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顔習齋李恕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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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齋傳略 顔元,字易直,又字渾然。

    河北博野縣北楊村人。

    生明崇祯八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1635-1704年七十。

    父昹,為蠡朱翁義子,先生初名朱邦良。

    戊寅,年四歲,滿洲兵入關,其父以不樂朱家虐待随軍去,母改适。

    甲申,明烈皇帝殉難。

    癸巳,年十九,為諸生。

    先生幼學神仙導引術,娶妻不近。

    既而知其妄,乃折節為學。

    年二十餘,好陸王書。

    未幾,從事程朱學,信之甚笃。

    時翁妾有子,疏先生,更讒害謀殺之。

    先生不知非朱氏,孝愈笃。

    媪卒,泣血哀毀幾殆。

    或憐之,私告曰:「若父乃異姓乞養者耳。

    」先生大驚,問之嫁母所,乃信。

    翁卒,遂歸顔氏。

    初,先生居朱媪喪,時年三十四,守朱子家禮惟謹。

    古禮:「初喪,朝一溢米,夕一溢米,食之無算。

    」家禮删去「無算」句,先生遵之,過朝夕不敢食;當朝夕,遇哀至,又不能食,病幾殆。

    又喪服傳曰:「既練,舍外寝,始食菜果,飯素食,哭無時。

    」家禮改為「練後止朝夕哭,惟朔望未除服者會哭」。

    先生亦遵之,凡哀至皆制不哭。

    既覺其過抑情,校以古禮,非是。

    自是遂悟靜坐讀書乃程、朱、陸、王為禅學俗學所浸淫,非正務。

    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藝,孔子之四教,乃正學也。

    于是着存學、存性、存治、存人四編以立教,名其居曰習齋。

    先生既歸宗,欲尋親,值三藩變,塞外蒙古遙應之,遼左戒嚴,不可往。

    久之,乃如關東,時年五十,所至徧揭零丁道上。

    越一年,始得其蹤于沈陽,沒矣。

    尋其墓,哭奠如初喪禮,招魂奉主,躬自禦車,哭導而行。

    既歸,棄諸生,卒三年喪。

    五十七歲,先生将出遊,曰:「蒼生休戚,聖道明晦,敢以天生之身,偷安自私乎?」南至中州,張醫蔔肆于開封。

    所至訪友論學,明辨婉引,人多歸之。

    六十二歲,應肥鄉漳南書院聘,為立規制,有文事、武備、經史、藝能等科。

    會大雨,漳水溢,堂舍悉沒,乃辭歸。

    越八年而卒。

     學術大要 習齋,北方之學者也,早年為學,亦嘗出入程、朱、陸、王,笃信力行者有年,一日飜然悔悟,乃并宋明相傳六百年理學,一壁推翻,其氣魄之深沉,識解之毅決,蓋有非南方學者如梨洲、船山、亭林諸人所及者。

    據年譜,習齋五十八歲告李塨恕谷雲: [孔孟程朱判然兩途]予未南遊時,尚有将就程朱,附之聖門支派之意。

    自一南遊,見人人禅子,家家虛文,直與孔門敵對。

    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為孔孟、程朱,判然兩途,不願作道統中鄉願矣。

     其斬截痛快如此。

    又嘗與桐鄉錢曉城書,謂: [宋學兼訓诂清談禅宗鄉願之弊]仆嘗有言,訓诂、清談、禅宗、鄉願,有一皆足以惑世誣民,宋人兼之,烏得不晦聖道、誤蒼生至此也!仆竊謂其禍甚于楊、墨,烈于嬴秦。

