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穆堂 附:萬孺廬 王白田 朱止泉 全謝山 蔡元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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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力,當兼取陸子所長,漸有向裡切己之意;五十九歲與陸子論「無極」不合,因力诋陸子之學;然自六十歲以後,至于終身,所以為學與所以教人者,悉依陸子尊德性、求放心之說,故雖诋陸子,而诋浙學之務末者為尤切,其詳見答呂子約、鄭子上諸人之書,至終身不改。

    此一變,則朱子之定論也。

    餘……抄其三十一歲至四十歲恪遵延平之教者,别為一卷,名曰不惑錄。

    初稿卷三十二朱子不惑論序。

    其書今不傳 [元明以來之朱學]凡朱子學說自身之轉變與其晚年之定論,穆堂所以條理抉發之者如此,而後世所以誤會朱學之真相者,穆堂則以為皆出元、明之陋儒,與夫科舉之俗見。

    其言曰: 自宋南渡以後,學者不務其所當務,而疑其所不必疑,不汲汲然患其知之而不行,而鰓鰓然患其行之而不知,溺其志于章句訓诂之煩,而駕其說于意見議論之末,置其身于日用彜常之外,而勞其心于名物象數之中,未嘗一日躬行實踐,而诩诩然自以為講學。

    ……蓋自大學補格緻傳文,而孔、孟之學乃失傳矣。

    雖然,朱子晚年,固已盡覺其悮,……而元、明陋儒,專取其中年未定之書,用以取士;明初附益之,編為大全。

    科舉之學,因陋就簡,朱子全書未嘗寓目,遂以講章訓诂之學為足以師承朱子,此亦朱子所不欲受也。

    初稿卷十八原學下 又曰: 自科舉取士,世俗之人,富貴利達之外,無所用心。

    稍有志者,沉沒于明人大全所撮語錄陋書,傲然講學,自謂尊朱,不知其于聖賢之學,毫無所見,即朱子之學,亦百未知一也。

    穆堂别稿卷三十五複濟東道陳副使書 [夏炘評晚年全論]然穆堂所言,亦有激而然耳,未足以服真為朱學者之心。

    當塗夏炘嘗論之雲: 晚年全論一書……不過為學蔀通辨報仇,無他意也……所引朱子之書凡三百五十餘條,但見書中有一「心」字,有一「涵養」字,有一「靜坐收斂」等字,便謂之同于陸氏,不顧上下之文理,前後之語氣,自來說書者所未有也。

    述朱質疑卷十與詹小澗茂才論朱子晚年全論書 [穆堂對朱子言行之掎摭]且穆堂不徒于朱陸異同懇懇力辨,又于朱子言行,多所掎摭。

    今集中如書東見錄後,譏朱子為煥章閣待制,趙汝愚谪永州,朝權悉歸韓侂冑,朱子草書萬言,為趙明冤,筮之,遇遁之同人,朱子退焚谏稿,自号「遁翁」。

    『按:焦裡堂易餘鑰錄卷九辨無其事。

    而呂伯恭弟祖儉、象山門人楊簡,皆以訟汝愚罷诎。

    朱子平生,痛诋江西、浙江之學,此事反逡巡,贻書祖儉,深表愧歎。

    又書靈寶畢法後,言朱子少築煉室,老注參同,自稱「空同道士」,題篔筜壁詩,以「金丹歲晚,此志不就」為歎恨。

    靈寶畢法乃世俗方士陋書,而序文首引朱子詩「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謂「晦翁紫陽朱先生必不我欺」。

    因譏「朱子平時诋韓子為文人,試取謝自然詩較之,識量何其相遠!」又書赝作昌黎與大颠三書後,譏朱子作考異,附會世俗僞譔歐公題跋,反疑子瞻未見歐陽跋語,曲為緣飾。

    又書真西山文集後三則,謂朱子譏陸子為禅,而自于佛學極推崇,乃至稱「佛為大事因緣出世,聖人繼天立極意亦如此」。

    捐館之前,以香茶奠黃蘗僧,稱「為悟公故人,固宜西山等于釋氏歡喜贊歎」。

    又跋朱子再定太極通書後序,以朱子為濂溪事狀,削去蒲氏所為墓碣載濂溪稱頌新政語。

    而如邵氏聞見錄所記「荊公居锺山,恍惚見其子雱枷扭」雲雲,生死輪回之說,至妄陋,而名臣言行錄備載之,不免好惡之偏,為世俗轉移。

    』以上均見初稿卷四十五。

    則其事已出乎異同之外,所謂「楚固失之,齊亦未為得」矣。

    穆堂又為王荊公辨誣,為吳草廬持平。

    『初稿卷二十四吳文正公從祠記』要之,豪氣俠情,一入門戶,未能超然。

    [陸子學譜]穆堂于朱學議論,具如上述。

    其治陸學,則備見于陸子學譜,謂: 昔朱文公與呂成公作近思錄,記濂、洛諸先生之言者也;文公又獨為伊雒淵源錄,記諸先生之行者也,言與行分而為二,視論、孟所記若有間矣……陸子學譜,蓋兼用近思、淵源二錄之體。

