其終身者,如胡文定公曾稱秦桧,而遂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