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顧亭林 附:馬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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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略 顧炎武,字甯人,昆山人。

    初名绛,國變後易名炎武,或自署蔣山傭。

    學者稱亭林先生。

    生明萬曆四十一年癸醜,卒清康熙二十一年壬戌,1613-1682年七十。

    少耿介絕俗,與裡中歸莊玄恭同遊複社,有「歸奇顧怪」之目。

    顧氏為江東望族,嗣母王氏未婚守節,養先生于襁褓,得朝旌。

    乙酉夏,先生起兵吳江,事敗,幸得脫。

    母王氏避兵常熟,遂不食卒,遺言後人勿事二姓。

    次年,閩中唐王使至,以職方司主事召。

    以母氏未葬,不果往。

    庚寅,有怨家欲陷之,變衣冠作商賈出遊。

    世仆陸恩,叛投裡豪葉嵋初。

    先生歸,持之急。

    乃欲告先生通海。

    先生禽之,數其罪,湛之江。

    仆壻複投葉氏,以千金賄太守,求殺先生。

    不系于曹而系之奴之家,危甚。

    玄恭求救于錢牧齋。

    牧齋欲先生稱門下。

    玄恭知不可,而懼失援,私自書一刺與之。

    先生聞之,急索刺還,不得,列谒通衢自白。

    牧齋亦笑曰:「甯人之卞也。

    」事解,于是先生浩然有去志。

    是年為順治十三年丙申,先生年四十四。

    翌年北遊,往來魯、燕、晉、陝、豫諸省,遍曆塞外,而置田舍于章邱長白山下。

    然以其地濕,不欲久留。

    每言馬伏波、田疇皆從塞上立業。

    欲居代北。

    嘗曰:「使吾澤中有牛羊千,則江南不足懷也。

    」遂又與富平李子德墾田于雁門之北、五台之東,而又苦其地寒,但經營創始,使門人輩司之,身複出遊。

    戊申,年五十六,萊之黃氏有奴,告其主詩詞悖逆,案多株連。

    又以吳人陳濟生所輯忠義錄指為先生作。

    先生自京馳赴山東請勘,訟系半年,始白。

    自是往還河北諸邊塞者又十年。

    己未,年六十七,始蔔居陝之華陰。

    先生嘗六谒孝陵,六谒思陵,遍觀四方,其心耿耿未下。

    謂秦人慕經學,重處士,持清議,實他邦所少。

    而華陰绾毂關河之口,雖足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聞天下之事。

    一旦有警,入山守險,不過十裡之遙。

    若志在四方,則一出關門,亦有建瓴之便。

    王征君山史築齋延之,乃定居焉。

    置五十畝田于華下,供晨夕,而東西開墾所入,别貯之以備有事。

    昆山徐幹學兄弟,先生甥也。

    未遇時,先生振其乏。

    及貴,累書迎南歸,為買田以養,拒不往。

    或詢之,先生答曰:「昔歲孤生,漂搖風雨。

    今茲親串,崛起雲霄。

    思歸尼父之轅,恐近伯鸾之竈。

    且天仍夢夢,世尚滔滔。

    猶吾大夫,未見君子。

    徘徊渭川,以畢餘年足矣。

    」庚申,複遊晉,其夫人卒于昆山,先生寄詩挽之而已。

    壬戌正月,卒于曲沃。

    全謝山神道表謂先生卒華陰,誤。

    此據張穆年譜 學術大要 [亭林論學宗旨][博學于文行己有恥]亭林論學宗旨,大要盡于兩語,一曰「行己有恥」,一曰「博學于文」,其意備見于與友人論學書。

    略曰: 比往來南北,頗承友朋推一日之長,問道于盲。

    竊歎夫百餘年以來之為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

    命與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與天道,子貢之所未得聞也。

    ……其答問士也,則曰「行己有恥」;其為學,則曰「好古敏求」。

    ……聖人所以為學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今之君子則不然,聚賓客門人之學者數十百人,譬諸草木,區以别矣,而皆與之言心言性。

    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

    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門弟子之賢于子貢……我弗敢知也。

    孟子一書,言心言性,亦諄諄矣。

    乃至萬章、公孫醜、陳代、陳臻、周霄、彭更之所問,與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

    以伊尹之元聖,堯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視不取。

    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則以「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

    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

    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

    ……我弗敢知也。

    愚所謂聖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于文」,曰「行已有恥」。

    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

    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

    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于聖人,而去之彌遠也。

    文集卷三與友人論學書。

    [亭林行己之教] [亭林性格與行誼]明末諸老,尚多守理學藩籬,究言心性,亭林不然,日知錄卷一「艮其限」條、卷十八「心學」條,對晚明所講心學,皆有極深刻之評論此亭林之卓也。