    ……俾有志于希聖者,門徑可循,歸宿有所,不沉溺于利欲,不泛濫于章句,不參錯于佛、老,庶幾斯道有絕而複新之日。

    初稿卷三十二陸子學譜序 [陸子年譜]又為陸子年譜,謂: 明陳建等道聽塗說,剿襲舊聞,诋陸子為禅學,實未究觀二家之書。

    不知朱子晚年之教,盡合于陸子。

    凡朱子所以緻疑者,特以其弟子包顯道、傅子淵等,過為高論,而未及盡見陸子所以為學與所以教人之說。

    故其所疑為禅者,皆懸空立論,未嘗實有所指。

    其實指而出之者,惟輪對五劄與答胡季随一書耳。

    季随書之駁,出于語類,門人所記,容有訛舛;而五剳之譏,則屢見于筆劄,所宜備載,俾天下後世得公聽而并觀,且亦陸子經國之大猷,不可略也。

    初稿卷三十二陸子年譜序 [穆堂講學路徑]蓋就其遺教全體,合之于行事之實,以考其學說之真意,而若有以想見乎其人。

    此已與世之徒守科舉俗學,哓哓浮辨,而目不覩朱陸全書者不同;亦與牢守道學字頭,專以訓诂家法,争心性、理氣之辨者有異。

    其路徑之直捷,意趣之真切,誠可謂得陸學之真傳也。

    穆堂自言:「早歲為學,略去疏節,止守大綱,全用力于經濟文章。

    ……二十四歲複思向上。

    」初稿卷四十三答徐編修晝堂書其治學路徑如此,故得有體有用,不與專治訓诂講誦者同科。

    又嘗謂: 載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

    自程子有「堯舜事業浮雲太虛」之語,世儒借口,辄欲以空言傲實績……内聖外王之學,一變而為迂疏無用,至令天下以儒相訾謷,皆此等謬說啟之也。

    ……自漢以來,惟諸葛武侯始着儒者之效,唐韓子、宋歐陽子用之不盡,濂溪、明道十未用一,象山亦然;其餘則雖欲用之,未必有用。

    直至有明王文成公出,始大着儒者之效……而世俗無知小人謬附講學者,辄以空言诋之,不知此輩何所用于天地間也!人極之不立,豈可徒咎溺于嗜欲之人也哉!初稿卷四十五書程山遺書後 又曰: 自陽明先生倡道東南,天下之士靡然從之,名臣修士不可勝計。

    其道聽塗說,起而議之者,率皆誦習爛時文、舊講章,以求富貴利達之鄙夫耳。

    間有一二修謹之士,閹然媚世,而自托于道學者,稍相辨論,不知其未嘗躬行,自無心得,不足以與于斯事,而考見其是非之所在也。

    當時首與陽明辨者為羅整庵,然……當時親炙如鄒文莊東廓,私淑如羅文恭念庵,皆粹然無疵,一出于正……若徐文貞、存齋,聶雙江弟子李襄敏、見羅父遂魏莊靖、時亮,字工甫郭青螺子章,字相奎諸公之勳業,陳明水、江右王門舒文節、國裳,江右王門劉晴川、江右王門趙忠毅、南星,字夢白周恭節、用,字行之鄒忠介南臯,歐陽南野弟子諸公之風節,鄧文潔、定宇,王龍溪弟子張陽和、王龍溪弟子楊複所、羅近溪弟子鄧潛谷、東廓弟子萬思默念庵弟子諸先生之清修,其因緻良知之說,躬行心得,發名而成業者,未易更仆數,豈不猶賢于整庵輩訓诂章句,閹然媚世而一無所建立者乎!初稿卷十八緻良知說下 又曰: 平心論之,整庵與陽明,同在武宗之時,天下多故,身為大臣,離事自全而已。

    能抗劉瑾乎?能誅宸濠乎?能靖粵西之亂乎?此實學與虛說之辨。

    初稿卷十八心性說 又曰: 陽明先生勳業塞穹壤,名聲貫古今,世豈知有所謂大興張者?人雖自絕,何傷日月?初稿卷四十五書王學質疑後 [躬行與功業]蓋陸王之學,既以躬行實踐為主,而躬行實踐,必歸鹄于功業濟世,乃為内聖外王,有體有用,足以證其踐行之圓滿而庶幾于無憾。