    每一念及,辄為太息流涕,甚則痛哭。

    習齋記餘。

    按:陳卧子時文「子所罕言」,謂「聖人既沒,其流益深,言利極于戰國之縱橫,言命極于魏、晉之玄言,言仁極于宋儒之講學。

    嗚呼!使聖人複起,将何以廓清耶!」晚明八股文,乃與習齋語調相似。

     其鋒铓嚴峻又如此。

    而其所謂孔孟、程朱,判然兩途者,習齋又為之明白分辨。

    年譜載: 安州陳天錫來問學,謂:「程朱與孔孟隔世同堂,似不可議。

    」曰:「請畫二堂,子觀之:一堂上坐孔子,劍佩觿決雜玉,革帶深衣,七十子侍。

    或習禮,或鼓琴瑟,或羽鑰舞文,幹戚舞武,或問仁孝,或商兵農政事,服佩亦如之,壁間置弓矢、钺戚、箫磬、算器、馬策、各禮衣冠之屬。

    一堂上坐程子,峨冠博帶,垂目坐如泥塑,如遊、楊、朱、陸者侍,或返觀打坐,或執書吾伊,或對譚靜敬,或搦筆著述,壁上置書籍、字卷、翰研、梨棗。

    此二堂同否?」天錫默然笑。

     此可謂為孔孟、程朱劃一極清晰之界線,其情形真可畫,使人千載如觌面也。

    習齋又言之曰: 入其齋而幹戚羽鑰在側,弓矢玦拾在懸,琴瑟笙磬在禦,鼓考習肄,不問而知其孔子之徒也;入其齋而詩書盈幾,着解講讀盈口,阖目靜坐者盈座,不問而知其漢宋佛老交雜之學也。

     不從心性義理上分辨孔孟、程朱,而從實事實行為之分辨,此梨洲、亭林、船山諸家所未到。

    習齋謂即此是程朱、孔孟真界限,其實即此是習齋論學真精神也。

    習齋分辨孔孟、程朱者在此,則習齋所以反對程朱者亦可見。

    習齋反對程朱,隻有一意,曰:「無用」,習齋于此尤痛切言之,曰: [宋學惟一大病曰無用]以唐虞三代之盛,亦數百年而後出一大聖……而出必為天地建平成之業……斷無有聖人而空生之者。

    況秦漢後千餘年,氣數乖薄,求如仲弓、子路之輩,不可多得,何獨以偏缺微弱,兄于契丹、臣于金元之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顔;後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顔?而乃前有數十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将之材,兩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與豫矣;後有數十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将之材,兩手以少帝付海,以玉玺與元矣。

    多聖賢之世,而乃如此乎?噫!存學編性理評 宋儒高自位置,每以道德純備,學術通明,自負為直接堯、舜、孔、孟之傳,而漢、唐君相大儒,事功赫奕,宋儒輕之曰「雜霸」。

    習齋評量宋儒,則不從其道德、學術着眼,即從其所輕之事功立論。

    蓋宋儒之所輕,正即習齋之所重也。

    習齋又曰: 吾讀甲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艱,惟餘一死報君恩」,未嘗不凄然泣下也。

    至覽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師有之,有益于世則未」二語,又不覺廢卷浩歎,為生民怆惶久之。

    同上。

    按:崇桢末,有人書一儀狀雲:「謹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婦二口,奉申贽敬,晚生文八股頓首拜。

    」貼于朝堂。

    語見呂晚村何求老人殘稿。

    宋、明儒學,未必真禍國誤國,禍國誤國者乃科舉八股耳。

    清代諸儒,诋排程、朱宋學者,其意頗多激于八股,顔李尤甚。

    讀者于此下所舉,若以八股舉子之情形為之體味,當益覺所言之真切也。

     [宋學無用之兩大端]然則宋明儒學之無用,宋明儒者自知之,自言之,又自愧之矣。

    為天下生民着想,究當孰重孰輕?憑諸儒良心之歎,又究孰重孰輕乎?此不煩言而決矣。

    [靜坐讀書]儒學之無用,其為害最大者,在靜坐,在讀書,習齋言之尤痛切,曰: ……吾嘗目擊而身嘗之,知其為害之巨也。

    吾友張石卿,博極群書,自謂秦、漢以降,二千年書史,殆無遺覽。

    為諸少年發書義至力竭,偃息床上,喘息久之,複起講,力竭,複偃息,可謂勞之甚矣。

    不惟有傷于己,卒未見成起一才。

    王五公山人集偶記:「鹿先生伯順,幼有大志,欲盡讀古人事。

    夏月納足甕中,冬擁絮讀,率夜漏至五鼓。

    」可證北方學者尚博之風亦已有漸。

    ……祁陽刁蒙吉,緻力于靜坐讀書之學,晝誦夜思,著書百卷,遺精痰嗽無虛日,将卒之三月前,已出言無聲。

    元氏一士子,勤讀喪明……況今天下兀坐書齋人,無一不脆弱,為武士、農夫所笑者,此豈男子态乎?同上[讀書脆弱人體魄] 習齋痛論讀書無用,不徒證之以目擊,又曆考之于史事。

