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顧亭林 附:馬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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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數。

    天移地轉,殭餓深山,盡發藏書而讀之,近二十年,胸中窒礙解剝,始知曩日之孤負。

    見文案卷一恽日升文集序此亦非謙辭,乃實語。

    然梨洲緻力于義理,而亭林轉向于考據。

    此雖學人之異性,亦交遊之殊尚。

    雖以豪傑,莫能自外爾。

    又梨洲五十四歲成明夷待訪錄,其後即不談政治,專究性理。

    而亭林日知錄始終以「撥亂滌污,法古用夏,待一治于後王」為意。

    蓋梨洲自中年以後,蠖居浙東,輕易不渡錢塘。

    身值姚江、山陰故裡,流風猶在,故以闡承道統、發明心性自負。

    而亭林栖栖京國,朝政時事,感觸者多,故亦以治道、經濟為念也。

    比觀梨洲、亭林兩人,早年皆身入社會,名列黨籍,吳應箕所編複社姓氏目錄,昆山入社者亭林名列第六。

    一似也。

    皆承家學,擅詩文,注意當朝典章人物,二似也。

    中年皆出入軍旅,獻身故國,志切興複,三似也。

    及以屯邅艱險之餘生,畢意撰述,著書成學,皆在五十以後,四似也。

    惟梨洲近于狂,而亭林近于狷,為二人性格之不同。

    梨洲終于裡門,晚年足迹不越浙江兩岸,而亭林則東西南北,為四方之人。

    一老于南,一老于北,為二人環境之不同。

    而學術之異,亦若由此而判。

    是雖以豪傑命世之姿,其早年之性習,與夫入世後之熏染,皆足以範圍其意趣學問于不自覺之間,有如此矣。

    則亭林所懇切注意于風俗盛衰之間者,其為深心巨識,不亦即此可證也耶! 附:馬骕傳略 馬骕,字宛斯,濟南鄒平人。

    生明泰昌庚申,卒清康熙癸醜,1620-1673年五十四。

    順治十六年進士,為靈壁知縣,有政績。

     著述大要 宛斯着繹史,起上古,迄秦亡,每卷一篇,為一百六十卷。

    卷首有征言一篇,大意謂: [繹史之取材及其體例]少習六藝之文,長誦百家之說……于左氏春秋笃嗜成癖。

    爰以叙事易編年,篇目一百,各附以論辯例圖譜,悉出新裁。

    雠正舊失,數易藁而成書。

    辯例三卷,圖表一卷,随筆一卷,名氏譜一卷。

    『坊刻左傳事緯多缺去。

    』……庸複推而廣之,取三代以來諸書,彙集周、秦以上事,撰為繹史。

    是分五部:一曰太古,二曰三代,三曰春秋,四曰戰國,五曰外錄,紀天官、地志、名物、制度等凡一百六十篇。

    篇為一卷。

    紀事則詳其颠末,紀人則備其始終。

    十有二代之間,君臣之迹,理亂之由,名、法、儒、墨之殊途,縱橫分合之異勢,了然具焉。

    紀事雖止于秦末,而采書實下及梁、陳,事則無微不悉,文則有長必收除列在學官四子書不錄,經、傳、子、史,文獻攸存者,靡不畢載。

    周易、尚書、毛詩、周禮、儀禮、禮記、左傳、公羊傳、谷梁傳、爾雅、孝經、大戴禮記、國語、戰國策、鬻子、老子、列子、莊子、文子、管子、晏子、荀子、韓非子、商子、慎子、尹文子、公孫龍子、鄧析子、墨子、呂氏春秋、孫武子、吳子、三略、司馬法,以上全書具在。