    此與從事章句訓诂,即于文字講論争是非者絕不同。

    故穆堂盛推陽明,以其功業之發見,征學說之虛實,此正陸王言本心、言良知最精最高之詣,決非陷溺功利,偏心雜霸,空為此畔援之勢論也。

    [穆堂與顔李]餘嘗謂顔、李講學,深斥程朱,謂書生紙筆講誦之無益于天地,而力唱「六藝、六德、六行」之說,以實用為本,其意趣路徑實近陸王,以穆堂證之,可益信矣。

    惟顔、李尚有習恭存心之學,而穆堂無之,是顔、李猶守舊規,而穆堂已入新趨也。

    厥後章實齋論學頗采穆堂,故亦與顔、李近,而自謂推本于陽明。

    此為清學一伏流,要之與尚訓诂考訂書本之學判然不同,而清初程、朱正學,轉與幹嘉吳、皖攻朱者同為以讀書訓說為學也。

    然躬行實踐,固以功業濟世為歸,而不必展功業濟世之效,則時命限之,雖窮而在下,不得盡其意,而無害乎性分之全量。

    此又非陷溺于功利、偏心于雜霸者之所與知;而内省不疚,實為真血脈所關,又非章句訓诂之所能争也。

    相傳: 有中州一巨公,自負能昌明朱子之學。

    一日謂公穆堂曰:「陸氏之學,非不岸然,特返之吾心兀兀多未安者……」公曰:「君方總督倉場而進羨餘,不知于心安否?是在陸門,五尺童子唾之矣。

    」其人失色而去。

    全祖望閣學臨川李公绂神道碑銘 此即發明本心緻良知之實例,穆堂所謂陸王之躬行實踐,所由與章句訓诂講誦虛說者不同也。

    故穆堂又言之,曰: 吾非敢言心性也,吾嫉夫世之實行不修,于陽明子無能為役,而高言心性者也。

    初稿卷十八心體無善惡說 [穆堂論學之背景及動機]此真穆堂論學真背景,亦穆堂論學真動機矣。

    故擴之為功業,約之為踐履,穆堂之所謂躬行實踐,所以修之己而責之人者,惟問實事,不争虛辨。

    此固陸王講學精神之一端,而穆堂則特以為當時之箴砭也。

    故穆堂所以評骘朱陸之異同者,其事是非當别論;而穆堂為人之俊偉,以博聞強記之學為陸王本心良知作發明,以考史論世為心性義理作裁判,學術、經濟、文章冶于一爐,其在當時,雖意有所激,語有所偏,然磊落俊偉,光明簡切,以有清一代陸王學者第一重鎮推之,當無媿矣。

     [穆堂學說與時代之沖突]雖然,當穆堂世而言踐履功業,談何容易![謝石霖]先是,雍正四年,謝濟世石霖以翰林改禦史,露章面奏河南巡撫田文鏡不法狀,雍正擲還其疏,石霖伏地不肯起,争益力。

    命九卿科道集刑部訊之,并加刑,問:「指使何人?」曰:「孔孟。

    」問:「何故?」曰:「讀孔孟書,自當忠谏;見奸勿擊,非忠也。

    」奏上,議大辟。

    得旨免死,發往阿爾泰軍前效力。

    邊臣希旨搜其書,得古本大學注,劾以毀謗程朱,廷議坐諷刺朝政,複下獄。

    将刑,縛至市曹,諸受學者皆哭送,且受祭邸舍中。

    已而宣旨得赦,歸舍,炷香末燼,酒尚溫也。

    在戍九年,及乾隆朝始召複原官。

    而穆堂亦以論奏田文鏡坐朋黨獲罪,谕旨煌煌,屢受顯斥,鈎黨排陷,鑽營行私,穆堂固不免為聖朝負恩一小人。

    以雍正四年诏使隻身往廣西,捕前署巡撫時安插罪苗後在逃者,不得攜廣中一吏卒,并降旨「若不能拏獲,即将李绂在廣西正法」。

    穆堂至,叛苗束身自歸,曰:「吾不可以負李公。

    」事幸解。

    旨令「李绂在廣西無可辦理,着令來京,現在應行質問案件甚多」。

    [穆堂二十一大罪]遂下刑部聽訊,廷臣議穆堂大罪二十一款,律應斬決,兩縛往西市,手反接,刀置頸,問:「此時知田文鏡好否?」曰:「臣愚雖死,不知田文鏡好處。

    」卒以天子聖明,宣旨赦還,仍置請室。

    [學問尚好免死]嗣奉特旨:「李绂學問尚好,着免死。

    」時在雍正五年越年,雍正七年冬或追供前穆堂參田文鏡事,又大集廷臣召穆堂,親诘責,色甚厲。

    穆堂不吐乞憐語,惟言「臣罪當誅,乞即正法,以為人臣不忠者戒」。

    廷臣遵旨訊,請交刑部治罪,又以天子聖明得寬免。

    然則穆堂之在聖朝,得保首領已萬幸,尚何高言踐履功業!謝山深悲之,曰:「公平生以行道濟時為急,用世之心最殷,故三黜而其志未嘗少衰,浩然之氣亦未嘗少減;然而霜雪侵尋,日以剝落,菁華亦漸耗。