    謂: [讀書耗損人神智]古今旋乾轉坤,開物成務,由皇、帝、王、霸以至秦、漢、唐、宋、明,皆非書生也。

    讀書著書,能損人神智氣力,不能益人才德。

    其間或有一二書生,濟時救難者,是其天資高,若不讀書,其事功亦偉。

    然為書損耗,非受益也。

    言行錄教及門 然則書之于人,不惟無益,抑且有害,當身之目擊,前史所诏告,至彰彰矣。

    故曰: [讀書病天下禍生民造成章句浮文之局]書之病天下久矣!使生民被讀書者之禍,讀書者自受其禍。

    而世之名為大儒者,方且要讀盡天下書,方且要每篇讀三萬遍以為天下倡,按:此指朱子曆代君相,方且以爵祿誘天下于章句浮文之中。

    此局非得大聖賢、大豪傑,不能破矣。

    言行錄禁令 [讀書如吞砒]習齋又以讀書比吞砒,但見才器,便勸勿多讀書,謂: 仆亦吞砒人也,耗竭心思氣力,深受其害,以至六十餘歲,終不能入堯、舜、周、孔之道。

    但于途次聞鄉塾羣讀書聲,便歎曰:可惜許多氣力;但見人把筆作文字,便歎曰:可惜許多心思;但見埸屋出入人羣,便歎曰:可惜許多人才。

    故二十年前,但見聰明有志人,便勸之多讀;近來但見才器,便戒勿多讀書。

    朱子語類評 [教人讀書罪在朱子]而以教天下多讀書歸罪于朱子,曰: 朱子論學,隻是論讀書。

    存學編卷四 千餘年來,率天下入故紙中,耗盡身心氣力,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為之也。

    朱子語類評 且習齋所以深不喜于多讀書者,不惟謂其無益于事功,抑且謂無益于知識。

    蓋習齋論學,一以事功為主,知識之無益于事功者,不足為知議。

    今讀書既無益于事功,則讀書得來之知識,自亦不足為知識也。

    故曰: 率古今之文字,食天下之神智。

    四書正誤卷四 [讀書所得之智識不足恃]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愈無識,辦經濟愈無力。

    朱子語類評 讀書人便愚,多讀更愚;但書生必自智,其愚卻益深。

    四書正誤卷二 又曰: 以讀經史、訂羣書為窮理、處事,以求道之功,則相隔千裡;以讀經史、訂羣書為即窮理、處事,曰「道在是焉」,則相隔萬裡矣。

    ……譬之學琴然,詩書猶琴譜也,爛熟琴譜,講解分明,可謂學琴乎?故曰:以講讀為求道之功,相隔千裡也。

    更有一妄人,指琴譜曰:「是即琴也。

    辨音律,協聲韻,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

    」譜果琴乎?故曰:以書為道,相隔萬裡也。

    ……歌得其調,撫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節,聲求協律,是謂之學琴矣,未為習琴也;手随心,音随手,清濁疾徐有常規,鼓有常功,奏有常樂,是之謂習琴矣,未為能琴也。

    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審也,詩歌惟其所欲也;心與手忘,手與弦忘……于是乎命之曰能琴。

    今手不彈,心不會,但以講讀琴譜為學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裡也;今目不覩,耳不聞,但以譜為琴,是指薊北而談雲南也,故曰萬裡也。

    存學編卷三性理評 習齋既譬之于琴,又譬之于醫,曰: 黃帝素問、金匮、玉函,所以明醫理也,而療疾救世,則必診脈、制藥、針灸、摩砭為之力也。

    今有妄人者,止務覽醫書千百卷,熟讀詳說,以為予國手矣,視診脈、制藥、針灸、摩砭,以為術家之粗,不足學也;書日博,識日精,一人倡之,舉世效之,岐黃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

    可謂明醫乎?……從事方脈、藥餌、針灸、摩砭,療疾救世者,所以為醫也,讀書取以明此也。

    若讀盡醫書,而鄙視方脈、藥餌、針灸、摩砭,妄人也。

    不惟非岐黃,并非醫也,尚不如習一科、驗一方者之為醫也。

    存學編卷一學辯 又譬之于走路,曰: 聖賢之言,可以引路。

    今乃不走路,隻效聖賢言,便當走路。

    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蕩蕩周道上,鮮見其人也。

    存學編卷三性理評 又曰: 思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觀一處又觀一處,自喜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曉路稱之;其實一步未行,一處未到,周行榛蕪矣。