    或取其事,或取其文。

    或全錄,或節鈔。

    若屈原、宋玉諸騷賦,則取之楚辭、文選等書傳疑而文極高古者,亦複弗遺。

    如神農本草、黃帝素問、陰符經、風後握機經、山海經、周髀算經、穆天子傳、逸周書、竹書紀年、越絕書之類,皆未必果出當年,要亦先秦遺事真赝錯雜者,取其強半。

    如鬼谷子、尉缭子、鹖冠子、家語、孔叢子之屬,或原有其書而後世增加,或其書脫遺而後人補竄,又如管、莊之書,亦非盡出管、莊之手附托全僞者,僅存要略而已。

    如三墳、六韬、亢倉子、關尹子、子華子、于陵子之類,皆近代之人依名附托,鑿空立論。

    膚淺不論,姑存一二漢、魏以還,稱述古事,兼為采綴,以觀異同。

    史記、漢書、後漢書、白虎通、風俗通、淮南子、賈誼新書、陸賈新語、劉向說苑、新序、韓詩外傳、春秋繁露、王充論衡、桓譚新論、劉晝新論、王符潛夫論、徐幹中論、顔氏家訓、吳越春秋、華陽國志、王嘉拾遺記、幹寶搜神記、任昉述異記、東方朔神異經、劉向列女傳、張華博物志、崔豹古今注、揚雄法言、桓寬鹽鐵論、焦氏易林、抱樸子、許氏說文、文心雕龍、刀劍錄、鼎錄、十洲記、高士傳、列仙傳、神仙傳、列異傳、錄異記、異苑、方言、釋名、文中子,以上諸書,去古未遠。

    采取詳略不同。

    自隋以後,例概不收若乃全書阙轶,其名僅見,如黃帝内傳、出軍訣、泰壹雜子、軒轅本記、大禹嶽渎經、師曠占、歸藏、尚書大傳、太公金匮、太公陰謀、周春秋、汲冢瑣語、師春、春秋少陽篇、韓詩内傳、元中記、列士傳、丹壺書、沖波傳、子思子、公孫尼子、申子、屍子、範子計然、纏子、随巢子、胡非子、田俅子、魯連子、燕丹子、王孫子、阙子、金樓子、正部、孝子傳、三将錄、劉向别錄、汜勝之書、喪服要記、琴操、琴清英、古今樂錄,此等或真或僞,今皆亡矣緯谶諸号,尤為繁多,七緯者,易則幹鑿度、精覽圖、坤靈圖、通卦驗、是類謀、辨終備;持則含神霧、推災度、泛曆樞;尚書則璇玑钤、考重曜、刑德考、帝命驗、運期授;春秋則元命苞、文曜鈎、演孔圖、遵鬥樞、感精符、合誠圖、考異郵、保幹圖、漢含孳、助佐期、握誠圖、潛潭巴、說題辭;禮則含文嘉、稽命征、鬥威儀;樂則動聲儀、稽耀嘉、葉圖征;孝經則援神契、鈎命訣。