    」[血肉之軀]又曰:「公有萬夫之禀,及中年百煉,芒彩愈出,豈知血肉之軀,終非金石,竟以是蕉萃殆盡。

    」嗟乎!是可謂深識穆堂之志氣遭遇者矣。

    湯潛庵、全謝山遭遇皆至酷如是而言義理、經濟,幾何其不折入于訓诂考據之業者![清學自義理折入于考據之所以然]聖天子在上,惟有尊聖旨,守聖法,努力報稱,尚何紛紛辨朱陸異同為! 附:萬孺廬 [萬孺廬]穆堂着陸子學譜,有共相考證上下其議論者一人,曰萬宇光,号孺廬,江西南昌人,學譜附錄所稱「本朝翰林院編修萬子承蒼」者也。

    李集有墓志,謝山集有墓碑銘。

    其答順德陳守論陸子文集書,議論與穆堂一轍。

    [孺廬論陳建]自謂:「嘗客東莞,其邑人言陳建素無行,為其鄉先生所不齒。

    鄉先生故多宗陳、王之學,建乃竊為此書以媚上官,而陰謗其鄉先生。

    」全謝山鲒埼集外編卷五十端溪講堂策問一,亦謂:「東莞陳清瀾,則俗儒也,巧徇政府之意而攻陽明,并隐譏白沙以自附于河汾之統。

    蓋有窺見其底裡,直斥為小人者。

    」其後有吳鼎易堂着東莞學案一書暢論之。

    [孺廬論朱陸]又謂:「朱子平日議論太多,自孔、顔、曾、思而外,皆若其所不滿,不獨陸子而已。

    于孟子則謂其粗,謂其露才,謂其英氣害事,謂學之無可依據。

    于二程子之言多所抵牾,謂伊川未能無我,節目尚疎,每事三說,決有兩說不是。

    程門弟子則概目以禅學,嘗雲:『諸人無頭無尾,不曾盡心在上面,也各家去奔走仕宦,所以不能理會得透。

    」又雲:『諸公雖親見伊川,皆不得其師之說。

    』龜山尤傳道所自,謂其做人苟且,謂其随衆鹘突,謂其說道理無收煞,謂其氣質弱。

    延平語中年多不信之。

    屏山、白水、籍溪雖親受業,亦皆斷之為禅。

    同時如張宣公,則所與往書,诋斥甚切,其後南軒集多删改以就己之說。

    呂成公則謂其杜撰,謂其看文字粗,謂其不理會經,謂其弊在于巧。

    今觀朱子文集疑陸子為禅學者凡數條,不過如論上蔡、廣平、龜山之意。

    而其推尊陸子,則不在二程子下,嘗曰:『陸子靜表裡不二。

    』又曰:『南渡以來,八字着腳,理會着實工夫者,惟某與子靜二人而已。

    』又曰:『南軒、伯恭之學皆疎略,南軒疎略從高處去,伯恭疎略從卑處去。

    』又曰:『子靜底是高,伯恭的甚低,如何得似他?』觀此則其位置陸子于張、呂二公之上,章章如矣。

    今讀朱子之書者,推崇張、呂無異辭,即上蔡、遊、楊諸公,亦不因朱子目為禅學而盡擯之,獨于陸子哓哓不已,豈朱子之心哉?」又曰: 考亭朱子似伊川,象山陸子似明道。

    元世陸子之教,僅行東南。

    趙江漢闇記朱子所為傳注以授北方學者,後遂用以取士,明代因之不改,由是言聖人之道獨歸朱子。

    然士子特用其說弋取科第而已,即或高談性命,博考禮樂制度,亦不過法朱子之解經,未嘗期其身之必行之。

    一旦試之以事,非回惶失措,則迂遠而不切于事情,反不若任意直行者之足以有濟。

    于是聖人之道,常無用于天下,而儒者之為世所诟厲,不足怪矣。

    獨陽明先生負卓絕之姿,兼承朱子、陸子之學,磨砻浸潤以完其德性;故其平大寇,定大難,不動聲色,而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