    亭林持守方嚴,行己整峻,真所謂有恥無愧者。

    即如前舉列谒通衢,自白不列錢謙益門下,及居華陰答人書,申說不還江南兩節已可見。

    其它行誼,亦多類此。

    清廷開明史館,大學士孝感熊賜履主館事,以書招亭林。

    答曰:「願以一死謝公,最下則逃之世外。

    」熊懼而止。

    戊午詞科诏下,亭林同邑葉方藹及長洲韓菼,争欲以亭林名應。

    緻書固辭,卒不屈。

    次年,大修明史。

    葉又欲招緻,亭林贻書卻之,曰:「先妣未嫁過門,養姑抱嗣,為吳中第一奇節,蒙朝廷旌表。

    國亡絕粒,以女子而蹈首陽之烈。

    臨終遺命,有『無仕異代』之言。

    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

    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

    若必相逼,則以身殉之矣。

    」遂得免。

    自是絕迹不複至京師。

    或曰:「先生曷亦聽人一薦?薦而不出,其名愈高。

    」亭林笑曰:「此所謂釣名者也。

    婦人失所天,從一而終,之死靡慝,其心豈欲見知于人?若曰『曷亦令人強委禽焉,而力拒之,以明吾節』,則吾未之聞矣。

    」此立身之大節也。

    其在京,徐幹學兄弟嘗延夜飲,亭林怒曰:「古人飲酒,蔔晝不蔔夜,世間惟淫奔、納賄二者,皆夜行之,豈有正人君子而夜飲者乎!」漢學師承記亭林之自守然,其教人亦靡不然。

    嘗與潘次耕書曰: [亭林處世之訓]原一幹學字南歸,言欲延次耕同坐。

    在次耕今日食貧居約,而獲遊于貴要之門,常人之情,鮮不願者。

    然而世風日下,人情日谄。

    而彼之官彌貴,客彌多。

    便佞者留,剛方者去。

    今且欲延一二學問之士,以蓋其羣醜。

    不知熏莸不同器而藏也。

    吾以六十四之舅氏,主于其家,見彼蠅營蟻附之流,駭人耳目。

    至于征色發聲而拒之,乃僅得自完而已,況次耕以少年而事公卿,以貧士而依庑下者乎?夫子言:「吾死之後,則商也日益,賜也日損。

    」子貢之為人,不過與不若己者遊,夫子尚有此言。

    今次耕之往,将與豪奴狎客,朝朝夕夕,不但不能讀書為學,且必至于比匪之傷矣。

    孟子曰:「饑者甘食,渴者甘飲。

    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饑渴害之也。

    」今以百金之修脯而自侪于狎客豪奴,豈特饑渴之害而已乎!荀子曰:「白沙在泥,與之俱黑。

    」吾願次耕學子夏氏之戰勝而肥也。

    「吾駕不可回」,當以靖節之詩為子贈矣。

    餘集與潘次耕劄 又曰: [中材涉末流之戒]自今以往,當思中材而涉末流之戒,處鈍守拙……務令聲名漸減,物緣漸疎,庶幾免于今之世矣。

    若夫不登權門,不涉利路,是又不待老夫之灌灌也。

    文集卷四與潘次耕書 其志意之切摯,風格之嚴峻,使三百年後學者讀之,如承面命,何其感人之深耶![亭林與潘次耕師弟子之切磋]次耕為亭林門人,其與亭林書,亦勸無入都門,及定蔔華下。

    師弟子以道義相勸勉,可謂兩難矣。

    [亭林評當世風俗]亭林自守既卓,評人亦嚴,嘗為朱明德廣宋遺民錄作序,有曰: 餘嘗遊覽于山之東西,河之南北,二十餘年,而其人益以不似。

    及問之大江以南,昔時所稱魁梧丈夫者,亦且改形換骨,學為不似之人。

    而朱君乃為此書以存人類于天下。

    ……吾老矣,将以訓後之人,冀人道之猶未絕也。

    文集卷二[存人類于天下] 其正聲厲色如此。

    又曰: [南北俗弊]北方之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南方之人,羣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