    以上垃立名詭異,而托諸孔子。

    起自漢哀、平之際,皆附會也。

    此外又有尚書中候、春秋内事、命曆序、論語摘輔象、撰考谶、河圖握拒、玉版挺輔佐、括地象。

    洛書靈準、聽龍魚、河圖遁甲、開山圖、論語隐義。

    名目紛纭,不能悉載則取諸箋注之言,類萃之帙,雖非全璧,聊窺一斑。

    十三經注疏、史記索隐、正義、漢書注、後漢書注、三國志注、王逸楚辭注、郦道元水經注、六臣文選注,以及左、國、世說等注,其旁證尚論,存古最多。

    至類書則杜氏通典、白孔六帖、初學記、藝文類聚、冊府元龜、太平禦覽、太平廣記、文獻通考、鄭氏通志、玉海、說郛、事類合璧、天中記、事文類聚、錦繡萬花谷。

    其引用古書名目,今多未見。

    或聯載數語,或單存片言,今皆收之又百家所記,或事同文異,或文同人異,即如左、國、公、谷,序事各别,是事同文異也。

    麥丘邑人之祝,或曰桓公,或曰景公;舟人鴻鹄之對,或為晉平公,或為趙簡子;是文同人異也。

    劉向、韓嬰等所記,尤往往相亂。

    至諸書用字不同,悉依原本。

    如公羊「腶修」,谷梁作「鍛修」;「無駭卒」,谷梁作「侅」;「齊人殲于遂」,公羊作「瀸」。

    此類甚多。

    周官「法」皆作「灋」,三禮「徧」多作「辨」。

    呂覽「僅」或作「觐」,「期」或作「旗」。

    莊子「居」或作「姬」。

    此各書用字之異,不可更也互見疊出,不敢偏廢。

    所謂疑則傳疑,廣見聞也。

    事屢見而辭不同,亦并收之,如楚莊王大鳥之喻,介子推龍蛇之歌,皆四五見矣。

    或謂事無甚異,不必兼存者。

    然如公、谷二傳,其不同在隻宇之間,将何者可廢?且管、韓著書,亦多有一事兩載者。

    古之人固有取乎爾也積思十年,業已撰集成書,獨是僻處下邑,學識固陋,未免搜羅有限……海内博雅君子,或家傳邺架,或……曾見遺書,或從館閣中秘鈔來副本,幸郵緻以篇章,及指示以名目。

    即如世本一書,後人不過轉相引用,蓋必失之久矣。

    至若皇甫谧世紀、谯周古史考,宋元人猶及見之,豈今已亡?且天下不知名之書多矣。

    至金石遺文,今所習見,不過考古圖、博古圖諸銘,及石鼓詩、詛楚文、岣嵝、堯母、孫叔敖、季劄等碑而已,恐不及見者尤多。

    與夫碎細小品,若師曠禽經、甯戚相牛、朱仲相貝之流,大凡有助此書者,并求教益倘獲一言之贈,奚啻百朋之遺。

     [釋史與以後之考證學]其書體例,據是可見。

    宛斯此書,王昆繩兄汲公『名潔』嘗為參訂,其名與序,嗣後刊書時為人削去,見居業堂集卷十八。

    又清末仁和譚獻,灤嗜其書,悉心校雠,條列凡例。

    引用書目一,『仍分存、逸、輯三類。

    』古書真僞二,『馬氏聞閻潛邱言,即欲分别尚書今、古文,一一注明。

    或以為當時已有改定本,即以此旨辨正羣書。

    』羣經正字三,『用陸氏釋文、宋本注疏,并采王氏述聞以下諸家精确之論。

    』諸書善本四,『皆據先正校雠定本。

    』要删補正五,『爾雅、素問、管、荀之屬,多有應增補者。

    』除重去複六,『兩書、三書及紀載異同。

    』改定分注七,『推究事實改定,下一格為附錄,大書分注,一一審正。

    』以後從前八,『如國語之于左傳,國策之于史記。

    他書類推。

    』見複堂日記卷五,惜其書未成後此漢學家所為主要工作,如校勘、辨僞、輯逸,宛斯此書均已發其大例。

    即後此漢學家目光所注,從事整理研讨,以成學名家者,宛斯此書,亦已囊括其十七八。

    極清儒成績所至,最要者不過為古史作發明,則宛斯此書,豈不已牢籠範圍,而為之大揚搉乎?後大名崔述東壁,為古史考信錄,亦多有從宛斯所謂「事同文異」、「文同人異」處着眼者,[崔東壁考信錄]則宛斯此書,影響有清一代經史考訂之學,厥功至偉。