    年譜 [著書無用而有害]習齋既不喜讀書,因亦不喜著書。

    故曰:「空言相續,紙上加紙。

    」習齋記馀大學辨業序深譏其無用焉。

    且讀書如吞砒,則著書應無異于販砒,不惟無益,亦且為害。

    故曰: 虎豹已鞹矣,猶雲甯質;邢衛已亡矣,猶雲羞管:虛言已蠹世矣,猶雲講讀纂修;而生民之禍烈矣!年譜 又曰: 文章之禍,中于心則害心,中于身則害身,中于家國則害家國。

    陳文達曰:「本朝自是文墨世界。

    」[文墨世界]當日讀之,亦不覺其詞之慘而意之悲也。

    同上 孫夏峰門人張天章見習齋存學編,曰:「何不着禮儀、水政書?」習齋曰:「元之着存學也,病後儒之著書也,尤而效之乎?」又觀李塨所輯諸儒論學,關中李中孚曰:「吾儒之學,以經世為宗,自傳久而謬,一變訓诂,再變詞藝,而儒名存實亡矣。

    」習齋評之曰:「見确如此。

    乃膺當路尊禮,集多士景從,亦祇講書說話而已。

    後儒之口筆,見之非無用,見之是亦無用,此益傷吾心也。

    」故其誡恕谷曰: 今即著述盡是,不過宋儒為誤解之書生,我為不誤解之書生耳。

    何與儒者本業哉?均見年譜 又曰: [身世與紙筆]諸儒之論,在身乎?在世乎?徒紙筆耳!則言之悖于孔孟者墜也,言之不悖于孔孟者亦墜也。

    習齋記餘未墜集序 而後儒所以羣重著書為文者,習齋謂是誤認孔子而然。

    故曰: [誤認孔子]漢、宋之儒,但見孔子叙書、傳禮、删詩、正樂、系易、作春秋,誤認纂修文字是聖人,則我傳述注解便是賢人,讀之熟、講之明,而會作書文者,皆聖人之徒矣。

    遂合二千年成一虛花無用之局。

    四書正誤卷三 又曰: 「考諸先聖而不謬」等語何其大,而乃歸之訂正羣書乎?夫朱子所以盡力于此,與當時後世所以笃服于此者,皆以孔子删述故也。

    不知孔子是學成内聖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材,魯人不能用……乃出而周遊。

    周遊是學、教後不得已處。

    及将老而道不行,乃歸魯删述以傳世。

    删述又周遊後不得已處。

    ……宋儒置學、教及行道當時,而自幼壯即學删述,教弟子亦不過是。

    ……此書之所以益盛,而道之所以益衰也。

    存學編卷三 [靜坐無用]習齋既反對讀書,更反對靜坐。

    嘗謂:「朱子教人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無異于半日當和尚,半日當漢儒。

    試問一日十二時,那一刻是堯、舜、周、孔?」朱子語類評又嘗與張天章辨,張曰:「學者須靜中養出端倪,書亦須多讀,著書亦不容已。

    」習齋均非之,曰: 孔子不得用乃周流,又不得用乃删述,皆大不得已而為之也。

    如效富翁者,不學其經營室家之實,而徒效其兇歲轉徙、遭亂記産籍以遺子孫者乎?……靜中了悟,乃釋氏鏡花水月幻學,毫無與于性分之真體,位育之實功也。

    年譜 習齋早歲習靜坐,學神仙,故深知其境界。

    而所以反對之者,亦惟一點,曰無用。

    其言曰: 洞照萬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鏡花水月」。

    宋、明儒者所謂悟道,亦大率類此。

    吾非謂佛學中無此意也,亦非謂學佛者不能緻此也,正謂其洞照者無用之水鏡,其萬象皆無用之花月也。

    不至于此,徒苦半生,如腐朽之枯禅;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

    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濁以泥沙,不激以風石,不必名山巨海之水,能照百态,雖渠溝盆盂之水,皆能照也。

    今使竦起靜坐,不擾以事為,不雜以旁念,敏者數十日,鈍者三五年,皆能洞照萬象,如鏡花水月。

    做此功至此,快然自喜,以為得之矣。

    或預燭未來,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應,愈隐怪驚人,轉相推服,以為有道矣。

    予戊申三十四歲前,亦嘗從宋儒用靜坐功,頗嘗此味,故身曆而知其為妄,不足據也。

    天地間豈有不流動之水?天地間豈有不着地、不見泥沙、不見風之水?一動一着,仍是一物不照矣。

    ……今玩鏡裡花,水裡月,信足以娛人心目;若去鏡水,則花月無有矣;即對鏡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