     其深切中微又如此。

    又曰: [行僞而脆]古之疑衆者行僞而堅,今之疑衆者行僞而脆。

    其于利害得失之際,且不能自持其是,而何以緻人之信乎?故今日好名之人,皆不足患,直以凡人視之可爾。

    文集卷四與人書十五 其兀傲自喜又如此。

    故曰: [閹然媚世]某雖學問淺陋,而胸中磊磊,絕無閹然媚世之習。

    貴郡之人見之,得無适适然驚也?文集卷四與人書十一 亭林常自處為硁硁踽踽之人,文集卷六與友人辭往教書蓋自比于古之狷者。

    故又曰: [亭林自處狷者]近來講學之師,專以聚徒立幟為心,而其教不肅,方将賦茅鸱之不暇,何問其餘?于此時而将行吾之道,其誰從之?「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若徇衆人之好而自貶其學,以來天下之人而廣其名譽,則是枉道以從人,而我亦将有所不暇。

    ……夫道之隆污,各以其時,若為己而不求名,則無不可以自勉。

    鄙哉硁硁,所以異于今之先生者如此。

    文集卷三與友人論文書[枉道講學] 凡此所舉,皆可見亭林「行己有恥」之精神也。

    此雖不談身心性命,而足為一輩高談身心性命者樹一至堅實之模範矣。

    亭林之發而為此,蓋不徒其狷介之性,亦深感于世變而然。

    其與人書有雲: [風俗教化與世道治亂之關系]目擊世趨,方知治亂之關,必在人心風俗。

    而所以轉移人心,整頓風俗,則教化紀網為不可阙矣。

    文集卷四與人書九 [亭林論曆代風俗]故亭林論史,尤重風俗,其意備見于日知錄卷十三。

    大意在重節義而輕文章,于東漢特斥蔡邕。

     [節義與文章]東京之末,節義衰而文章盛,自蔡邕始。

    其仕董卓,無守;卓死驚歎,無識。

    觀其集中濫作碑頌,則平日之為人可知矣。

    以其文采富而交遊多,故後人為立佳傳。

    嗟乎,士君子處衰季之朝,常以負一世之名,而轉移天下之風氣者,視伯喈之為人,其戒之哉! 于明末極诋李贽與锺惺。

    見卷十八本此而主嚴别流品。

     [以禮饬躬]晉、宋以來,尤重流品,故雖蕞爾一方,而猶能立國……自萬曆季年,搢紳之士不知以禮饬躬,而聲氣及于宵人,詩字頒于輿皂。

    至于公卿上壽,宰執稱兒,而神州陸沉,中原塗炭,夫有以緻之矣。

     引獎厚重。

     [風流通脫]世道下衰,人材不振。

    王伾之吳語、鄭綮之歇後、薛昭緯之浣溪沙、李邦彥之偶語辭曲,莫不登諸岩廊,用以輔弼。

    至使在下之人,慕其風流以為通脫。

    而棟折榱崩,天下将無所芘矣。

    及乎闆蕩之後而念老成,播遷之餘而思耆俊,庸有及乎!有國者登崇重厚之臣,抑退輕浮之士,此移風易俗之大要也。

     倡耿介。

     [同流合污]讀屈子離騷之篇,乃知堯、舜所以行出乎人者,以其耿介。

    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則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

     貶鄉願。

     [和光同塵]老氏之學,所以異乎孔子者,和其光,同其塵,此所謂似是而非也。

    蔔居、漁父二篇盡之矣。

    非不知其言之可從也,而義有所不當為也。

    子雲而知此義也,反離騷其可不作矣。

    尋其大指,「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其所以為莽大夫欤? 而歸極于尚廉恥。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

    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

    ……」而四者之中,恥為尤要……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禮犯義,其原皆生于無恥也。

    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

    [士大夫無恥] 立名教。

     司馬遷作史記貨殖傳,謂自廊廟、岩穴之士,無不歸于富厚。

    等而下之,至于吏士,舞文弄法,刻章僞書,不避刀鋸之誅者,沒于賂遺。

    而仲長敖核性賦謂倮蟲三百,人最為劣。

    爪牙皮毛,不足自衛,惟賴詐僞,疊相嚼齧。

    等而下之,至于台隸僮豎,惟盜惟竊。

    乃以今觀之,則無官不賂遺,而人人皆吏士之為矣;無守不盜竊,而人人皆僮豎之為矣。

    自其束發讀書之時,所以勸之者,不過所謂千鐘粟、黃金屋。

    而一旦服官,即求其所大欲。

    君臣上下,懷利以相接,遂成風流,不可複制。

    後之為治者,宜何術之操?曰:惟名可以勝之。

    名之所在,上之所庸,而忠信廉潔者顯榮于世;名之所去,上之所擯,而怙侈貪得者廢锢于家。

    即不無一二矯僞之徒,猶愈于肆然而為利者。

    ……故昔人之言,曰名教,曰名節,曰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