    梁氏學術史附馬氏于初期史學家之末,謂「經史搜羅極富,可算一部好類書,惜别擇不精」,此非笃論也。

    宛斯已自言之,曰傳疑,曰真赝錯雜,曰附托全僞。

    其所隸諸目,雖不能一一允當,然不得謂其無别擇。

    其兼采漢、魏以下,旨在觀異同。

    其不惜互見疊出者,旨在廣見聞。

    其意惟章實齋能言之。

    所謂「著述」與「比類」不同,為比類者,當「使著述者出得所憑借,有以恣其縱橫變化」。

    又曰:「藏往欲其赅備無遺,知來欲其抉擇去取。

    」宛斯此書,正欲求赅備,而譏其無抉擇,可乎?稍後有奉天李锴鐵君,着尚史七十卷,其書于赅借、抉擇兩無取,意若欲為著述,而識力不能及。

    梁氏謂其體例近繹史,亦非也 [亭林宛斯交遊蹤迹]王漁洋池北偶談,稱「宛斯此書,最為精博,時人稱為馬三代。

    昆山顧亭林尤服之」。

    考亭林、宛斯相見,在順治十五年戊戌,亭林年四十六,而宛斯年三十九。

    宛斯即以是年舉于鄉,翌年成進士。

    其成書當在後。

    然亭林音學五書、日知錄諸作,亦均未有。

    宛斯卒在康熙十二年,亭林年六十一。

    時音學五書已成,日知錄亦得十四卷。

    論兩人學術,固若并辔齊蹤,無所先後。

    而餘頗疑其時稽古樸學,本已盛于齊、魯之間。

    亭林渡江而北,曆交蒿庵、宛斯諸人,乃一變往昔詩文華藻之習,而轉歸于考索。

    則無甯謂亭林之熏染于北學者深也。

    亭林自謂「年過五十,始知『不學禮無以立』之旨」,而盛推蒿庵之儀禮鄭注句讀一書為可傳。

    亭林集答汪苕文書[亭林熏染于北學][南北學風之共同點] 餘觀其究音韻,考金石,皆在北遊後。

    而蒿庵集又謂「時重諸子」,蒿庵文集卷二日記又序故山東如張蒿庵、馬宛斯,山西如傅青主,皆亭林交遊,用意于斯學。

    而亭林于此緻力蓋淺。

    此見北學淵源,自有來曆,不得謂盡受亭林影響。

    惟亭林治考索,體大思精,所造特卓,故後人羣緻推崇耳。

    且當時南北學風,固有其共遵羣趨之一境,而亭林亦始終以之者,則其所守家訓,所謂「著書不如鈔書」之說是也。

    肇域志無論矣,日知錄、音學五書,皆鈔書之至精卓,而幾幾乎超脫鈔書面貌者耳。

    北方如宛斯之繹史,南方如梨洲之學案,顧非鈔書之至精卓者乎?鈔詩文者如梨洲之明文海,晚村之宋詩鈔。

    推而至于經籍,有朱竹垞之經義考;地理,有顧祖禹之方輿紀要,皆鈔書也。

    即稍後閻百詩、胡朏明一輩,其著書亦猶不脫鈔書痕迹。

    即謂清代經學皆自鈔書工夫中來,亦非不可。

    [清代經學從鈔書工夫中來][分類鈔書法][輯逸]此即章實齋所謂「纂輯」之學也。

    纂輯之風,已盛于明中葉以後,特至是而漸趨精卓耳。

    故亭林得自庭訓,而出門合轍,非亭林之自辟戶牖,亦可見矣。

    近世盛推清代漢學家尚證據,重歸納,有合于歐西所謂科學方法者。

    其實此風源于明代,由一種分類鈔書法,而運用之漸純熟,乃得開此廣囿也。

    餘又考施閏章所為靈壁縣知縣馬公骕墓志銘,收碑傳集卷九十一謂:「宛斯于繹史外,又集十三代緯書,篇帙倍富。

    疾将革,語子弟以左傳事緯及緯書二編未镂版為遺憾。

    」其後輯緯書者踵起,曆城有馬國翰竹吾以輯逸成名,或頗淵源于斯輯逸亦鈔書之漸臻精眇而始知者,亦猶證據之即鈔書之漸臻于精眇而始富也。

    餘因論亭林學風,附及宛斯,以見當時南北學術風流趨尚之大同焉。