    若指水月以照臨,取鏡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數也。

    故空靜之理,愈談愈惑,空靜之功,愈妙愈妄。

    存人編 習齋又為之舉實證雲: 吾聞一管姓者,與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學仙于泰山中,止語三年。

    汪之離家十七年,其子往覓之。

    管能豫知,以手畫字曰:「汪師今日有子來。

    」既而果然。

    未幾,其兄呼還,則與鄉人同也。

    吾遊北京,遇一僧敬軒,不識字,坐禅數月,能作詩;既而出關,則仍一無知人也。

    蓋鏡中花,水中月,去鏡水則花月無有也。

    即使其靜功綿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愈幻愈深,正如人終日不離鏡水,玩弄其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何與于吾性廣大親明之體哉?存學編卷二 [靜坐之害使人病弱]且習齋之斥靜坐,不徒為其無用,抑且有大害焉。

    故曰: 終日兀坐書房中,萎惰人精神,使筋骨皆疲軟;以至天下無不弱之書生,無不病之書生,生民之禍,未有甚于此者也!朱子語類評 又曰: [使人厭事]為主靜空談之學久,則必至厭事,厭事必至廢事,遇事即茫然。

    賢豪且不免,況常人乎?故誤人才敗天下事者,宋人之學也。

    年譜 [敬字壞于禅學]習齋既斥靜,又斥「敬」,宋儒言「敬」本無異于「靜」也。

    故曰: 「敬」字字面好看,卻是隐壞于禅學處。

    古人教灑掃,即灑掃主敬;教應對進退,即應對進退主敬;教禮、樂、射、禦、書、數,即度數、音律、審固、罄控、點畫、乘除,莫不主敬。

    故曰「執事敬」,故曰「敬其事」,故曰「行笃敬」,皆身心一緻加功,無往非敬也。

    若将古人成法皆舍置,專向靜坐收攝、徐行緩語處言主敬,乃是以吾儒虛字面做釋氏實工夫,去道遠矣。

    存學編卷四 故「讀書」與「靜坐」為宋儒以來為學兩大綱,而習齋均非之,曰: 朱子歎近日學者,高入佛、老,卑入管、商。

    愚以當時設有真佛、老,必更歎朱子之講讀訓解為耗神粗迹;有真管、商,必更歎朱子之靜坐主敬為寂守無用。

    存學編卷三 又曰: 甯使天下無學,不可有參雜佛、老章句之學;甯使百世無聖,不可有将就冒認标牓之聖。

    庶幾學則真學,聖則真聖雲爾。

    同上[以上習齋評宋學] [三事六府三物]習齋所謂真聖、真學者,則本之左氏文公七年之所謂「六府三事」。

    又見僞古文尚書大禹谟與周官之所謂「鄉三物」。

    故曰: 唐、虞之世,學治俱在六府三事,外六府三事而别有學術,便是異端;周、孔之時,學治隻有個三物,外三物而别有學術,便是外道。

    言行錄世情第十七 「六府」謂金、木、水、火、土、谷,「三事」謂正德、利用、厚生,「三物」為六德、六行、六藝。

    「六德」謂知、仁、聖、義、忠、和,「六行」謂孝、友、睦、婣、任、恤,「六藝」謂禮、樂、射、禦、書、數。

    習齋論學,必得之于習行,必見之于身世,必驗之于事功,此三者,乃習齋論學大經也。

    嘗曰: [驗之于用]陳同甫謂:「人才以用而見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兵食以用而見其盈虛,安坐而盈者不足恃。

    」吾謂德性以用而見其醇駁,口筆之醇者不足恃;學問以用而見其得失,口筆之得者不足恃。

    年譜 又曰: [得之于習]心中惺覺,口中講說,紙上敷衍,不由身習,皆無用。

    存學編[各專一事]學須一件做成便有用,便是聖賢一流。

    試觀虞廷五臣,隻各專一事,終身不改,便是聖;孔門諸賢,各專一事,不必多長,便是賢;漢室三傑,各專一事,未嘗兼攝,亦便是豪傑。

    言行錄學須第十三 人于六藝,但能究心一二端,深之以讨論,重之以體驗,使可見之施行,則如禹終身司空,棄終身教稼,臯終身專刑,契終身專教,而已皆成其聖矣;如仲之專治賦,冉之專足民,公西之專禮樂,而已各成其賢矣;不必更讀一書,着一說,斯為儒者之真,而澤及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